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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 何時返旆勒燕然(一)

  崇禎十七年三月,北京淪陷。

  同月,皇帝南幸,駐蹕山東。

  江南諸臣等待皇帝的圣駕出現,但遲遲沒有等到。山東方面也沒有傳出皇帝駕臨山東王府,設立行在視事問政的消息。一時間謠言四起,有人說皇太子逼宮,皇帝已經被軟禁;也有人說皇帝其實已經身死社稷,是皇太子為了固結人心,秘不發喪。那些知道皇帝確實在萊州的官員,卻也不敢揣摩天家內幕。

  實際情況卻遠沒那么復雜。

  朱慈烺去臨時行宮見崇禎與周后的時候,大大方方將球踢到了崇禎腳下:

  “父皇是留在山東,還是去南京。”

  崇禎也爽快地答道:“南京。”他參加了朱慈烺一次軍議會,一次政議會,從滿座諸公中可以看出,皇太子仿佛變戲法似的已經搭建起了一套班子。這套班子雖然不足以執掌國政,但是分派各府縣卻是足夠了,尤其是當下其實只占據了登、萊兩個府,以及青州府的一部分。

  在這樣的包圍之中,皇帝的光環被掩蓋了,他的命令甚至出不了內堂。雖然崇禎有過自殺、禪位之類逃避的念頭,但冷靜下來看看,好歹江南還是大明的地盤,江淮間尚可用兵,國家未必就亡了。何況祖宗設立兩京,不就是為了緩急之時可以退用么?若是死守陵寢,反倒辜負了祖宗的一片苦心。

  這個道理崇禎之前并不是不懂,只是壓力之下實在難以冷靜下來。他旁觀了東宮系統的軍議之后,也要了一副皇明坤輿圖,鎖在屋中看了三日,終于決定前往南京。重振朝綱。

  ——實在不行,朕也親自領兵作戰!祖宗可以,兒子可以,為何就朕不可以!

  崇禎帝一時間熱血沸騰,只盼著能夠到了南京之后統合兵馬,北伐反攻。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

  “去不了。”朱慈烺并非真的有能力讓皇帝做選擇題,只是借這個話頭引出自己要說的道理,以絕皇帝的念想。他搖頭道:“父皇,現在實在沒有兵力可以抽調。這沿途還有山中悍匪。沒有一個營的兵力護送,實在太危險了。”

  崇禎一時語塞。他知道朱慈烺手下有兩個營的戰兵,也親眼看了沙盤,知道這兩個營要分布在四百里長的防線上。而且那道防線全是計劃中的寨堡,并非天塹,更加難守。如果從這種捉襟見肘的兵力部署中再抽調部隊出來,崇禎自己都說不過去。

  “周遇吉已經在平度州設立馬場。開始編練騎兵營。”朱慈烺道:“單寧也在編練預備營,還有肖土庚的火器司。這三支部隊一旦成軍,我們就可以向膠西挺進,接通南直隸,護送父皇回南京。”

  “那是否也該昭告天下,命勤王軍來山東?”崇禎已經無法以一個君父的身份對朱慈烺指手畫腳,即便是現在這簡陋粗鄙卻來之不易的生活也全是太子的功勞。

  朱慈烺搖頭道:“父皇,如果有勤王軍,當初早就去北京了。當今之計。只有自力更生。”

  “你難道就不擔心闖賊南下么?”崇禎皺眉道。

  朱慈烺笑了笑,在空中虛畫了一個三角,道:“父皇,從山海關到北京是五百六十里,若是從永平四城過去還要再近二百至三百里。姑且按最遠的算,五百六十里,李賊能南下到哪里?只能到無棣縣。也就是山東與北直隸的交界處。父皇,吳三桂如今已經是廣寧王了,可千秋萬代傳之子孫,難道就沒點別的野心?比如為皇明宗主滅賊,多得些關內土地,甚至占據神京,吞并幽燕。”

  人的野心從來不會突然膨脹。當年漢光武帝也不過只想當個執金吾——錦衣衛大漢將軍一樣的官職——結果最后當了皇帝。又比如說李自成,當初只想吃飽飯,后來當了闖將,繼而是闖王。如今也敢大模大樣坐在御座上,真以為自己是真命天子了。

  吳三桂可比他們的起點高得多,而且世代生長于遼東,又是祖大壽的外甥,父子兩代經營,根基扎實。手中的遼鎮兵馬雖然數量不多。卻是常年與滿洲人打磨出來的精兵,名頭就不小。如果李自成傾城而出,吳三桂絕沒有坐視的道理。

  何況吳三桂在清廷坐穩江山之后,不顧自己年老體衰都要拼命造個反,這樣的性格怎么可能放過任何一個擴張勢力的機會?

