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就這一個問題。”
曾冠青突兀地說道。
張力華不由一愣,很詫異地說道:“怎么可能只有這么一個問題呢?比如說,像你這樣的老革命,傷殘軍人,全省勞模,那是有保障的。豈能說讓你下崗你就下崗,不發你的工資就不發?”
范鴻宇和謝文健對視了一眼。
看來張力華是急眼了,公然“誘供”。當然,調查組不是公安機關辦案,沒那么多講究。主要任務就是把問題搞清楚搞透徹,公安機關誘供是不允許的,調查組沒這個限制。只是張力華這么干,有點不顧臉面了。
或許張力華覺得范鴻宇和謝文健這兩個本省陪同干部級別太低,壓根就沒在意他們的看法。張力華的目標也非常明確,就是一定要完成任務,至于采用何種手段,可以不計較,只要不太出格就行。
曾冠青哈哈一笑,說道:“沒有這回事,他們給我發工資了。當初優化組合,他們也沒讓我下崗,讓我繼續當副經理,還升官呢,是副總經理,哈哈…”
笑聲頗為爽朗。
張力華望了薛益民一眼,眼神有點迷惑。
怎么,難道陸月提供的情報不確實?
薛益民微微頷首,動作幅度很小,不仔細觀察的話,幾乎察覺不到他在點頭。
尚為政并不阻止張力華開口詢問。以他的身份地位,今天能夠到樹亭坳來親自跑這一趟。已經非常了不得。估計還是薛益民昨天晚上給張力華分析的,是因為范鴻宇。
尚為政從未輕視過這個年輕人。
單看范鴻宇的履歷,尚為政腦袋里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年輕人不簡單。區區一個專科生,學的還是刑偵專業,從學校畢業不過三年,就已經當了好幾個月的省長大秘書。
這樣的事,尚為政以前聞所未聞。自從出任省部級領導之后,他的秘書,從來都沒有小于四十歲的。
范鴻宇沒幾分真本事,能獲得尤利民這樣的看重?
曹成。范鴻宇,鄭美堂事實上就是代表著榮啟高,尤利民和袁留彥留在調查組身邊。至少說明范鴻宇能和那兩位老資格的大秘書相提并論。
沒來青山之前,尚為政就仔細分析過青山省目前的政治格局。榮啟高態度不明。袁留彥不用擔心,真正全力支持彥華國企改制工作的,就是尤利民。這也是尚為政點名讓范鴻宇跟在他身邊的主要原因。
尚為政很想搞清楚,尤利民范鴻宇他們到底有何應對之策。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沒有摸清對手的底細,尚為政絕不盲目行動。一旦決策失誤,就有可能深陷泥潭,難以自拔。一世英名,付諸流水。
現在張力華自動自覺代替他發問,尚為政自然不會阻攔。赤膊上陣。永遠不是統帥應該有的動作。
“那。你怎么又回老家了呢?”
張力華疑惑地問道。
“我自己要求回來的。他們那個副總經理,我真干不了。讓我給下崗的干部職工做工作,我怎么做?都是一起工作了多年的老同事,我怎么開口。難道說我自己心安理得拿著香港老板給發的工資,讓他們回家領生活費?這個絕對不行。我干不出來。”
張力華眼神一亮,忙即問道:“這么說,你很反對他們這個搞法?”
“當然反對,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樣子搞不行。你們要改革,可以,我沒意見。公司不賺錢,老是要財政補貼,這不是個辦法。但改革不能把這些老職工都給改回家去。有些人家里負擔重啊,是半邊戶,一大家子指著一個人的工資過日子呢。把人趕回家,發那么點生活費,那怎么行?讓別人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去啊?要改革可以,不能把全民所有制改了,不能把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改了。就是這一點,我有意見。張局長,你們既然是中央來的調查組,我有個請求,這個問題必須要解決。”
“當然當然,我們就是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來的。”
張力華大喜。
這個犟老頭,終于上道了。
“曾經理,你反映的這個情況,非常重要。國營企業的所有制屬性,不能改。香港人這么干不合適。你們市委市政府在這件事上,是有責任的,沒有處理好。忘記了最基本的原則。百貨公司這么搞下去不行,必須要改回去。你的意見,是這樣的吧?”
