曹寧見皇太子表情沉著,又聽殿下直言自己不信那五千首級的事,已經定下心來。
他略清了清喉嚨,開始講述道:“我師發現東虜近來攻打得不甚用心,擔心東虜是要逃走。”
朱慈烺點了點頭。東虜如果要逃,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一方面天寒地凍,明軍未必就敢追出關去。另一方面是乘著冬天回去,春天可以讓劫掠來的包衣開墾耕種,正好不耽誤農時。加上從關內運出去的糧食,還能過個肥年。
自問若是自己處在東虜的立場上,眼看攻守不利,肯定也是趁著現在就走。
“所以職部就在思量,該如何將東虜留下。”曹寧道:“正好這時候軍情司送來了一份東虜內部的情報,職部思量著,咱們在東虜軍中肯定有人。”
這種事瞞不過聰明人,但絕不能大加宣揚。朱慈烺不置可否,只是靜靜看著曹寧,讓他繼續往下說。
曹寧試探性道:“而且那人地位還很不低…職部之前曾有過一個計劃:簡單說來,先放松土城的防御,適當讓東虜發現咱們的防御薄弱處。想土城是溝通我師水路糧道的重點,這個誘餌絕對有分量。”
朱慈烺點了點頭:“而且以東虜的狂妄自大,就算知道那是陷阱,也敢往里跳,但肯定是用的最精銳的白甲兵。”
“殿下神機妙算!”曹寧習慣性地拍馬,旋即干咳一聲,繼續道:“所以職部也擔心弄巧成拙,一直沒有實施。看了軍情司送來的情報,知道東虜里邊有自己人,那這個計劃就算是補全了。咱們就給他們來個連環計!
“職部先聯絡了軍情司。請求錦衣衛協助。并且送上了這份計劃的前半部分:一般而言,精銳奪城大多要出敵不意,所以事先肯定會放松攻擊,讓我師懈怠,然后夜中偷襲。而偷襲之前,軍中慣例是要給這些死士餞行的。職部就請錦衣衛用巴豆混入這些精銳的餞行酒飯之中。
“巴豆種子乃是劇毒。即便有五千人,用個十多斤就足夠了。用得再多,怕那些東虜不了轅門了。用得量少些,等他們酒足飯飽,朝天津土城沖殺過來,差不多正是腹中絞痛,欲…那啥的時候。”
朱慈烺不免微笑。為什么明明是十分經典的連環計,給這蕭東樓和曹寧用出來,就偏偏有種山匪的味道呢?居然能想到大規模食物中毒的法子。也算是天馬行空。
“為了防止藥效提前發作,職部還埋伏了一支人馬在土城西南,隨時準備第二套掩殺計劃,雖然效果肯定不如放入土城圍剿,但總不會虧了本錢。”曹寧補了一句,繼續道:“萬幸天命在我,東虜是在攻城的時候開始大規模發生腹痛,于是守城的第一營就放了點水讓他們沖進城中。
“城中自然是早就布置好了。只等他們來,不說城里埋的地雷。就是墻冇上那十幾門炮他們就吃不消。再早前就被下了藥,東虜這些白甲兵的戰斗意志遠不如白天時候那般堅韌,戰損不到兩成就崩潰了。”曹寧說完,喘了口氣:“有一營和城外伏兵兩面夾擊,他們便是甕中之鱉,只能待斃。”
“然后。殺俘的那部分。”朱慈烺知道了前因,便想知道后果。
“是末將臨時派曹寧下的命令。”蕭東樓起身道:“沒有軍令,是私令。”
“膽子不小。”朱慈烺口吻仍舊是淡淡的。
“殿下,事急從權啊。”曹寧連忙攔住不會說話的蕭東樓:“殿下,這些人必須死。否則只是一場五千人的斬獲,卻不值當廢這么多功夫。”
“說。”朱慈烺的手指敲了敲案幾。
“職部命第一營先從東虜之中挑出幾個官爵高的,然后是甄別出白甲兵和甲兵,分別訊問。最終把巴牙喇纛章京鰲拜和他的幾個副將,也就是那些梅勒章京、拔什庫(領催)都挖了出來。有些降兵為了活命,許多消息都往外說,包括這些梅勒章京、拔什庫的籍貫、姓名、在北京所住之地…有了這些,職部便可以將他們盡數斬殺。”
“斬殺的目的只是生怕他們有人日后逃脫,壞了職部計策。至于京觀需要的首級,只有這些梅勒章京、牛錄章京、拔什庫是真的,前后算起來不過十幾二十頭,裝在石灰壇子里就可以運走。”曹寧道:“這部分就是派特偵隊去做的。”
——果然是戲法。
朱慈烺對這個障眼法并不意外。
用些許個真首級吸引注意力,刻寫在石碑上,看到碑文后人們的第一反應肯定是按照碑文上的地址找他們親人來。
為了讓在北京的親人能夠第一眼就發現自家人的首級,那些真首級肯定還會插在頂端顯眼處。親人見到自家男人、兒子死在前線,必然慟哭不已。
