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各帶著半條殘命,頂著湛藍色的夜幕,搖搖晃晃的順山路一路艱難向密林中走去。
看著林中偶爾可見的星光,璀璨明亮,齊御風不由得微微一嘆,竟似有些遺憾。
他本非嗜殺之人,但受胡斐影響,一向嫉惡如仇,此次面對余滄海這等強盜惡賊,居然殺之不死,被迫這般折騰,狼狽逃竄,未免與他一向行事有些不合。
他原以為自己劍術高明,臨敵經驗又已經頗為豐富,行走江湖就算不是天下無敵,也儼然沒幾個對手,沒想到何三七的出現卻給他上了一課,而余滄海更是單憑內力,便壓制得他沒有反擊之能。
心中想到此事,不免有些悻悻。
那青年卻渾若無事,仿佛早便將方才勝敗拋卻腦后,只是這一路上他甚是機警,不斷回頭望去,看是否有追兵過來。
大雨方歇,兩人身上又有重傷,走得狼狽不堪,一路跌跌撞撞。
那小雪球兒耐性也好,不斷在前面引路,時時停住腳步,回望這二人,它蹦蹦跳跳,不斷在雨水灌木中穿梭來去,看似十分興奮,不一會兒便弄的滿身都是泥水,小雪球兒變成了小泥球。
兩人一獸行了半天,幸虧事先有苗若蘭所制的補益中氣的藥丸,否則依兩人傷勢,絕無可能走這么遠。
天色漸漸朗潤明亮起來,兩人爬上一道山梁,只見旭日雖未升起,但東方卻已露出了一絲魚肚白,山下是一片開得正熱烈燦爛的桃林。
四散的落花,吹拂的微風,兩人雖走了半夜,看到這番景色卻也均覺得精神一振,而小雪球兒早就興奮不已,立刻便朝著那片桃林奔去。
待兩人下了山梁,此時天色已然大亮,只見一間精致小舍坐落溪邊,四面桃花掩映,落英繽紛、遍地粉紅。
那四下的桃樹,一看便是精心培育而成,樹態優美,枝干扶疏,花朵豐腴,有的花蕾含苞欲放、有的開得正艷麗嬌美、當真是多姿多彩,迷亂了人的眼睛。
兩人在桃林中行走了半天,只覺得花香醉人,似乎身上的傷痛都輕減了許多。
突然遠處錚錚幾聲,似乎有人彈琴。
齊御風與那青年對望一眼,都是大感奇怪,心道:“怎么這荒山野嶺中也有人彈琴?”
接著便聽得那琴聲不斷傳來,甚為優雅動聽,過了片刻,又有簫聲加入琴韻當中,那簫聲自然而起,如隨波而起的一片樹葉般,相互應和。
荒山桃林中,琴簫和鳴,當真和平中正,清幽至極。
那青年面色一變,湊近了身來,在齊御風耳邊低聲說道:“這音樂來得古怪,只怕于我們不利,不論有甚么事,你千萬別出聲。”
齊御風點了點頭,只聽得琴聲漸漸高亢,宛如一飛沖天之鷹隼;簫聲卻慢慢低沉,猶似深潛五洋之蛟龍。
但那簫聲雖然低沉,卻雄渾依舊,恍然間讓人覺得有一種風雨欲來,回腸蕩氣之感。
兩人向前走了幾步,只見桃樹掩映的溪水旁,依稀可見三人。
那兩個人男人坐在溪邊,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女孩站在撫琴者身側。
琴簫悠揚,宛如溪水淙淙,流水浮云,意境幽深。
那青年聽著一會兒這琴音,不禁有些癡了。
而一旁的齊御風卻看著那亭亭玉立的少女,眼中有道不盡的欣喜。
只見那少女烏黑的長發隨意的挽起,伴著琴弦撥動,玉唇輕啟,仿佛有歌聲在風中搖曳,她面容依舊如前日所見那般精致動人,眼波流轉中,笑靨如花。
他倆繞過桃樹,便見到此景,情不自禁想到苗若蘭念過的一首詞:“曲徑深叢枝裊裊。暈粉揉綿,破蕊烘清曉。”
正當他二人如癡如醉之時,突然瑤琴中發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兩人豁然驚醒,不覺都是一驚。
但繼而聽之,那簫聲依舊溫雅婉轉,猶如太極般一陰一陽,一動一靜,別有情趣。
又過了片刻,琴聲轉柔,兩音忽高忽低,抑揚頓挫,極盡繁復變幻之能。
兩人相視一眼,不由得都是血脈賁張,齊御風卻突然心中一動,眉頭緊皺,想到些什么,便要開口說話。
誰知正當此時,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主琴客,如彩云烘月,玎玎珰珰有聲,簫聲中無盡哀婉凄苦,兩人聽了,心中也莫名其妙感覺一陣酸楚,齊御風正覺得奇怪之時,抬頭望去,卻見那身邊的青年,想到生平苦楚之事,淚水已然涔涔而下。
正當兩人如癡如醉之時,突然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了。霎時間四下里一片寂靜,唯見明日當空,樹影在地。
齊御風不禁一陣恍然,如黃粱一夢中醒來一般。他抬頭看看天上太陽方位,心道,聽這一曲,居然過了這么長時間?