張力華“誘供”的嘴臉越來越露骨,笑瞇瞇的,態度變得十分和藹。
曾冠青卻瞪起了眼睛,連連搖手,說道:“不對不對,張局長,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是這個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張力華愕然問道,有點莫名其妙。這個老家伙,是不是糊涂了,怎么說話顛三倒四的?剛剛還在義憤填膺地告狀 ,轉眼之間又變卦了?
“張局長!”
曾冠青嚴肅起來,坐直了身子。
“你完全理解錯我的意思了。那位同志,剛才那段話,請你寫清楚,不是我講的,是張局長講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話是沖著正在做記錄的秘書說的。
張力華一張臉頓時垮了下去,眼里閃耀著憤怒的火苗。
曾冠青這是擺明說他在“作弊”啊!
簡直豈有此理。
張力華何等身份,堂堂正局級干部,用得著在你一個泥腿子面前作弊?
薛益民雙眉一蹙,緩緩說道:“曾經理,請你把話說清楚一點,我也聽得有點糊涂。張局長只不過是在復述你的意見罷了。”
“不對。他的意見和我的意見不是一回事。概念不同。”
曾冠青毫不客氣地否決了薛益民的話。
薛益民的臉色也變得很不好看。
這個老頭子,怎么說話呢?
曾冠青毫不在意薛益民和張力華的神態改變,正色說道:“尚老,薛主任,張局長,我的意見很清楚,就兩條。第一,彥華百貨公司的所有制屬性不能變,不管怎么改革,還得是國營企業;第二。原先的干部職工不能隨便下崗,必須妥善安置。”
“對啊,這不就是…”
張力華說道。
曾冠青不客氣地打斷了他,說道:“不是。你聽我說完。我沒有說百貨公司不應該改革,而是說改革的方式應該再商量。但是,改是一定要改的,不改不行。我們以前那個搞法不對頭,年年虧損,年年要財政補貼,這是個大問題。再不改革,財政也負擔不起了,遲早要倒閉。那個香港老板黃文越,脾氣是不好。自以為是得厲害。但他確實有本事,這一點不得不承認。他一接手,沒兩個月,百貨公司就扭虧為盈,不但不要財政補貼。還能給政府交稅。我在百貨公司工作了三十幾年,還沒見過做生意這么厲害的人。按照他的辦法,百貨公司就搞活了,這是好事。我們不應該反對。改革的方式不完全正確,可以商量,加以改正,卻不能因此全盤否定。要是再回到以前那樣,那就不是幾個人下崗了,是所有人都沒飯吃。”
“你…”
張力華差點被曾冠青繞暈了,雙眼瞪得老大,半晌說不出話來。
“張局長,看得出來,你們是想要徹底否定百貨公司的改革,這個不行。人家干得好,就要肯定。黃文越一個香港人,跑到我們彥華來干什么?當然是為了賺錢,他又不是黨員,用不著為人民服務…”
“曾冠青同志!”
這一回,是張力華打斷了曾冠青,神色變得十分嚴厲。
“你不要胡亂猜測中央調查組的來意,要犯錯誤的。很嚴重的政治錯誤!你身為黨員,說話要注意,要負責任!”
曾冠青凜然不懼,嘿嘿一笑,朗聲說道:“張局長,你也不要給我扣大帽子,我不怕。我一輩子行得正站得穩,坦坦蕩蕩。我們執政黨人,最講究的就是實事求是。當年那些紅軍拎著腦袋鬧革命,為的是什么?就是讓全國的勞苦大眾都有飯吃,有衣穿,過上幸福的好日子。所以,凡事都要一分為二來看,要用辯證唯物主義的眼光來看,不能斷章取義,亂扣帽子。這樣就不是實事求是了…”
張力華大怒,猛地站了起來,怒視著曾冠青,一字一句地說道:“曾冠青,你還沒資格教訓我。這些話,誰讓你說的?”
