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還是不接,這可是個要命的問題,至少對于駱賓王來說是如此——從本心來說,駱賓王實在不想跟皇子們有甚瓜葛的,這一接過李顯手中的折子,就算是他不發表言論,也是參與了其事,縱使此處再無旁人,可卻騙不過自己的心,駱賓王不想做這等虧于暗室之事,可要是不接么,說實在的,駱賓王對于科舉改革還真是有著很大的興趣,也真的想看看李顯在此事上究竟能拿出甚驚天動地的辦法來,就這么著,矛盾心理自也就凸顯出來了,硬是令駱賓王左右為難了好一陣子,到了末了,想干些實事的心到底還是占了上風,駱賓王略顯僵硬的手終于伸了出來,接過了李顯手中的折子,謹慎地翻開封面,細細地研讀了起來。
折子很厚,算起來有十數頁,寫得滿滿當當的皆是小楷,從開篇的引論一直到具體的實施辦法無不詳盡至極,足可稱得上萬言書,然則駱賓王卻并不因此而厭煩,細細地研讀著,臉上的神色也因此而變幻個不停,時而是皺眉苦思,時而是會心一笑,時而又是面色凝重,表情不一而足,顯然看得極為的投入。
“殿下,請恕下官直言,此策乃大利社稷之策也,只是要想行之,恐非易事,本章若上,攻訐必大起矣,于殿下未必有利。”駱賓王看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的時間,這才緩緩地抬起了頭來,長出了一口氣,謹慎地給出了個結論。
“先生既言大利社稷,小王自當拼力而上之,縱使有危難,又有何懼哉,豈不聞圣人有云:茍利社稷,生死與之乎?先生可愿助小王一臂之力?”李顯溫和地一笑,頗為昂然地反問道。
“這…”駱賓王很明顯地被李顯的話給噎了一下,面皮好一陣子的抽搐,良久之后,方才稍見平緩,緊接著,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黯然,苦笑著嘆息道:“非不愿,實不能耳,且不說下官位卑言輕,縱使欲幫,亦無從幫起,更惶論下官去職在即,實有心而無力也。”
“先生的意思是若是先生有能力,定肯助小王一臂之力,可是如此么?”李顯沒有去理會駱賓王所言的理由,而是笑著追問道。
“就此事而論,確然如此,若能為朝廷廣開取才之道,駱某縱死何懼哉!”駱賓王極重然諾,出言自是謹慎得很,只肯就事論事,并不愿讓李顯有絲毫鉆空子的可能。
這老爺子還真是的,防范之心濃得很么,有意思!李顯先前的話語里確實埋了個小套子,當然了,李顯并沒指望光靠言語上的陷阱便能將駱賓王攏在手中,不過么,早在駱賓王接過奏本的那一刻,他便已經在李顯的算計之中了,卻也不怕其能逃到哪去。
“好,就是這話,駱先生慷慨好義,小王向來是欽佩得緊,此事還真是需要先生之援手!”李顯向來就是個順竿爬的高手,這一聽駱賓王表了態,立馬便是一疊高帽子甩了過去。
“且慢,駱某即將離職,實無絲毫之能力,何得能幫得了殿下?”駱賓王并沒有被李顯的贊揚所迷惑,一擺手,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道。
“離職么?先生說的不過就是劉閔行、王忠達這兩蠢貨以不敬上司之名彈劾先生么?無妨,此二人不過蠢驢之輩耳,先生何須跟這等庸才一般見識,依小王看來,這個東臺詳正學士不當也罷,以先生之大才,當高居朝堂以為社稷之棟梁也!”李顯自是清楚駱賓王被小人構陷的詳情,之所以沒有讓手下人出面幫忙開脫,自然是有著另外的安排,此際一聽駱賓王如此說法,立馬便笑了起來。
李顯此言一出,駱賓王的臉色立馬便凝重了起來,看向李顯的目光瞬間便復雜了不老少——劉閔行、王忠達這二人乃是東臺學士之首,官不過六品,在朝中蕓蕓權貴中實在不過是小人物罷了,似這等人物自然不可能入得了李顯的法眼,而今,李顯居然一口便叫出了這兩個小官的名字,甚至連他們構陷所使的罪名都一清二楚,很顯然,在駱賓王看來,這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李顯早就在觀察著自己,這令駱賓王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怒了的——能被李顯矚目,足可說明自己在李顯心目中的分量不輕,知遇之情自是令人感動,可又有誰樂意自個兒的一舉一動皆在旁人的監視之中呢?
