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見過周王殿下。”
駱賓王的臉色著實不好相看,顯然是對李顯頗有不滿,只不過駱賓王不滿的并非是李顯隱瞞身份一事,而是猜出了李顯約見自己的用意所在,無外乎是延攬罷了,而這卻是駱賓王百般不愿行之事,否則當年他也不會毅然決然地離開道王李元慶——在駱賓王心目中,唯有朝堂方是正道,親王私下招攬人才實非朝廷之福,哪怕他駱賓王如今落魄至極,他也不愿與皇子們有甚不必要的牽扯的,當然了,不喜歸不喜,必要的禮儀駱賓王卻是不會有失,這便恭敬卻又不失本分地行了個參見之禮,只是語氣上全無半分的熱度可言。
“駱先生客氣了,免禮罷,請坐。”
李顯對于駱賓王的性子極為了解,只一看其臉色便已才出了其內心之所想,自是不會在意駱賓王的冷淡態度,微微一笑,客氣地拱手還了半禮,而后一擺手,笑著讓座道。
“殿下當前,請恕下官不敢放肆。”駱賓王本心里便不愿跟皇子們有甚瓜葛,這便硬聲硬氣地回了一句,可又一想到前番曾受了李顯的援手之恩,心中頗覺躊躇,略一停頓之后,將手中的包裹往幾子上一放,放緩了些語氣道:“殿下當年援手之恩,下官銘記在心,然,下官只一愚人耳,實不敢與殿下并坐,唔,下官所欠殿下之錢物,且容下官慢慢還了去,此處僅有一貫,算是利錢罷,殿下公務繁忙,下官不敢叨嘮,請容下官就此告辭罷。”
嘖,這廝還是這么個臭脾氣,嘿,除了太宗外,怕也就只有咱能受得住了。李顯被駱賓王這一手弄得又好氣又好笑,可也不是太介懷,只是笑著道:“駱先生此言差矣,今日小王請駱先生來此,正是有公務要談,還請先生先入了座為好。”
“這…”
駱賓王一聽此言,不由地便皺起了眉頭,不說他如今罷官在即,便是沒罷官那檔事,就憑著他區區東臺詳正學士的卑微之職,又怎可能在公事上與李顯這等顯赫親王有交集,在其看來,李顯這話說得著實離譜得很,問題是李顯如此笑臉相迎,駱賓王總不好就此拂袖而去罷,畢竟不想跟皇子們有瓜葛,并不代表著駱賓王愿意無端端地得罪一位皇子,遲疑了片刻之后,駱賓王也就沒有再堅持,只是拱手告了聲罪,便端坐了下來,只是嘴卻緊緊地閉了起來,一派不準備與李顯深談之狀。
什么叫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風采?這就是了!對于駱賓王的傲骨,李顯不單沒有生氣,反倒是極為的佩服,要知道李顯三世為人,見過的所謂名士著實是太多了,可卻從無一人能似駱賓王這么講原則的,尤其是在已到了山窮水盡的窘迫境地,還能堅持原則,那就更屬不易——這一年以來,李顯雖不曾與駱賓王打過交道,可私底下卻安排了人手暗中關注著駱賓王的境遇,自是知曉駱賓王眼下遇到了大麻煩,本來么,李顯還想著趁其落難之際,以援手之恩將其攏入麾下,可此時一見駱賓王的表現,李顯便已改變了原先的計劃,也不急著開口,只是笑吟吟地親自動手煮起了茶來。
“駱先生,此乃江南剛送來的雨前龍井,請先生品之。”
李顯不緊不慢地煮好了茶,將茶沖入玉碗中,很是客氣地遞到了駱賓王的面前,笑著比了個“請”的手勢道。
“多謝殿下抬愛。”
駱賓王素喜飲茶,雖官職卑微,用不起太好的茶葉,可因著詩名在外之故,自是時常赴詩友們的邀約,宴飲上倒是曾用過不少的名茶,對于雨前龍井也不算陌生,曾在前任禮部尚書劉道祥府上用過一次,知曉此物乃是貢品,非尋常人可以用之,此時見李顯一出手便是以這等極品好茶待客,倒也頗為受用,這便客氣了一句,雙手捧起了茶碗,細細地品味了幾小口,瞬間便被茶香所迷醉,情不自禁地贊了一聲道:“好茶!”