很顯然,張力華認為,曾冠青還沒這么大膽子,敢于當面教訓他這個正局級領導干部,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他這么干。
必須把這個人揪出來。
曾冠青也站了起來,正要說話,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五阿婆忽然開口了,說道:“張局長,這些話不是他說的,是盛書記說的。”
“盛書記?哪個盛書記?”
張力華又轉向五阿婆,怒氣沖沖地問道,一張臉漲得通紅,明顯被氣壞了。
五阿婆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指向屋里,說道:“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當年,盛書記到我們這里搞土改,就是住在我家里…住在那間房,住了好多天,他就是這樣和我們講的,某某黨人,最講究的就是實事求是…”
“哪個盛書記?”
張力華又是一聲喝問。
范鴻宇搖搖頭,低聲說道:“張局長,稍安勿躁。你真的記不起來了嗎?當年,最高首長在這里工作過…”
第475章殺一儆百 最高首長!
張力華血紅的臉色“唰”地變成蒼白,神情尷尬無比。
對曾冠青的調查,明顯進行不下去了,再也沒想到,這棟古老的土磚屋里,竟然隱藏著那么巨大的“驚天秘密”,當年的盛書記,曾經是五阿公和五阿婆的“房客”。
難怪五阿婆氣度安詳,對任何人的態度都是一視同仁。
盛書記教導的啊!
張力華本來窩著一肚子的怒火要發作,被范鴻宇一句話給堵在喉嚨里,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實在憋得難受,慌慌張張地扭過頭去,連連咳嗽。
馬崮區的一幫干部不敢笑出聲來,也憋得很難受。
曾冠青卻很認真地繼續說道:“尚老,凡事要一分為二來看,那個香港老板黃文越,雖然是個資本家,有些事做得不地道,但也不見得是個壞人。他答應我,凡事我們樹亭坳生產的竹席,百貨公司全部包銷。前不久,他還專程到過我們這里,對我們說,我們編織竹制品的工藝太落后了,式樣太老氣,花樣也太少,這樣子掙不到大錢。他建議我們搞個加工廠,多些花樣,多在竹制品上下點功夫,銷路他去想辦法,能多賺錢。我覺得他這個意見還是很有道理的。”
尚為政笑了笑,對曾冠青的話不置可否,站起身來,對五阿婆說道:“五阿婆,盛書記當年住在哪個房間啊?”
五阿婆指著堂屋右側的一間廂房,說道:“盛書記就住在那個房間。當年,我家老頭子是赤衛隊長,又是農會會長,盛書記和他一起商量我們樹亭坳的土改政策,兩個人很談得來。”
五阿婆說著,滿是皺紋的臉上閃耀著興奮的光澤,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激情燃燒,如火如荼的歲月。
“嗯,好,好…”尚為政滿臉含笑,說道:“五阿婆,能不能帶我們大伙參觀一下啊?”
既然盛書記曾經在這里住過,尚為政自然要瞻仰。
五阿婆笑哈哈的領著客人們進了廂房。
這是一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式農家廂房,雖然是大白天,因為只有一個采光的窗戶,屋子里光線比較昏暗。房間的一隅,擺放著一張老式的木板床,漿洗得發白的藍布床單下面,露出干稻草。
一切都很簡陋。
“當年盛書記住在這里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那時候窮啊,什么都是破破爛爛的,盛書記一點也不嫌棄。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縣里的領導,從來沒見過這樣和氣的大官…”
五阿婆絮絮叨叨地向大家述說著當年的一切。
尚為政等人的神情變得非常嚴肅,帶著虔誠的敬意,默默地參觀這間小小的老式廂房。
參觀完畢,尚為政沒有急著離去,但也沒有再向曾冠青詢問有關彥華百貨公司的情況,讓曾書記將樹亭坳的支書和村長都請了過來,開了個小型的座談會,了解村里的近況,勉勵他們要努力工作,等上面的撥款下來之后,帶領村里的群眾,早日將道路修通。
隨后,一行人在五阿婆的挽留之下,留在曾家用了中餐。菜肴都是各家各戶送過來的。曾家的光景,似乎不是十分富足。
范鴻宇便有些奇怪地問道:“曾經理,你的愛人和小孩呢,沒跟你住在一起?”
