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所長和嚴海斌沉著臉回到了826所的駐地徐州城。
他們沒有立刻回研究所,而是住在了科工委的招待所里,望著窗外沒葉子的荷葉,唉聲嘆氣。
曾經享譽全國的重工業城市,隨著國企普遍的不景氣,也漸漸的顯露出了衰敗之相。繁華若斯的招待所,在大酒店和大飯店的擠兌下,失去了一房難求的優勢地位,任由兩名地的處級官員簽單入住。
透過落灰的窗戶,可以望見赤紅的艷陽,像是抖動的氣球似的,掛在九萬里的高空。
呂所長輕嘆一聲:“秋老虎了。”
嚴海斌卻道:“快十一了,今年發什么?”
呂所長嗤聲道:“就咱們所的財務狀況,發個搪瓷缸都不夠,你有什么辦法?”
“我能有什么辦法,找軍區,找市委,再就向科工委哭唄。”
“你倒是挺輕松的,那軍區交給你了。”呂所長不滿的揉著腮幫子,他的牙齦都是腫的,全是著急上火所致。
826所盡管是科工委下屬的事業單位,由財政撥款,不至于工資無著。但是,在貨幣化改革以前,公制單位員工的收入有很大一部分,是依賴于福利的。僅靠工資的話,單身員工倒不至于影響生活,單職工家庭要養家糊口就比較困難了,若是人近中年,遇到上有老下有小的情況,吃不起肉吃不飽飯都不奇怪。
這樣的情況下,呂所長不受埋怨是不可能的,一些老資格的研究員,指著鼻子罵他的也不是沒有。
要是以前,呂所長也就唾面自干了,可是。面對蘇城氣勢洶洶的挖角,再想想科工委的曖昧態度,這就不是落埋怨的事了。
嚴海斌苦中作樂道:“找軍區打秋風是好事,說不定還能混個肘子,喝兩瓶老白干,你是所長,市委和科工委就交給你了?”
“就市委和科工委現在的樣兒,最多撒幾顆芝麻給咱們。”呂所長又是一聲長嘆,道:“人情是越用越薄。再這么下去,咱們真要喝西北風了。可惜沒能拿下大華實業的碳纖維,否則,就該軍區找咱們打秋風了。”
說到被打秋風,呂所長反而是心胸暢快。在他眼里。被別人需要是很舒服的事情,當然,對每個人來說,被需要都是很舒服的事,如果付出的不是自己,而是公家,那就更完美了。
嚴海斌也是深表遺憾:“科工委定了的事。找領導也不行了,老湯那個吃里扒外的東西,這要是拿下了碳纖維的項目,別說是國慶節的福利獎金了。我看蓋幾棟樓都簡單。”
“別說樓,說了我就頭脹。”呂所長連連擺手。
826所已經快10年沒有新建住宅樓了。這年代,市場上并沒有商品房的存在,農村居民依靠宅基地自建房。城市居民就要依靠單位自建房,六七十年代的大院平房。七八十年代的臨街樓房,就是此時的城市住宅的主力軍了。
一家好單位,隔三差五總要想辦法蓋一批房,以容納新員工,改善老員工住房條件。
再差的單位,十年八年也要想辦法蓋些房子,10年前剛入職的年輕人可以住單身宿舍,10年以后,面對成家立業且有了孩子的職工,宿舍就不堪用了。即使是有房子的老員工,也往往會有改善的需求,希望將平房或者簡易樓換成有廁所和廚房的樓房,年紀大一些的,甚至需要為i漸長大的子女騰出房間…
這些現實的需求總是需要解決的。在缺乏社會房子的情況下,單位職工都要將之著落在單位。
事實上,單位職工的所有需求,都是要著落在單位的,后世年輕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五險一金,在90年代的單位職工眼里,只是再基礎不過的要求,甚至不用費心了解,自然會得到。。
所謂的好單位,不僅要負責職工生老病死的一切需求,甚至得惠及子孫。單位幼兒園,單位小學,單位中學和單位醫院,通常是所謂的大企業的標配。員工的追悼會,離退休職工的娛樂生活,往往也是單位領導的工作項目之一。除此以外,單位還得考慮單職工家庭的生活問題,考慮職工子女的就學就業問題…
零零碎碎的花銷,看起來不多,聚沙成塔卻異常的可觀。真正的高利潤行業也就罷了,偏偏低利潤行業的職工,也希望得到同樣的待遇。
呂所長和嚴海斌生長在體制內,他們掙扎的最好結果,不過是拉一個墊背的而已。
但是,掙扎在這塊泥潭中,他們也不會有更高的追求了。
簡單的午餐后,呂所長和嚴海斌共同前往軍區,找嚴海斌的戰友打秋風。
在被灌了三瓶郎酒以后,兩人換到了幾片凍肉,一車罐頭和一車的蘋果。
罐頭和凍肉都很有年頭了,的像是石頭似的。豬肉上還蓋著藍色的章子,隱約可以看到“1981”這樣的數字。
呂所長注意的看了兩眼,嚴海斌卻是滿不在乎。和平年代,戰備倉庫里的存貨總是要替換的。
兩人在軍區睡了一覺,第二天才叫人來開車。
雖然東西不多,總歸是看得過眼了,嚴海斌也就挺起了腰板,自己看了一輛車,由著呂所長在后面睡大覺。
抵達826所的時候,仍然是早晨。
嚴海斌喊了半天,才見門房晃悠悠的來開門,很不爽的罵道:“人都死哪去了?”