茶自然是好的,這等極品貨可是李顯從皇宮里順出來的,平日里他自己都不怎么舍得用,這會兒若非是知曉駱賓王嗜茶,李顯還真舍不得拿出來待客呢,此時一見駱賓王果然被此茶所打動,李顯心中一樂,笑著道:“先生喜歡便好,小王處尚有些存貨,若是先生不嫌棄,那便多用些好了。”
“好茶宜品,多則不宜,殿下好意,下官心領了。”駱賓王雖喜茶,卻不想被茶所役,在不明李顯用心的情況下,自是不肯接受李顯的好意,這便平靜地回了一句之后,將茶碗擱在了幾子上,正襟危坐地等著李顯轉入正題。
李顯以好茶想待,僅僅只是為了融洽氣氛罷了,并沒指望著能靠些許好茶來收買駱賓王之心,此時見駱賓王出言婉拒,自也不放在心上,這便呵呵一笑,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一卷紙,雙手捧著遞到駱賓王的面前,很是恭謙地開口道:“駱先生,小王近日偶得一詩,不知好壞,還請先生點評一二。”
“哦?”
李顯去歲整出的“棄文從武”一事可是鬧得極為轟動,駱賓王雖不夠格參與朝議,可對此事還是聽說過不少的,此時一聽李顯自言有新詩,不由地便是一愣,接著很快便想起了初次見面時,李顯化名“王三郎”所獻出的那首不錯的七絕詩,也就釋懷了,倒也沒多說些旁的,伸手接過了卷紙,攤將開來,輕聲詠讀著:“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唔,這詩韻味一般,直白了些,可氣魄卻大,算是尚過得去,只是…”
此詩乃是后世清代詩人龔自珍所作的《己亥雜詩》,這會兒被李顯原封不動地剽了來,就改了個詩名——《求才》,從詩本身而言,確實沒啥太過高明之處,可內里的意思卻絕不簡單,以駱賓王的智商,自是看出了內里潛藏著的變革現有人才選拔制度之意,只是他并不清楚李顯具體打算如何變革,加之此事非同小可,駱賓王自是不敢隨意點評,話說到半截,突覺不妥,便即停了下來,眉頭微皺地看著李顯,似乎在等著李顯自己對此詩做出個合理的解釋。
“駱先生對當今之科舉可有何看法么?”
李顯弄出此詩的目的不過是個開場白罷了,這一見到駱賓王的反應與神情之變化,便知其已猜到了自個兒所要說的內容,自也就懶得再在詩上做文章,這便面色一肅,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句道。
“嘶…”
李顯此言一出,駱賓王不由地便倒吸了口涼氣,面色瞬間為之一白——科舉自然是篇大文章,駱賓王在科舉上有過成功,也有過失敗,自是清楚如今的科舉制度其實極為的不合理,亟需變革,問題是此事關礙眾多,牽扯面極廣,可不是說著好玩的,別說他駱賓王僅僅只是個即將被免職的東臺詳正學士,便是當朝那幾位宰相也不敢在這等事上輕易發表看法,在駱賓王看來,縱使李顯貴為親王,卻也不可能擔得起這副重擔,真要是沒個周詳的準備胡亂出手的話,只怕到最后,李顯自個兒都得賠了進去,駱賓王雖耿直,卻還是知道輕重的,他自己倒是不懼怕這等風險,卻不能不為李顯的冒失憂心不已。
“殿下,此事關礙過巨,宜緩不宜急,下官位卑言輕,不足以謀此事,還請殿下海涵則個。”駱賓王雖也很想改變如今的人才選拔機制,可卻知曉自身沒那個實力去行之,實不愿表露出自個兒的真實想法,本不待多言,可一想到李顯曾有恩于己,這便婉言地勸說了一句道。
“無妨,左右是閑聊耳,出先生之口,入小王之耳,斷不致有甚關礙的,先生有何見教且請直言。”李顯此番可是有備而來的,自不肯就這么算了,這便笑呵呵地一擺手,不以為意地說了一句道。
李顯先前說是有公務,這會兒居然又成了閑聊,這等前后矛盾的話聽在駱賓王的耳朵里,著實令其很有種哭笑不得之感,若非自覺欠了李顯的情,只怕駱賓王早就拂袖而去了的,不過么,話又說回來了,科舉改革這個議題駱賓王本人也有著極大的興趣,倘若他有能力這么做的話,駱賓王自是會全力以赴去張羅,問題是他沒有,在他看來,既然沒有那個能力,那光不痛不癢地說說又能頂甚用場,他并不打算去干這么件遠遠超出了自己能力范圍的事情,如此一來,沉默便成了駱賓王的最后選擇。
“駱先生想來也是同意現有之科舉亟需變革的罷,也罷,小王便先拋磚引玉好了。”駱賓王不開口,李顯卻并不打算就此揭過,這便微微一笑,先用言語給駱賓王定了個性,而后才不緊不慢地再次從衣袖中取出了一本已蒙好了黃絹的奏本,雙手捧著,遞到了駱賓王的面前。
駱賓王顯然沒想到李顯居然連本章都備好了,心頭不由地便是一個抽緊,再一看李顯竟將奏本送到了自個兒的面前,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該接還是不接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