曾冠青笑著說道:“她和小孩住在市里,要帶孫子,走不開。再說,她自小就是城里長大的,也不習慣農村生活。爺娘年紀都大了,我回來盡盡孝…哎,范書記,剛才更你說的那個事,怎么樣?你能不能幫忙借點錢,我們要搞那個加工廠,可是沒錢啊。別的不敢說,我老曾這一輩子,就沒有欠債不還的。到時候真要是賺不到錢,我個人認賬,不管怎么樣,都會還錢。”
座談會已經結束,大家各自閑聊。一旁的村支書便湊過來,說道:“范書記,我叔可是個好人。他以前在市里上班,村里誰家要是有個急事缺錢用,都是他借的。這么多年下來,村里人欠他的錢,沒有三千也有兩千七八。我們就想著,要是這個竹制品加工廠能搞起來,大家手里有錢了,第一個就還我叔的錢。你看他工作了一輩子,我五阿公家里,還是什么像樣的東西都沒有…五阿公五阿婆八十多歲了,一輩子沒享過福,我們這些做晚輩的,看著心里頭難受…”
范鴻宇不由肅然起敬。
以眼下和過去的工資水平,三千塊絕對是個大數目,曾冠青和愛人也不是什么大干部,工資收入不高,這么多年要養家糊口,自己生后也挺不容易的。給村里人借款三千,只能從自己牙縫里擠。所作所為,確實堪稱是“好人”。
“曾經理,曾支書,辦竹制品加工廠的事,我支持。但辦工廠沒有那么簡單,不僅僅是買幾臺機器就能搞起來的,需要全面籌劃。這樣吧,我回去之后,跟楓林的顧書記和盧鎮長打個招呼,請他們企業辦派兩個人到你們樹亭坳來實地考察一下,你們仔細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搞最好。這加工廠不辦則已,要辦就要辦好了,不能出問題。”
范鴻宇認真地說道。
以樹亭坳的底子,他們實在是虧不起。難不成到時候真的讓曾冠青自己來賠錢?
“如果能這樣,那就太好了。范書記,謝謝謝謝…”
曾冠青頓時喜出望外,握住范鴻宇的手,連連搖晃。
他相信以范鴻宇在楓林鎮的威望,既然這樣說了,那這事基本就是板上釘釘,楓林鎮的顧書記和盧鎮長,肯定不會駁范書記的面子。
范鴻宇說道:“曾經理,辦加工廠不但要原材料,要場地,要機器,還要電力供應。樹亭坳還沒有通電吧?這個事,得先辦,和修路一起辦。電通了,路通了,才好談到辦廠的事。”
“對對,范書記說得有道理…”
曾冠青又一迭聲地說道。
張力華冷眼旁觀,眼里閃耀著憤怒的火苗。
千辛萬苦跑到這山旮旯里來,再也想不到是這樣的結果。
張局長心里頭一股邪火,不知道該沖誰發泄!
用完中餐,尚為政客客氣氣地跟五阿婆道別,又和曾冠青,曾支書等人一一握手,這才在大伙簇擁之下,踏上了那條山路。
“這樣搞不行!”
晚上,彥華賓館,薛益民住的房間,張力華像頭困獸一般,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氣憤憤地叫道,臉色十分難看。
“陸月那個混帳小子,他提供的什么情報?”
