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頗有些尷尬,忙過去道:“我何曾說什么了?只是讓你說話軟和些,別讓人聽著…”
“聽著怎么了?莫非說我咒死婆婆了?我一番好心,你當成驢肝肺?”胖女人嚷嚷道。
旁邊老者哭喪著臉道:“好了好了,這給人看著病呢,你們吵什么?家里還沒吵夠?跑這來顯眼?”
“我怎么就顯眼了?公公,我是裝瘋賣傻呢?還是花癡勾漢了?我只不過問問婆婆這病要不要緊,也好有個準備,這也錯了?公公在家是不管事的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婆婆生病這些日,拉屎拉尿,床前床后的,不是我在照應還是誰?婆婆大便小便都拉在床上,一褲子一被子的,都是我換了,洗了,晾了,有誰幫過我?婆婆病的這幾天,家里幾口人,有誰靠邊了?除了哭就是嘆氣,有誰幫我給婆婆換個褲子?幫婆婆擦過溝子?不是我不怕臟不怕臭的忙前忙后,婆婆能這么干凈地來這瞧病?我累死累活的沒人管,我只問了一句,就成了丟人現眼了?”
老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必這女子在家潑辣慣了,公公也拿她無法,只好唉聲嘆氣搖頭。
那男子低聲下氣道:“好了,別說了,知道你辛苦…”
“你知道我辛苦還說我瞎說?知道我對婆婆好還說我咒婆婆死?我就問了這一句,你就把我當賤婦罵?我成什么人了?我做牛做馬還不夠,還要當你們的出氣筒?”
那肥女胖乎乎的手指一直戳到男子額頭上,戳的他腦袋不停往后仰,卻不敢躲開。
一旁等著候診的病患吃地笑了一聲,低聲對旁邊另一人道:“這等兇悍的媳婦,只怕婆婆就是被她氣昏的!”
她這話雖然輕,卻叫胖女聽見了,扭頭望去,候診的人多,卻不知道是哪一個,兩手一叉腰,雙眼圓凳,道:“哪個在哪里放屁?我伺候婆婆可從來未曾有過半點不周,便是婆婆呵斥我,我也從不回嘴半句,怎地成了我把婆婆氣著了?哪個嘴上掛糞桶的說的話?站出來,我到要問問,你那只耳朵聽見我把婆婆氣昏了?咱找地方說理去!”
說那話的人哪里敢應聲,躲在人堆里大氣都不敢出。
葉知秋這時候沒有瞧熱鬧,他蹲在病患身邊觀察病情,道:“老人家高熱多日,持續昏迷,這不是簡單的因氣厥而蒙蔽心神。不是她的錯。”
胖女一臉感激,忙道:“還是這位小兄弟說得對,小兄弟,你是太醫的徒弟吧?你師父醫術很高明的,雖然現在還沒治好我婆婆,不過,我們家都相信太醫能行的,話又說回來,就算治不好,也沒關系,常言道,醫得了病,醫不了命。若是我婆婆命該如此,命到這一步走不下去了,便是神仙卻也沒有辦法的。如果是這樣,就給我們一句話,我們也好準備著料理后事,婆婆辛勞一輩子,走了也得風風光光的不是?這后事辦得好不好,關鍵得看預備的好不好,要是準備不好,多花錢也沒用。你說是不?”
葉知秋知道,這胖女是個話匣子,這當口還這么管不住自己的嘴,開了閘就收不住的,所以沒跟她說話,只是笑笑,對林億道:“伯父,她這病很嚴重呢!”
林億濃眉緊縮,緩緩點頭,捻著胡須道:“這病著實讓人奇怪,表有寒,理有熱,這明明是個白虎湯證,可是用了白虎湯,為什么沒有半點效果?”
一旁林億的一個小徒弟遲疑片刻,有些畏畏縮縮對林億道:“師父,傷寒論上白虎湯證,不是‘表有熱,里有寒’嗎?怎么師父卻說白虎湯證是表有寒,里有熱?是不是說反了?”
林億搖頭道:“不是師父說反了,而應該是傷寒論上寫反了,白虎湯是甘寒重劑,主治陽明熱盛。傷寒化熱內傳陽明之經,里熱熾盛,傷寒論講到白虎湯證的條文,都說的是‘表里俱熱’或者‘里有熱’,就證明白虎湯是治療里熱的,沒有外熱里寒的道理,所以,應該把這個表有熱、里有寒調過來才對。”
林億是北宋研究傷寒論的權威,后來北宋校正醫書局校勘傷寒論,他是主要參與者,對這個問題就做了校注。后世也采用了他的觀點,不過又進一步的發揮,比如醫宗金鑒就直接把里有寒改成里有熱,這樣一來,就是表里俱熱,更符合白虎湯證里外都是高熱的臨床表現。
這婦人正是里外都是高熱,而且持續了五天高熱不退,所以辯證為白虎湯證,由于灼手的高熱,林億為了把高熱降下來,使用了大劑量的白虎湯,卻還是沒有任何用處。很是疑惑。
趁著林億思索的工夫,葉知秋掰開病患的嘴,看了舌頭,又拿過病患的手,試著診脈,用先前林億教的辦法,凝神靜氣辨析脈象,道:“伯父,她的脈是數脈,對吧?”數脈就是比正常脈搏跳得快的脈,這個還是比較好診的。
林億點頭道:“嗯,是數脈。”
葉知秋沉吟片刻,道:“那就不對了啊!”
