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不到,天色就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橋頭大堤上,亮起了一盞盞明亮的汽燈。這是一種燒油的燈盞,亮得異常耀眼,縱算大雨傾盆,只要在其上遮蓋一下,就不影響使用。一盞汽燈可以將方圓十幾米之內都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周子其尚未來到大堤上,還在村里組織最后一批村民撤退,康副書記和彭娜站在范鴻宇身邊,顏記者四處跑動,拍攝突擊隊員工作的諸般場景。
七點多鐘,原本濁浪翻滾的湖面忽然變得安靜,一排排拍擊堤岸的浪頭止歇下來,范鴻宇看到,堤下的湖水打著旋兒,慢慢在后退。
彭娜也注意到了,奇怪地問道:“怎么回事?”
范鴻宇神情嚴肅,說道:“洪峰馬上要到了。娜娜,你回鎮上去吧,這里可能會有危險。”
范縣長已經經歷過兩次洪峰,算是有一定的經驗了。
彭娜咬了咬嘴唇,低聲說道:“我不會走的,我陪你!”
范鴻宇扭頭望了她一眼,彭娜眼里的神情很是堅決,身邊沒有其他人,彭娜絲毫也不掩飾自己對范鴻宇的盈盈愛意,精致可愛的臉上,閃耀著一股熠熠的神采。
范鴻宇輕輕搖頭,伸手拍了拍她雨衣下的腦袋,沒有再說什么。
彭娜又往他身邊靠緊了點。
片刻之后,一陣悶雷也似的轟鳴聲遠遠傳來,就好像在下暴雨之前,遙遠天際雷電的轟鳴。隨即,遠處黑乎乎的湖面上,出現了一道模模糊糊的黑線,縱算是天色如此昏暗,亦能隱約察看得到。
轟鳴聲漸漸清晰,越來越響。
如鼙鼓振振,動地而來。
正在大堤之上抓緊綁扎鋼鐵架子的突擊隊員們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站起身來,一齊望向浩瀚無邊的湖面。
轉瞬之間,黑線就變得越來越濃。
如山峰般巨大的波浪如同高速列車一般,猛撲過來。
彭娜小嘴微張,情不自禁地緊緊抓住了范鴻宇的手臂。
“轟”!
第一排巨浪狠狠撞擊在防洪堤上,水花飛濺。
彭娜一聲驚呼,腦袋往范鴻宇懷里鉆,密密麻麻的水珠,如瀑布般濺得人滿頭滿臉。不等人回過神,第二排巨浪又狠狠撞了上來。
“轟”!
整個大堤都在隱隱顫抖。
“這…就是洪峰嗎?”
彭娜抬起頭來,驚魂未定,顫聲問道。
“嗯,看來這次洪峰比前邊兩次更加厲害…不知道橋頭的村民都轉移了沒有?”
見了范鴻宇臉上的憂郁之色,彭娜原先堅定無比的信心忽然也動搖起來,面對著大自然的浩瀚之威,彭娜意識到,人力真的會有時而窮。
堅守在大堤上的這幾百人,在如山般的洪峰面前,確實如同螞蟻般脆弱。以“血肉長城”抗擊洪水,永遠只是媒體的宣傳口號罷了。
彭娜覺得,自己以后寫稿時再用到“血肉長城”這個詞語,只怕會產生一定的心理障礙。
洪峰沖擊大堤的間歇時期,堤上的突擊隊員們清醒過來,大聲吆喝著,十來人合力,就要將綁扎好的鐵排子往水下推。
“等一下!”
范鴻宇大喝一聲,疾步趕了過去。
突擊隊員們便齊刷刷地望向縣長,等他指示。
“看準管涌的地點再推下去,不要盲目行動。我們的資源很有限…”
這些鐵排子,是專門用來堵管涌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進水里,起不到什么作用。
縣長指揮若定,隊員們頓時心安下來。
大約數十分鐘之后,浪頭漸漸減弱了幾分,水位迅猛上漲。
彭娜這才定下心來,望著腳下打著巨大漩渦,不住旋轉的湖水,問道:“洪峰過去了嗎?”
范鴻宇搖搖頭,說道:“這才剛剛開始呢,剛才不過是先頭部隊,現在該是主力部隊上場了。”
“還會有更大的浪?”
彭娜吃驚地說道。
感覺上,洪水就在她的腳下,離大堤頂端不過一步之遙。再一個巨浪打過來,就算沖不垮堤壩,只怕也會將大堤上的人都沖下去。
“大浪不會再有了。”
“那,能守住了?”
范鴻宇不由輕輕一笑,說道:“不是這樣的,真要發生決堤,不是被大浪沖垮的,是被壓垮的。別看湖面上的大浪氣勢洶洶,其實沒有太大的破壞力。真正巨大的力量,在水下。超過兩百億立方的水,該有多大的壓力?大堤里面要是中空了,泥土被湖水泡軟,湖水漸漸滲透進去,土層越來越薄,抵擋不住湖水的壓力,就會跨下來。”
彭娜低聲叫道:“我明白了,這就像是火山噴發的原理一樣。哪個地方地殼最薄,火山就在哪里噴發。”
“對,就是這樣…周子其怎么還沒回來?群眾還沒轉移完?”