張力華心里窩著的那股無名火,終于找到了發泄的對象。
薛益民坐在椅子里,慢慢抽煙,雙眉微蹙,說道:“這個情況,也不能怪陸月…”
“不怪他怪誰?他難道不知道這個曾冠青是個什么鳥人?害我們跑那么遠山路,就是這樣的結果。他…他這是糊弄我們。”
張力華看樣子是氣得恨了,三字經脫口而出,所幸意識到環境不對,關鍵時刻將后面那個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呼呼地喘粗氣。
薛益民搖搖頭,說道:“力華,陸月離開彥華已經一年了。這中間發生了什么情況,他不清楚也情有可原。”
張力華猛地停住腳步,望著薛益民,氣哼哼地說道:“那現在怎么辦?彥華這幫家伙,看上去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實際上什么手腳都做完了。我們就算再在這里住上十天半個月,估計也不會有什么收獲。他們可是地頭蛇。”
薛益民緩緩說道:“所以說,不能小看地方上這些干部。以前是我們把問題估計得太簡單了…他們也沒有退路,只能扛到底了。”
這事,本來就退無可退。調查組一無所獲,至多不過是做個漂亮的調查報告,就此交差,面子上略有所損罷了。一旦有所收獲,對彥華這些干部而言,那就是“滅頂之災”。
豈能不扛到底?
“那我們就這么回去?”
張力華滿臉不心甘。
薛益民就笑了,淡然說道:“怎么能就這樣回去?你剛才不也說了,他們是地頭蛇嗎?你順著這個思路,再仔細想想。”
張力華的雙眉也緊緊蹙了起來,背著雙手慢慢在狹窄的房間里來回踱步,稍頃,眼神猛地一亮,說道:“主任,你是說,找個人開刀?”
薛益民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說道:“現在這種情況,確實不正常。不找個人開刀,下面的干部群眾,誰都不敢開口反映真實的情況。”
“嘿嘿,好,這個主意高明,就是應該殺一儆百。拿下一兩個刺頭,看誰還敢動手腳…主任,那你的意思,動誰比較合適?”
張力華頓時就興奮起來,滿臉流光溢彩。
薛益民依舊不正面回答他,微笑著反問道:“你看呢?”
“要我說,就把那個范衛國拿下。他是分管國企改制工作的常務副專員,拿下他最合適。我看著那個范鴻宇就來氣!年紀輕輕,厲害哄哄的…”
張力華惡狠狠地說道。
“把他老子撤了,看他還囂不囂張!”
次日上午八點半,調查組全體成員用過早餐,徑直去了賓館小會議室。尚為政的秘書通知范鴻宇等人,上午調查組要開會,不外出了,請同志們自便,下午如何安排,再通知。
眾人微笑答應,卻也并未走遠,各自回房間休息。
秘書雖然是這么通知,誰知中途又會起什么變化?萬一這會很快就開完了,尚為政想要出去走走,陪同人員卻作鳥獸散,那多不好。
反正彥華也沒啥好玩的地方,曹成,鄭美堂等人更不會想要去逛街,就在房間里等候就是了。
謝文健去了范鴻宇的房間。
因為地委指定他給尚為政做向導,謝文健索性也住在彥華賓館,隨時候命。
“鴻宇,我總覺得,情況有點不對啊…”
剛一隨手帶上房門,謝文健便憂心忡忡地說道。
范鴻宇微微一笑,過去泡了兩杯茶,遞了一杯給他,問道:“怎么不對了?”
謝文健雙眉緊蹙,說道:“具體哪里不對,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是心里莫名其妙的緊張。尤其是昨天在樹亭坳,不要說張局長面子掃地,就算尚老和薛主任,也臉上無光。哎,鴻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最高首長曾經在五阿公家里住過?”
