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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二十七章 五更

  真累了,鄭朗心態不可謂不好,也比史上的王安石條件更好。

  趙頊不用說,大力支持,連宮中的高滔滔甚至對自己放出口風,若是隱田不好動,直接拿亳州高家開刀,到時候讓高家“意思意思”,替豪門做一個表率,減輕朝廷壓力。

  鄭朗未當真,今天能拿高家開刀,明天就會拿更多的頂尖豪門動手,那是亂上添亂。

  再說宗室,趙念奴小禮物送個不停,不當真,那不是小禮物,每次出手皆是以千緡,萬緡計算的。鄭朗又借趙念奴的嘴,向宗室放出風聲,宗室馬上就有大麻煩了,宗室子弟越來越多,不解決財政會更困難,一解決宗室何去何從?這不是不講良心的問題,光武皇帝劉秀是一介布衣,先主劉備則是一個賣草鞋的。不用多,再過二三十年,必然有一批宗室必被淘汰出尊貴的行列。趙念奴放出風聲,說鄭朗正在想解決之道。

  宗室對鄭朗此次改革未必支持,也未有多少人反對。

  回到朝堂,曾公亮與富弼因為出身問題,對自己此次改革不是太贊成,但默默地配合了。韓絳則是竭力支持,呂公弼態度曖昧不清,也未怎么反對。張方平回家了,否則張方平算是一個得力助手。趙抃支持得多,反對的少。趙概中立,真正反對的僅有邵亢一個人,還是話語權最小的樞密副使。

  三司則是最得力的助手,呂惠卿未到達一定高度,暫時不存在“野望”,與王安石二人成為自己理財的左膀右臂。

  言臣里,僅有楊繪等少數人與歐陽修走得近,其他言臣要么中立。要么支持。壓力并不算大。

  至于監察監則是范純仁。就算不支持。也會對自己順從的。

  兩制情況也不惡劣,司馬光、呂公著乃是自己學生,錢公鋪乃是自己的粉絲,王珪等人未必太支持。可膽子小,不礙事,馮京等反對的少,支持得多。

  但就是累。

  不由地又看著王安石。自己擁有多少有利條件?種種金手指讓利,換取一部分的茍和。以前赫赫的政績,以及儒學上的造詣,在天下百姓心中地位,就連許多官員都是自己信徒。

  王安石當時有什么,不知道他是如何支持下來的。

  又道:“陛下,臣真的累了,全身心皆累,請允臣休假兩天吧。”

  趙頊想要站起來。

  他這個情形,僅是中書少數幾人知道。

  下面幾千京官紅了眼。攪得烏煙瘴氣,但上面不能亂。因此中書事務繁多。鄭朗這才抱著被子,睡在中書。無奈,一些絕密的文件,總不能拿回家批閱。

  趙頊一聽急了,親自來到中書勸慰,讓鄭朗不能太忙碌,別人能倒下來,鄭朗在這時候千萬不能倒下去,否則這個皇帝沒辦法做。鄭朗答了一句話:“陛下,事務太多,其輕則下面怠慢,此次空惹騷動,反不得功。其重,爭議聲更大。主要太亂,未上軌道。一旦到了明年三月,一切就會變好。”

  到了三月不能結束,但三月能將兩京路與兩河路,淮南路結束。

  若不是鄭朗,后果無法想像。這是多年吏治積累的經驗,并且撰寫儒學時,多講中庸之道,中之道。也就是分寸的拿捏。

  不是曾公亮不積極,是他很多時間想幫忙都幫不上去。

  僥幸鄭朗身體素質好,就象一個鐵人一樣,坐鎮在中書。現在喊累了,喊了幾次,皇上能不著急嗎?

  富弼小心地勸道:“行知,真不行,緩一緩吧。”

  搞出來那么多事,能不累嗎?何必急在一時,可以慢慢來的。

  “彥國,非是我想緩,船已在人門之中。所有纖夫團結起來用力拉一拉,船就過了人門,緩一緩,彥國,自己想去。”

  人門就是三門峽的人門河,鬼門與神門不得過,只能從人門河走,若大的黃河壓縮成三條小河,水勢到此變得湍急。唐朝京城在長安,為了解決,一是用小船繼續拉纖強過人門,二是于人門下游將貨物卸下來,拉到人門上游重新裝載上船。到了宋朝,因為都城不在長安,運輸量不大。直到西北戰爭爆發,駐軍增加,三門又再度成了宋朝老大難。