這首先肯定了碑文的真實性,其次轉移了觀眾們的注意力。讓他們產生思維慣性,認為其他首級也如碑文所言來自天津土城之戰,而且數量就是五千級。
“初四日晚間將首級交給特偵營,他們拖了十天,多半是在找湊數的東虜首級吧。”曹寧道。
“首級新舊一驗可知…唔,左守義的確沒必要留著那些首級。”朱慈烺突然醒悟過來。
左守義當然不是第一天干這殺人放火的行當了,他也不可能在京畿腹地殺數千韃子湊數。這些京觀之中的首級除了幾個真的以外,其他都是特偵營平日的“儲蓄”,這回非但盡數翻出來,還找了不少亂葬崗里的腦袋,并不拘漢虜。
好歹在有金鱗會和返魂人的幫助,這項工作并不算太過吃力。
然后便是用火藥桶、猛火油炮制這些“道具”,將他們堆成京觀。外面看看都是人頭,里面卻是猛火油和火藥桶。
只等達成了轟動效應,清兵要清理這些京觀的時候,遙遙送上一點火星。所有證據都在烈火與爆炸之中灰飛煙滅了。
事實上左守義比朱慈烺預計得更為謹慎。
他非但布置了火藥竹竿通往京觀內部的猛火油桶,還安排了人手在附近,隨時準備用火箭解決沒能順利引燃的京觀,力求讓那些東虜摸不著頭腦,讓更多的百姓知道東虜精銳五千人盡數被坑。
雖然京觀是假的,但這個戰果卻是真的。事后滿清向濟爾哈朗詢證。濟爾哈朗也不能否認自己折了整整一個巴牙喇營。因此而造成的恐懼,也就不會散去了。
“如果東虜連這樣的恥辱都忍了,那職部就實在無能為力了。我師如今不過兩萬人,還有大部分新兵,根本無力拖住東虜主力。”曹寧嘆了口氣。
朱慈烺微微點頭:從拉住東虜仇恨角度而言,曹寧的計劃可謂完美。雖然略顯得有些復雜,但環環相扣,就算一環斷裂也有不可輕忽的收獲,實在不愧他“軍師”的稱號。
只是東虜是否會被這個“嘲諷”吸引住。
殺了賊人子弟。還將首級放在賊人老巢門口,一面宣揚殺爾輩如屠豬狗,一面又在說入爾境如入無人之地。
只要東虜還有些許羞恥心,也該引為為大恥啊!
這等血海深仇,能不報么?
一戰折損數百巴牙喇,這是渾河之后再未有過的大敗吧?就這么算了?
“其實還可以補一手。”朱慈烺冇伸出手指道:“鰲拜。灌醉了套上女人衣服,讓他扛著‘扛著滿洲第一巴圖魯’回去。”
曹寧聞言,心中咯噔一下。對蕭東樓使了個眼色,顯然是不同意朱慈烺的做法。
蕭東樓眼中直閃過興奮的火花。哪里見了曹寧的暗示?他大笑道:“殿下恁那客氣,何須灌醉?直接一棒子打暈了效果也是一樣的。”
曹寧真是恨不得一口口水噴在蕭東樓臉上,只好自己進言道:“殿下,鰲拜是我軍開戰以來少數幾個被俘的虜將,不用留著午門獻俘么?”
仗打到這個程度,東虜逃出關去已經成了軍中需要擔心的問題。理所當然會有人考慮到打完仗之后的事。午門獻俘是國家大禮,只有國家發生征討他國戰事時才會舉行。最近一次獻俘禮是在萬歷二十七年,有司獻上倭國俘虜,拿赴市曹行刑,為平定朝鮮倭變劃上了句號。
這回東虜入關雖然不是時間最長的。卻是影響最大的,就連北京都被東虜占據了。因此舉行一次獻俘禮在很多人眼中是題中之義。武將認為能夠取得一份榮耀,文臣也覺得能夠振奮一下民心士氣。
“午門獻俘的事,還是容后再議。”朱慈烺道:“現在朝廷對于東虜的性質還沒定下來。”
朝廷對于東虜的定位頗有矛盾。
大明東北面與朝鮮的邊界是太祖高皇帝時候定下來的,成祖五次北伐,徹底鞏固了東北地方,以奴兒干都司管轄。后世有人覺得奴兒干都司是羈縻性質,但事實上明軍一直在此駐扎到了奴兒哈赤崛起,被趕出遼東。
在法理上,從奴兒哈赤爺爺一直到他本人,都接受大明的官職,管轄東北。東北當然也是大明國土。如果承認東虜自成一國,無疑就是放棄了祖宗留下的土地。這在大明可是會被釘上恥辱柱的。
但是朝廷與東虜書信往來中留下不少證據,這些證據表明朝廷以“平等國”的姿態對待東虜。這在當時是為了與東虜議和,集中精力平定流寇,但現在看起來卻是落在人手里的把柄。
不管怎么說,朱慈烺是不愿承認東虜自成一國的,充其量只是一場持續了三十年的地方性叛亂。現在不將這個口子扎緊,萬一百年之后冒出個“滿洲復國組織”豈不是給子孫找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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