說著,謝文健便很疑惑地望著范鴻宇。
自始至終,范鴻宇的表現都十分鎮定,謝文健覺得,范鴻宇實在鎮定得過分了。此事直接牽涉到他的老子和未婚妻,照理范鴻宇不該如此鎮定。除非一切都早已成竹在胸。
范鴻宇反問了一句:“怎么,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啊…我應該知道嗎?”
謝文健更加奇怪了。
范鴻宇笑著搖頭。這事,還真怪不得謝文健不知道,謝文健以前很少接觸到這一塊的工作。范鴻宇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當這事需要他知道這些情況的時候,他自然就知道了。
沒兩把刷子,范處長再牛,也不敢和中央調查組對著干。
“這事啊,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曾冠青很少跟別人說起過,他們一家子,都是很低調的人。”
“可是,鴻宇,這樣一來,把調查組的臉皮剝得干干凈凈,一點都不剩下了…這樣合適嗎?你看,他們一早就開會,不出去了。我總覺得,這中間怕是有問題。”
范鴻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略略沉吟一下,說道:“文健,你是個忠厚人…如果有選擇,我也不會這么做。結的是死仇啊。但是,我們有選擇嗎?沒有!”
謝文健不吭聲了。
他也知道,范鴻宇說的沒錯,是真的沒得選擇。
“我總覺得,他們要下狠手了…”稍頃,謝文健沉聲說道:“如果換做是我,面對著這樣的鐵板一塊,我也得下手弄掉兩個干部,殺一儆百。”
范鴻宇雙眉微微一揚,望向謝文健,問道:“如果是你,你會拿下誰?”
謝文健瞥他一眼,目光隨即移開了,輕輕嘆了口氣,不說話。
還能有誰?
誰在分管國企改制工作?
地區,是你老子;市里,是你老婆!
范鴻宇慢慢放下茶杯,掏出煙來,遞給謝文健一支,謝文健接了過來,咧嘴一笑,說道:“我就是胡亂猜猜的,當不得真。”
真要是那樣,局勢就緊張了。以調查組的規格,尚為政的聲望級別,一旦當場做出了處理決定,事后想要變更,難度是很大的。
照理,以目前的情況來看,調查組不大可能做出處理干部的決定。但那是根據一般情形來推斷的,彥華現在的情形相當特殊。
范鴻宇剛才說了,他沒得選擇,調查組何嘗不是如此。
就這樣無功而返,灰溜溜地回首都去,尚為政和整個調查組的面子,無論如何都掛不住。在這樣的大前提下,調查組違背常規行事,就不是沒有可能了。
范鴻宇點起香煙,笑笑說道:“如果真是那樣,問題也許就簡單了。”
“啊?”
謝文健大吃一驚,點煙的手僵在空中,定定地望著范鴻宇,完全聽不明白了。
“現在,就看誰的速度更快一點。”
范鴻宇抽了兩口煙,又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謝文健昏頭漲腦,只是發愣。
真的搞不明白范鴻宇這話是什么意思。
比較而言,會議室此時此刻的氣氛,就要輕松得多了。
尚為政高居主席位置,神態平靜,看不出有何不悅之色,薛益民,楊逸時這兩位副組長,也是臉帶微笑,唯獨張力華神情較為嚴肅,但也沒有什么人在意。
照大家的理解,這就是個普通的碰頭會。
調查組來彥華也有三四天了,三個調查小組分頭行動,走訪各個改制國企,每天只有三位負責同志碰個頭,也該開個全體會議,相互通個氣,匯總一下調查的情況。
會議一開始,走的就是這個流程。
薛益民,楊逸時代表另兩個調查小組向尚為政匯報這幾天的調查情況。尚為政親自帶的調查小組,除了他自己和秘書,組員就是張力華,自然由張力華做代表,向大家通報情況。
聽著情況匯報,尚為政厚重的壽眉,漸漸蹙了起來。
會議室的氣氛也在不知不覺間逐漸變得緊張。
尚老看上去是有點不大高興了。
官場上就是這樣,“老大”一不高興,大伙都必須緊張。你現在不緊張,接下來有你緊張的時候。
張力華在最后一個做情況通報,挺直了身子,神情極其嚴肅,語調極其凝重。
“同志們,情況不對啊…調查了三四天,所到之處,眾口一詞,都是說好。這正常嗎?不管彥華這個國企改制搞得多好,都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根據辨證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任何事情都會存在兩面性。只有人說好,沒有人說壞的事物,不可能存在。現在這種情況,我認為極不正常。有人在人為干擾調查組的工作!”