只聽一人緩緩說道:“遠來是客,但不知何家子弟來訪?還請報上名來?”
那人說話也不回頭,只盯著溪水方向,只有那少女聞言,不禁回頭好奇的望了一望兩人,見這兩人狀如乞丐,不禁厭惡的皺了皺她那小巧的鼻子。
齊御風當即抬頭昂首,高叫道:“兩位可是衡山派劉正風師叔和日月神教曲洋長老?”
那劉正風不禁詫異,回頭一望,驚訝道:“呀,原來是你?”
齊御風見劉正風此時峨冠博帶,身穿華服,手按玉簫,哪有在淳安縣時財主模樣的一絲土氣,遠遠一望,儼然便是一派超然出塵脫俗的名人高士。
而一邊的曲洋,也是童顏鶴發,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此時雨勢稍歇,烏云推開,淡淡陽光從天空灑落,兩人青衫微潤,都以內功熏蒸衣,遠看去云蒸霞蔚,微微有煙霧繚繞其間,更添幾分風采。
齊御風見他兩人這般模樣,登時便覺得有點膩歪。
他心道,若你兩人搞基私奔,退出江湖,這三年之間甚至之前幾年何時不可?偏偏要弄什么金盆洗手,宴請天下英雄見證,又要捐官買官,唯恐天下人不知。
武林人物向來看不起當官的,人家高高興興來給你捧場,你跪下接旨山呼萬歲,當時來捧場的人,真不知得多憋屈!
他當時搞下這么轟動的場面,也不過是僥幸,倘若不是嵩山派左冷禪死了十三個師兄弟,力單勢微,不敢妄動,此時這兩人,早已化成一堆白骨了罷?
齊御風又想,這劉正風家資豪富,武功又高,只要不想出名,悄悄的隱姓埋名,退居山林,采菊東籬,又有誰能找得著你?
和曲洋手拉手的買條船出海去不浪漫嗎?名山大川里面琴簫和鳴不名士嗎?他干嘛非要捐官呢?又不想和曲洋分手,又不想放棄自己的事業,卻也將兩件事都耽誤了下來。
前天聞先生和張幫主那般冒著風險苦勸他就此退隱,可他今日居然還這般大模大樣的在這里賞花吹簫,當真是有點不知死活。
他轉頭看一遍那日月神教的長老曲洋,心中又是一氣,心道這老頭也是個二貨!
他雖然名列日月神教長老之位,武功定然是高的,卻也未必高到那里去,否則怎么會連嵩山派的大嵩陽手費彬都打不過。
而且你雖然不懼生死,當年跑去偷偷看你的好基友,為何還要沒有自知之明的帶著曲非煙,看這小姑娘現在也不過十六七歲年紀,既然你照顧不了人家,為何不留在家里?
險些白白搭上了三條性命。
齊御風看著這兩個老頭,越看越不順眼,覺得這兩人雖然如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之情,也有一身文人墨客的錚錚傲骨,卻太過迂腐,與世事不通。
他不禁想起衡山掌門莫大先生,人家雖然二胡拉的凄涼,長得也比較猥瑣,看上去形容落魄,可行事風姿十分的瀟灑,率性,拉著自己凄涼的二胡,但也自行自路,根本不管旁人怎么看,不管面對何等危機,又都憑借一口細劍,有自保殺敵之能。
那才是大瀟灑之人!
這二人拖家帶口,連累家人,又冥頑不靈,不停別人良言相勸,也不知走了多少狗屎運氣,仗著多少武林同道的義氣,才能活到今日。
他轉念如電,心中一氣,不禁脫口叫道:“劉師叔,你可聽說過‘不做死就不會死’這句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