范鴻宇臉上再次露出了焦躁之意。
彭娜便安慰道:“你別擔心,群眾會撤走的。他們生活在湖邊,比我們更加了解洪水的威力,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的。
“但愿如此。”
范鴻宇大步向前,檢查大堤的管涌情況。在管涌比較明顯的堤段,指揮突擊隊員們將鐵排子一個個推下水。水位還在上漲,離大堤頂部越來越近。
到晚上十點,康副書記忽然跑過來,臉色青灰,喘息著,壓低聲音說道:“范縣長,那邊可能頂不住了,管涌,管涌已經有水缸那么大…”
范鴻宇臉色一變,扭頭對彭娜說道:“娜娜,你馬上走。老康,我們去那邊看看…”
隨即撩開兩條長腿,疾步向那邊走去。
彭娜咬咬牙,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數十名突擊隊員兩手空空,望著大堤一側發呆。所有鐵排子都推下了水,但管涌依舊止不住,一股比水缸口還要壯大的水柱,從大堤外側噴涌而出,管涌口周圍的石墻,也不住往外漏水,一條條細紋如同蜘蛛網似的,向四面八方蔓延開去。
“老康,你覺得呢?”
范鴻宇雙眉緊蹙,低聲問道。
老康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范縣長,所有鐵排都用完了…我建議,馬上撤退。”
“好。”
范鴻宇沒有怎么猶豫,微微頷首,隨即抬起頭來,大聲發布命令。
“大堤上所有人員,全部撤退。一個都不許留下來…大家有秩序地撤到鎮里去,不要亂,不要擁擠,一個接一個走…老康,你去前邊維持秩序。”
“是。范縣長,你和彭記者先走吧,我在這里斷后。陸書記說過,一定要確保你的安全。”
康副書記很誠懇地說道。
“少廢話,快走,馬上執行命令。”
范鴻宇一聲低吼,語氣變得極其嚴厲。
當此之時,他沒有時間來講客氣了。
康副書記嚇得縮了縮脖子,一聲不吭,開始組織大堤上的突擊隊員們撤退。少數性格倔強的年輕人還不肯走,向范鴻宇請求說,再拼一下,實在頂不住再撤退。
這許多天,他們吃住都在大堤上,不要說對這段大堤有感情,起碼也耗費了無數的心血。現在范鴻宇下令撤退,所有心血,毀于一旦,實在有些不甘心啊。
范鴻宇毫不猶豫地否了,強制命令他們馬上離開大堤。
彭娜緊緊跟在他身邊,一動不動。
范鴻宇也不再催她。
彭娜對他的情意,他如何感受不到?在這種時刻,就讓她留在自己身邊好了。有個時候,和女孩子講道理是沒用的,和陷入單戀中的女孩子講道理,更加沒用。
對于范鴻宇而言,那是一個全然未知的世界。
就在一起同進共退吧。
突擊隊員們有條不紊往大堤下撤退,范鴻宇目送他們離去,大堤上人越來越少,范鴻宇暗暗舒了口氣。就在這個時候,只覺得腳下猛地一抖,范鴻宇立即低頭往下看,只見堅硬的水泥路面,裂開了一條細小的縫隙,漸漸向遠處蔓延。范鴻宇盡管沒有湖區工作經驗,卻也立即意識到,這是決堤的先兆。
“娜娜,跑…”
范鴻宇再不猶豫,一拉彭娜的小手,大步向堤下跑去。
身后,傳來一陣清晰無比的堅硬物體開裂的聲音。
“范縣長,快跑,快…”
已經撤退到遠處的一些突擊隊員們也聽到這種令人心膽俱寒的開裂聲,忙不迭地轉身,頓時就看到令大家都目瞪口呆的一幕。
整段大堤,忽然像雞蛋殼一樣碎裂開來,石質墻體,往外突出,隨后便全部漲開,滔滔洪水,順著決堤的口子,洶涌沖下。
轟隆隆的巨聲,在身后響起。
范鴻宇不回頭,拉著彭娜猛跑。
“哎呀…”
彭娜忽然一聲驚呼,范鴻宇只覺得手里一緊,隨即整個人都被帶著向一旁摔去。
在這要緊關頭,彭娜被一條大木料絆倒了。
兩個人同時摔倒在地。
滾滾洪水一涌而前,迅疾就將他倆卷入進去。
范鴻宇百忙之中一伸手,抓住了那條木料的一端。
又一個大浪打來,緊握彭娜的手掌一滑,彭娜再次一聲驚呼。
“娜娜…”
范鴻宇只覺得心臟猛地收緊,腦海瞬間一片空白,想都沒想,腳下一蹬,奮力向著彭娜的方向撲去。
洶涌的洪水剎那間將他倆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