張力華通報完調查情況之后,很嚴肅地說道,雙眉緊緊蹙在一起。
調查組除了三位正副組長,就數張力華和曹俊臣的級別最高,正司局級。加上張力華的出身,他這樣“質問”,雖然略略有點僭越,也在能夠忍受的范圍之內。
見了張力華義憤填膺的樣子,楊逸時略略扭頭,和身邊的曹俊臣對視了一眼,曹俊臣微微頷首,雙眉輕輕一蹙,隨即舒展開來。
楊逸時正要開口,尚為政已經說話了,點了點頭,說道:“嗯,力華同志這個話也有一定的道理,這種情形是有點不大正常…”
楊逸時頓時被憋了一下。
尚為政這是在定調子了。
“是啊是啊,是有點不正常,怎么可能全都是說好的,難道就沒有一點缺點?”
立時便有另外兩位調查組成員隨聲附和尚為政。這兩位在調查組里級別談不上多高,副司局級,但所在的部門都頗有實權,參加此番的調查組,也絕不是為了湊數。事實上,為了這個調查組的成員名單,京師的幾位超級大人物還有過一回小小的碰撞,最終才定了下來。
如果說尚為政薛益民張力華代表著某方“陣營”,那么楊逸時和曹俊臣就代表著另一方“陣營”。不過比較而言,他們在調查組處于從屬地位。這個調查組,本就是應那邊的超級大人物的要求搞的,這邊陣營的大人物樂見其成,自沒有必要派人下來做什么調查。
“倉促應戰”,能夠將楊逸時和曹俊臣“塞進”調查組,已屬不易。
張力華說道:“尚老,我認為,為了調查能夠順利進行,有必要采取一定的措施,打破他們這個壁壘。我們不能總是被人家牽著鼻子走。”
尚為政眼神落在張力華臉上,溫和地說道:“力華同志,按照你的意見,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措施呢?”
“停職!為了調查能夠在完全公平不受外界干擾的環境之下進行,我認為,有必要對彥華地區和彥華市主管這一塊工作的幾位負責干部,暫停職務。”
張力華挺直身子,殺氣騰騰地說道。
“停職?”
楊逸時詫異地反問了一句。
“張局長,這個恐怕不妥吧?到目前為止,無論青山省還是彥華地區彥華市,對我們的調查工作都是相當配合的。至少我沒有發現有人為干擾調查的情況發生。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貿然讓彥華的領導干部停職,是不是有欠考慮?”
楊逸時直視著張力華,語氣和臉色也變得十分嚴肅,
不帶這么整的!
什么毛病都沒找到,突然就讓地方的負責同志停職,有這個理由嗎?
張力華朗聲說道:“楊主任,表面來看,彥華地區和彥華市的干部,確實都比較配合調查組的工作,但這僅僅只是表面情況。我剛才已經說了,任何事物都應該有兩個方面,有利有弊,有好有壞。這才是辯證的,唯物的。現在,所有被訪人員都說同樣的話,一片叫好之聲,口徑如此統一,難道不值得懷疑嗎?”
楊逸時冷淡地說道:“張局長,僅僅憑著推測,就做出讓干部停職的決定,不符合組織原則。我認為必須要慎重考慮。我們是調查組,在問題沒有調查清楚之前就處理干部,不合適。”
語氣斬釘截鐵,沒有半點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