林億問:“什么不對?”
“傷寒論的白虎湯證脈象是脈浮滑啊,沒有脈數啊!”
“這個…,”林億捋著胡須道,“有些病癥脈象跟書上是不一樣的,可能有別的兼證或者因為某種原因,導致脈象不一樣。還是要抓主證的。”
“可是白虎湯證是詳于脈而略于證的,是由脈推證啊,脈滑說明熱熾于里,里有熱,浮脈是氣血外達,熱在內而見于外。脈浮滑,表明證屬陽,陽熱亢盛,這跟白虎湯證表里俱熱才符合。病患既然是白虎湯證,為什么脈不滑浮呢?”
林恒鄙夷地一撇嘴:“數脈也主熱證的!迫血妄行,就會出現數脈!”
“照你這么說,洪脈、促脈也主熱,難道出現這些脈象,也都是白虎湯證?”
“這個…”林恒神情有些尷尬,不知如何作答。
林億捻著胡須沉吟道:“你說的很有道理,難道是我辯證錯了嗎?”
林恒急了,先前林億已經被葉知秋說得改變了用方,這一次如果再讓葉知秋糾正了辯證,那醫館的臉可就丟到姥姥家了!趕緊道:“師父不會辯證錯的,他一個小小學徒,能看出什么來!”
林億搖頭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連張仲景的傷寒論都可以有錯,師父自然也有錯的時候!——賢侄,你還發現什么不對的地方?”
葉知秋見他堂堂皇室御醫,居然敢于人前向一個半大的孩子承認辯證可能有錯,而且不恥下問,這胸徑寬闊當真令人敬佩,聽他問起,忙恭恭敬敬回答:“這個病是溫病里的暑溫,病患舌質紅絳,舌苔微黃。——舌質紅絳說明熱已入營血,舌苔微黃,說明氣分也熱…”
林億愣了一下,道:“熱入營血?氣分有熱?什么意思?”
葉知秋剛才是一邊思索一邊說的,聽他問了,這才猛然醒悟,這兩句話是衛氣營血辯證的術語,而這種辯證方法,是清代溫病學家葉天士首創的,主要用于溫病的辯證。宋朝人哪里知道。
葉知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支支吾吾的。
林恒很像把葉知秋打壓下去,挽回醫館的面子,便冷聲對葉知秋道:“你是不是想說,這個病也是不同于傷寒的溫病?”
葉知秋道:“沒錯,這是暑溫。病人現在出現了高熱神內閉外脫,必須按照溫病治療原則對癥治療…”他沒有往下說,因為他看見除了林億之外,醫館里林億的幾個徒弟和坐堂大夫都瞪眼瞧著他,好象看敵人一樣。心中頓時想起來,自己這樣直言不諱地反駁林億的話,就算說得再有理,也是不適合的,畢竟,這是在林億的醫館,是林億的病人,而且,就算自己詳細說了溫病辯證,只怕他們也聽不懂,胡亂反駁,反倒把兩家的關系搞壞。自己是來這里學醫的,不是來砸場子的。
再者說,他心里其實一點底都沒有,他從來沒有給人看過病,只是背了一肚子的醫書,紙上談兵還行,真要給人看病,就沒底了。現在這個病人病情如此危重,連續昏迷了五天,而且持續高熱,這樣危重的病人,那可不能亂來,或者是沒有多少時間讓自己亂來,必須力爭辯證準確,下方有效,一次痊愈。
見他沒有往下說,林億的徒弟們和坐堂大夫們暗自松了一口氣,也沒人調侃譏諷他,他們看得出來,這半大孩子脾氣挺倔,如果這時候譏諷他,只怕他倔脾氣上來,不顧一切又跟林億爭辯,那就麻煩了,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
林億聽他只說了個開頭就不說了,不覺有些詫異,捻著胡須道:“不妨事,你盡管說!”
葉知秋道:“其實,我的主意也未必高明,而且,奇談怪論的,怕惹人笑話。”
“誰生下來就是能醫百病的?且無妨,盡管說來!”
葉知秋斜了林億那幾個徒弟和坐堂大夫一眼,見他們那神情,心中更是不快,心想我何必要跟你們斗,你們不相信就算了,我為何要把熱臉去貼你們冷屁股,當下淡淡道:“我是來跟伯父學醫的,我醫道淺薄,伯父治療的病案,我不敢妄加評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