  “李自成若不是盡數南下,”朱慈烺笑道,“我也未必怕他。”

  除了兩個近衛營的八千余眾,朱慈烺還有一支隱兵——羅玉昆統領的川兵。這支大軍在前日成功擊潰劉澤清部,劉澤清在家丁的保護下沖出包圍,向南逃走,絕不超過十五騎。此戰羅玉昆傷亡六百余,俘虜劉部兩千七百八十四人,繳獲二十萬兩白銀,良馬三百匹,馱馬驢騾四百頭,糧食三百石,另有棉布綢緞若干。

  這些東西也就是劉澤清洗劫臨清的戰利品,還來不及銷贓享用,就被羅玉昆的山寨鴛鴦陣追上,猛地一陣暴打。

  “老子暈得很,竟然還會追過了頭!”羅玉昆打完仗,終于長舒一口,不小心暴露了包圍劉澤清部的真相。

  陳崇正在寫報告,聞言筆下一抖,紙上頓時墨成一團。他驚訝道:“我還以為是你用兵如神,圍得恰到好處。”

  “誰知道這些流民能不能打,老子哪里敢就這么圍上去?”羅玉昆湊過去看了一眼陳崇的報告:“你說咱們繳獲這么多好東西,皇太子給不給賞?”

  “賞?”陳崇一臉凝重:“你知道咱們死了多少人?”

  “六百多,怎么?又不是咱們自己人,都是些流民。”羅玉昆雖然也顧惜流民的性命,但川中同鄉的性命在他看來更重要些。因為真正可靠的仍舊只有自己的嫡系,每陣歿一個人,都讓他心痛。

  “那也是咱們自己人。”陳崇聲音雖低,但說得堅定:“這回殲敵三百余,戰損比是二比一,竟然死得比敵人多一倍,這在東宮可是足以被免職的過失了。”

  羅玉昆一愣:“東宮的活路還真難做。”

  “不過咱們沒有標準配備,應該不會被申飭。”陳崇重新取過一張紙:“我也看看能不能要點作訓官和青衫醫來。”

  “好好好!”羅玉昆終于見識了鴛鴦陣不一般的地方,十分迫切學會全套的陣法。光是這山寨的陣法就有了與官兵對拼的實力,若是學全了豈不是天下無敵?

  “這一仗啊,還真別得意。”陳崇邊寫邊道:“要不是咱們人多,把劉澤清大軍嚇跑了大半,哪有這么容易贏的?還是得把操練抓上去。”

  羅玉昆一旁點頭,道:“這陣法就算不打,站得整齊些也夠嚇人的。原本那些流民看著烏泱泱一片,沒想到排列成陣還真有那么股氣勢。”

  正是這股氣勢,嚇得劉澤清部四處逃散。又因為剛洗劫了臨清州,士兵身上多多少少有點私貨,更無心對戰。若是流民都配上鐵器,而不是只拿根木棍、棒槌,劉澤清部死傷將更慘重。

  “東西怎么辦?也得上繳?”羅玉昆問道。

  “那是當然。”陳崇道:“所有繳獲要交公,敢私藏者杖五十,逐出不用。”

  “那能不能先把兵餉發了?”羅玉昆試探性問道。

  “當然不能!”陳崇堅持道:“這事一碼歸一碼,東宮肯定會按時發餉!”

  羅玉昆討了個沒趣,嘟嘟囔囔往外走:“老子暈得很!個小蟲蟲也跟老子頂著上了!”

  陳崇權當沒有聽到,專心致志寫著報告。他覺得一股熱氣在身體中周流不息,仿佛突然就成了個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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