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遠征聞言不動聲色。
蘇羽寰這番動作,無非是變相“擱置”和阻攔他正在推進的紡織企業清理整頓,打著學習豐泰紡織管理經驗的旗號,甩給他一個大包袱——豐泰紡織固然有成功經驗、有獨到之處,但這是能輕易就能復制的嗎?
再拖下去,不僅已經死了的小廠子注定會“死”,連一些可以“起死回生”的廠子也會因此而貽誤戰略重組的最佳時機。更重要的是,如此種種,會直接破壞云水鎮跟豐泰紡織這一次的戰略合作。
當然,蘇羽寰采取這樣的行動,除了打壓彭遠征的微妙心思之外,主要還是讓區里插手進去,做大自己新官上任的政績工程。這樣的事情,蘇羽寰是進退有余的——盤活一家是一家,只要有成績都是他的;而縱然最后勞而無功,他也借著宣傳豐泰紡織和炒作豐泰紡織上市的機會,實現了自己個人的政治目的。
至于將來云水鎮紡織企業的爛攤子,自有彭遠征為首的云水鎮黨政領導班子收拾殘局。
不能不說,在政治手腕上、在權謀手段上,蘇羽寰比前任區長顧凱銘要強得多,視野也很開闊。
這樣,正義凜然、理直氣壯,讓彭遠征無法公開反對。這就是蘇羽寰的高明之處了。
蘇羽寰暗暗掃了彭遠征一眼,見他沒有太過激烈的反應,不由暗暗冷笑。旋即。他望著胡德詠和周大勇笑道,“老胡,老周,伱們兩個也談談!”
胡德詠沉吟了一下,笑道,“我認為蘇區長的思路是可行的。就像蘇區長所說的那樣,云水鎮20多家紡織企業。涉及數千工人就業,上億的產能,不能說放棄就放棄。最起碼,我們要窮盡一切努力之后,再談這個企業破產的問題!”
“企業市場化運營。自我運作管理,但當企業發展遇到重大問題的時候,在這種企業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鎮里區里都要有所作為。這就是我們的責任!借著豐泰紡織成功上市的機會,由區里組織紡織企業和部分民營企業學習豐泰模式,推廣豐泰經驗,集中區里的各種資源,挽救這些企業,不論是對企業本身,還是對區里的經濟發展。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胡德詠的表態順應了蘇羽寰的態度,中規中矩,其實沒有一點個人觀點。
周大勇微微遲疑了一下。從個人感情來說,他不愿意跟蘇羽寰站在一起向彭遠征發難;但站在區里工作的角度和他這個副區長的身份角度上,他又無法當面跟政府一把手唱反調。
這種公開的會議。當著這么多區直部門干部的面,如果他反對蘇羽寰的觀點,負面影響太大,也顯得他這個常委副區長很沒有水平。
因此,周大勇心里暗嘆一聲,暗暗向彭遠征投過歉意的一瞥。也隨意含糊道,“嗯,蘇區長和胡區長的意見,我也贊成。只是我想補充一點:云水鎮的紡織企業清理整頓工作,是不是應該并行?是不是先讓云水鎮把所屬紡織廠的基本情況報到區里來,視情況區別對待?——我個人認為,有些小廠是可以挽救的,但有些或者已經沒有了挽救的可能,再拖下去也是擴大虧損面。”
周大勇能這樣折中表態,已經算是難得可貴了。要知道,他這樣說,是有可能得罪區長蘇羽寰的。
彭遠征長出了一口氣,向周大勇投過微笑的一瞥。
蘇羽寰果然皺了皺眉,淡淡道,“先把這個工作領導小組成立起來,該推進的工作一并推進,這項工作,就由老胡牽頭分管,區府辦協調各部門密切配合,我希望同志們能夠認真對待、高度重視,真抓實干,提高辦事效率。下周開區委常委會,我要看到工作成效,摸清基本情況,然后在常委會上提交討論。”
“另外,老胡,會后讓區府辦跟豐泰紡織溝通確認一下,看看他們是不是3月底要上市融資,問清楚具體時間,區里可以配合做一些相關的宣傳推介,這對全區的民營企業發展有很強的推動作用。”
胡德詠點點頭,“好。”
其實蘇羽寰本來是想把這項工作交給周大勇的,因為周大勇是分管副區長。但周大勇剛才的態度,讓他不滿和改變了主意。
說完,蘇羽寰這才望著彭遠征和眾人道,“遠征同志有什么看法?可以談談。大家有什么看法,也都可以敞開來談!我和胡區長、周區長三人在這里洗耳恭聽!”