“辦公樓前排隊呢。”門房是個六十多歲的退休老職工了,只管收發信件和開關鐵門,別的什么都不理,對嚴海斌這個總經理,也就是抬了抬眉毛。
呂所長從窗口探出頭來,皺眉道:“排隊做什么?我沒說今天發東西啊。”
門房的老頭兒伸長脖子看了看,笑道:“就您拉的這些蘋果。還真不值得排隊。”
說完,老頭兒將門鎖和鐵鏈攏在手里,就回門房喝茶看報去了。
呂所長和嚴海斌摸不著頭腦的將車停好,步行往辦公樓去了。
未到地方,就能聽到穩穩的講話聲,走進了,才見到近千人云集于辦公樓前,不僅把小小的表演廣場給占了,連花壇都未放過。
“這是做什么?”呂所長拉住后面的一個小伙子就問。
年輕人看是所長。一個激靈,旋即露出笑容,說:“大華實業來咱們研究所送溫暖來了。”
“什么?”
“就是做石油的大華,人家跑來咱們研究所,說是送溫暖什么的。每人一箱蘋果。一對熱水瓶,還有10斤的帶魚和20斤的油。副研究員以上的翻倍。”小伙子說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這是做什么…”呂所長徹底迷茫了。
對面的小伙奇怪道:“不是您請來的嗎?”
“當然…算了!”呂所長想否定,又覺得不對,問:“大華的人來,說什么了沒?”
“就是說送禮什么的,對了,給了每人一畫冊。”小伙子七手八腳的找出一印刷jing美的雜志似的彩印冊子。
呂所長不知怎么的。心情瞬間緊張起來,拿起畫冊就翻。
果然全是大華碳纖維所的介紹。
不僅介紹大華碳纖維所的成績,而且介紹大華碳纖維所的軟硬件設施。除此之外,就是大華的薪金制度和分紅制度了。
以表格形式展出的薪金和分紅。每個數字后面都是一串的零。
呂所長再傻也明白什么情況了。
這是妥妥的挖人的節奏啊。
“不行。得把人轟出去。”呂所長迅速的下定決定,拉住嚴海斌道:“我宣布,你組織人手,不能讓大華到咱們的地盤上撒野!趁著他們什么話都沒說。咱們說不定還能賺一批慰問品。”
他還真存了讓蘇城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念頭。
嚴海斌苦笑,指指前面。道:“人家發東西呢,你怎么轟人?別被人轟出去就好了。”
前面,幾乎每個拎東西的職工,都是全家出動。
死沉死沉的蘋果箱子,易碎的熱水瓶,再加上菜籽油和冰凍帶魚,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是拿不回去的。
自行車,三輪車乃至于舊板車,都從不知哪個土疙瘩里找了出來,上面堆著來自大華的禮品。
看著那些洋溢的笑臉,呂所長突然有種羞愧感。
“呂所長來了。”返回的人里,終于有人發現了呂所長,打了聲招呼。
“早。”呂所長懨懨的揮揮手。
路過的職工,卻不是每個人都那么有眼力價的。一輛自行車“嘎”的一聲停在呂所長身邊,車上的中年人也不下車,騎在車上,一只腳蹬地,問:“所長,聽856的人說,能借調到大華實驗室去,咱們所是個什么章程?”
呂所長哆嗦了一下嘴,沒罵出來,轉而問:“干嘛去大華?”
“856借調去大華的人,一周拿了兩個月的錢,想借調去的人都瘋了。咱們所有沒有這好事?”因為問的是大家都想知道的問題,呂所長身邊很快就圍起了人來。
厚厚的人墻,將最后一絲風都擋住了。呂所長又煩又悶的揮揮手,很想給出一個否定的回答,終究沒說出口。
借著科工委的勢,他和嚴海斌是有機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技術的。
但是,當蘇城跳過他們,直接與科工委合作以后,呂所長和嚴海斌所在的826所,就成了實質上的棄子。
大華碳纖維所正處在高速擴張期間,產量幾乎每天都在增漲,每三天就要增添一臺設備或機器,僅僅依靠不成熟的實習生,是無法完成從調試到xing能表的置頂工作的。這個時候,856所有經驗的研究員,就發揮作用了。
蘇城對他們的付出也給予了等同于大華實業員工的回報,即使有些人不是那么在乎工資的多少,可在外人眼里,這總是極好的事,更別說身處在困難中的研究所。
蠢蠢yu動,已經不能形容現在的826所了。
呂所長靜靜的環視一周,看到的都是興奮的笑臉和期待的眼神,不禁心灰意冷的道:“有多少人想借調去大華實業?”
“我。”
“我們兩口子!“
“這里!”
無數的胳膊豎了起來,更有人踮著腳跳。
踴躍的職工們的喊聲,甚至影響到了排隊的人,有人以為要統計報名,干脆放棄了位置,擠到末尾來。
正在送溫暖的大華員工,不得不停下分發禮物的動作,相視一笑。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呂所長腦中蹦出的,竟是這句話。
“散了吧。都散了!”嚴海斌滿溢著挫折感,粗魯的推開人墻。
826所的職工卻不買賬,不斷的有人喊:“怎么還不登記?”
就在此時,一名大華的員工站在了人墻的另一側,登高大喊:“請大家稍安勿躁,我們現在統計愿意借調大華的人員名單,大家請到我面前來排隊…”
一瞬間,擋住嚴海斌的人墻,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