“殿下過譽了,駱某擔當不起。”駱賓王沉默了片刻之后,沒有再追問李顯將如何上科舉本章的事情,只是語氣冷淡地遜謝了一聲,很明顯有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先生無須自謙如此,小王所言皆出自肺腑,并非虛言,今小王欲上科舉奏本,確需先生大才相助。”對于駱賓王的冷淡,李顯一點都不在意,在他看來,但凡大才皆有傲骨,于擇主上定是慎而又慎,非輕易可以降服者,反之,若是駱賓王一聽有高官可當,便即表忠的話,李顯倒要好生疑慮上一番了的,正因為此,李顯自不會在意駱賓王的冷淡態度,笑著解說道。
“下官愚魯,實不明其然,還請殿下明言好了,若是能幫者,駱某不敢自棄。”駱賓王本心確實是想讓科舉之門大開的,只是在不清楚李顯究竟打算如何運作之前,他并不敢輕易承諾,這便謹慎地說了一句道。
哈,就等您老這句話了!上了咱的船,您老就別想再下去了!一聽駱賓王如此說法,李顯心中不由地便是暗自一樂,臉現感激之色地答道:“先生高義,小王先謝過了,所需者只有一條,那便是先生的筆!”
“嗯?此話怎講?”駱賓王本意是想聽聽李顯打算如何運作這份折子的,可一聽李顯要借助自個兒的文名,立馬便警覺了起來,眉頭微微一皺,沉默了片刻之后,這才謹慎地出言問道。
“先生無須緊張,此事說來也不難,朝議乃至父皇那頭自有小王出面打理,所缺者不外乎輿論耳,若能得先生鼎力相助,文以載道,當可掀起民間之呼聲,此事必可成矣,若能成事,父皇處必不會忘了先生之功。”科舉折子的運作需要諸般手腕,還需璐王那頭的漕運折子相配合,更牽涉到朝中顯貴乃至大內中的角逐,并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得清楚的,再說了,此事關系重大,別說駱賓王如今尚不是李顯麾下之人,即便是,李顯也不會將這里頭的種種陰暗勾當說將出來,這便籠統無比地一帶而過,只言要求駱賓王以文章相配合。
“唔,若是僅為文耳,下官倒是可以勉力為之。”駱賓王自不相信事情能像李顯說的那般輕松成事,可一見李顯不想細說,他自也不好多問,誠然,就本心而論,駱賓王還是很愿意看到科舉改革能成事的,這便肯定地回答了一句道。
“多謝先生成全。”李顯本身也安排了不少的“槍手”,準備發起一場輿論攻勢,所缺的就是一個領軍人物罷了,以駱賓王在文壇的名聲而論,無疑是最佳人選,此時聽得駱賓王慨然應承了下來,李顯自是欣喜不已,緊趕著便是一拱手,打算就此將事情一錘子定了音。
“且慢,文下官可以寫,可殿下須依下官三條。”李顯感謝的話尚未落地,駱賓王已一抬手,提出了個條件來。
哈,約法三章么?有意思!李顯要的便是駱賓王肯站在自己一邊,自是不介意其開初甚條件的,這便笑著比了個“請”的手勢道:“先生有何吩咐,但講無妨,只消是小王能辦得到的,斷無不應之理。”
“文,下官可以寫,然,只能按下官的本心來寫,殿下不可強將觀點加諸于駱某,此為其一,殿下能應否?”李顯說得慷慨無比,可駱賓王卻并不為所動,豎起了一根手指,平靜地出言問道。
“這個自然,先生之文只要能有利科舉改革之舉措即可,可有一條,先生文寫好后,須得等小王的消息方可發出。”李顯深知駱賓王的剛直個性,倒是不會去強求其按照自己的思路寫文,自無不應之理。
“可以!其二,此事了后,有功殿下自用著,有過就由下官來背也好,但有一條,從此后,下官與殿下當無涉矣,還請殿下莫要再為難駱某。”駱賓王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面無表情地接著說道。
哈,您老還想走人,嘿嘿,寫了文,您老臉上可就蓋著咱周王府的印章了,到那時,還由的了您么?李顯一聽此言,心中暗笑不已,可臉上卻依舊是肅然得很,點了點頭道:“先生放心,此事但有功,絕無過,至于…”李顯話說到這兒,見駱賓王眉頭皺了起來,立馬改了口道:“就依先生好了。”
“好,駱某第三個要求便是前番所欠殿下之十五貫,且寬限駱某兩月,時到必還。”駱賓王不茍言笑地豎起了第三根手指,提出了最后的要求。
“這個…”李顯顯然沒想到駱賓王最后一個要求會是這個,登時便是一楞,再一看駱賓王滿臉決然狀,心中一動,已然有了別的計較,卻也不想說破,哈哈一笑道:“成,就依先生。”
“謝殿下成全,時候不早了,下官告辭了。”駱賓王見事情已談妥,自是不愿再多逗留,毫不猶疑地站起了身來,對著李顯深深一躬,也沒管李顯表情如何,一旋身,便已向房外行了去。
這老爺子還真是犟得夠嗆!李顯見駱賓王說走便走,不由地便苦笑了起來,可也不好強留,只能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目送著駱賓王出了房門,自個兒卻就此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