眾人一片沉默。蘇羽寰作為區長,已經當眾定好了“調調”,連分管領導都安排明確,還提出了推進工作的時間表,還讓他們說什么?也沒什么好說的。
見沒有一個人吭聲,彭遠征忍不住輕輕一笑,起身道,“蘇區長,各位領導、同志們,我談一點個人看法。”
“區政府成立紡織企業工作領導小組,蘇區長親自抓,這表明了區政府對這項工作的高度重視,同時也是對我們云水鎮工作的關心和支持,我非常贊成,也服從組織決定。”
“學習豐泰紡織的成功經驗,是非常必要的。但豐泰模式之所以成功,根子在于其獨特性和唯一性,我認為是不可照搬的。這不是萬金油,如果有固定的模式可以套用,那么,紡織企業就不會頻頻出現破產倒閉現象了。”
“所以,學習豐泰紡織沒有問題,但怎么學是個問題。更重要的是,有必要向區領導匯報一點——區里其他紡織企業的情況我不了解,也沒有發言權,可我們鎮里的紡織企業,絕大多數已經撐不下去,政府出面強自讓其維持下去、再拖下去,恐怕要給企業造成更大的損失。”
“我堅持認為,該關停的就必須及時關停,該轉產的有必要及時轉產,至于部分產能優良的企業,可以考慮走合作兼并的道路。”
“畢竟,這些都是民營企業,企業經營者選擇走破產程序,不是鎮里區里能控制和干涉的。”彭遠征淡然一笑,緩緩又坐了回去。
他的態度變現很平和,沒有當面跟蘇羽寰頂牛,這讓周大勇暗暗松了一口氣。他就擔心彭遠征鋒芒太盛,直接跟蘇羽寰撕破臉皮。
蘇羽寰望著彭遠征,淡淡一笑,“遠征同志,這不是干涉,而是協助指導、是政策扶持!我不相信,企業老板會心甘情愿地放棄、自認虧損。好了,其他同志還有沒有不同看法?如果沒有,咱們就散會!”
周大勇有意走到最后,跟彭遠征并肩走在走廊上壓低聲音道,“遠征,伱準備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還是怎么辦。”彭遠征微笑著,“區政府成立的是全區的紡織企業工作領導小組,管的是全區整體的工作,至于我們鎮里的工作該怎么搞還怎么搞,這并不沖突嘛。”
周大勇腳步一滯,陡然扭頭望著彭遠征,見他嘴角浮起一絲從容的微笑,不由嘆了口氣,探手拍拍他的肩膀,大步離去。
果然,正如他所料,在彭遠征表面上的溫和、平靜之后,是過人的堅韌、信念和一往無前。他不跟蘇羽寰拍桌子,不代表他會妥協、會盲從。
與彭遠征接觸得時間越長,周大勇心頭就越是莫名的感慨。在他眼里,彭遠征的工作充滿激情、思路開闊、謀而后動,他的性格雖然強勢但卻從不因私廢公,做任何事首先考慮的是整體利益和長遠效應,而不是個人政績。
執著于做實事,時而寧折不彎、時而圓潤有余;將個人背景能量用于做事,而非個人升遷——這是周大勇最佩服彭遠征的兩個地方。
想當初,他也是懷著一腔熱血踏入官場,想要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激情早已被現實所澆滅,而棱角也早已被各種彎彎繞磨平。而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和位置上,一切就都求穩,越加崇尚中庸之道,倍加看重自己的政治前途。
散了會,彭遠征離開區政府辦公樓,正準備上車離開,卻見區委辦的一個工作人員匆忙從樓上跑下來,攔住他笑道,“彭書記,沈主任找伱,讓伱稍等她片刻。”
他說的“沈主任”,就是區委書記秦鳳的秘書兼區委辦副主任沈玉蘭。彭遠征微微沉吟了一下,就扭頭上了樓,直奔秦鳳的辦公室——他知道沈玉蘭找他是假,秦鳳找他才是真的。
沈玉蘭已經等候在門口,見他過來,微微笑了笑,也沒說什么直接示意他進去,說秦鳳正在等他。
但進了秦鳳的辦公室,彭遠征卻吃了一驚,有些意外:秦鳳的辦公室里還有外人在,竟然是市委組織部的李副部長。
“秦書記,李部長?”彭遠征定了定神,笑著招呼道。
李副部長笑吟吟地起身跟彭遠征握手,“遠征同志,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