  后來將三門的陸道修葺,兩端建造許多倉庫,刻意設置了一個三門發波使管轄三門漕運。這是指從淮南與江南過來的大船。但還有一些黃河上的小船用纖夫拉纖強過人門。

  用費肯定比從陸地輾轉后少得多,可其中存在著許多兇險。纖夫從下游處將船往上游拉,走的是兩岸懸空棧道,水勢急的時候,為了使船拉過去,腰有時候因為吃力都伏于地面。一旦此時纖夫的力量不夠,或者出現了一些意外,或者某一些攬繩崩斷,那么一場特大的悲劇就上演了。人力帶不動船的后退力量,船開始后退。纖夫這時若一口氣頂不上,船會飛快的后退,生生將纖夫拉出棧道。這些棧道懸空幾十米,下面就是堅硬的石頭,跌下去必死無疑。或者跌到波濤洶涌的黃河里,那更慘,尸骨無存!棧道上纖夫下雨點的往下掉,船飛快地后退,水手無法操作,那么根據水流,正好對著那個砥柱中流撞去。船毀人亡!只要翻船,無論水性再好,在三門那個湍急的河道里,必被暗漩吸下去活活溺死。

  宋朝人文化,明確了纖夫數量與船舶載重的比例,事故率比唐朝少,每年還有一些悲劇發生。這個無奈了,比如三峽,比如四川許多湍急的河道,或者比如平安監船舶行駛大海上。

  誰能保證不出事呢?

  與三門無關,鄭朗乃是一個比喻。很麻煩,但努力一把上去了,也就上去,若這時候松懈,不但改制不成功。有可能大家一起身敗名裂。國家還沒有好起來。

  鄭朗回家休息。

  剛一到家。就倒在床上,只對崔嫻說了一句粗口:“累得象一條狗在喘粗氣。”

  然后就睡著了。

  趙頊與高滔滔擔心。

  此次改組中,鄭朗做了一件十分茍且的事,未碰曹高向三個家族利益。但實行新的商稅制度,三家利益必然受影響,因此借授課時與高滔滔做了交談。拿兩監契股安撫,也就是給出更多的契股給三個外戚家族。但讓他們也得配合一點。即便受點損失,也不得吵鬧,那邊替你們補上了。作為宋朝頂尖豪門,你們也得率先做一個表率。

  若是史書不認真分析,將鄭朗這次安排記載下來,以后必有人唾罵鄭朗乃是一個實質的封建頭子,明為救普通老百姓,實質站在權貴的立場。但鄭朗想這樣?

  若想改革,這三家那一家都不要動,誰動誰死!

  還能說什么?

  得知后。三家主動拿出一些田地,分給百姓。又“如實”上報一些隱田。意思意思,俺們也算是善戶了,因此占有股契是合乎情理的。

  沒有人有本事對比,否則用鄭朗這些退讓的策略,與王安石的怮倔對比,幾乎將所有外戚都得罪了,那一方成功率會更高一點?這也是鄭朗常對幾個學生說的話,能追求理論上的完美,但不能刻意追求真正的完美。一個是理論,一個是真正,定位不同,手段不同,效果也注定不同。

  因此全國騷動,高滔滔與曹太后仍沒有對鄭朗產生任何憎恨的感情,反而交口稱贊,此乃是國家忠臣棟梁。這幕后的故事…是沒法說的。聞聽鄭朗累倒了,高滔滔、曹太后與向皇后,還有趙頊皆派中使來鄭家慰問。

  鄭朗睡著了。

  崔嫻看著幾個中使,央求道:“各位中使,官人難得睡得這么香,能否讓他多睡一會?”

  幾個中使面面相覷,最后點頭,回宮稟報。

  曹太后嘆息道:“頊兒,此乃仁宗之功也,替你留下一個忠臣。”

  老太太好心換來回報,趙頊對她十分尊敬。但老太太心中總有些怒氣,乃是對趙曙的怒氣,因此經常對趙頊說趙禎如何如何的。

  趙頊只是唏噓,說道:“大母,娘娘,孩兒想去鄭府看一看鄭卿。”

  鄭朗教育終于看到成果,至少趙頊現在明白,就是做皇帝的,也不能欲所欲為。想做昏君,無所謂了,胡來就是。想做好皇上,就得象仁宗一樣,做一個苦逼的皇帝。

  高滔滔道:“行。”

  下面的爭議聲,高滔滔也不是不知道,而且知道得更多,甚至鄭朗很早就預測到這場爭執,斷言最少持續三年時間。但實際到來之時,換那一個人都有壓力的。兒子去看一看,也是代表著一種支持。

  趙頊來到鄭家時,還有三個客人。

  趙念奴聽到外面的風傳,來到鄭家,對鄭朗說道:“要么,將作坊里的分紅交給國家吧。”

  要那么多錢干嘛?

  她是這樣想的,但不是,幾十年后,她與三個小妹妹的孩子枝開葉散,后代越來越多,這筆錢就會很寶貴了。

  鄭朗一邊洗臉一邊說:“不用,你那點錢放在國家身上,用在哪里?”

  “要么讓中書用來賑濟?”

  “更不妥,”鄭朗斬釘截鐵地說。在慈善會手中,還能將這些錢帛用在貧困百姓身上,若是讓國家來主持,不但會增加冗官冗吏,即便在宋朝,也必然會有官員用這些錢包養郭美美。具體原因鄭朗不說,又道:“奴奴,慈善會做得很好,其實已經替我解決了很多壓力。”

  至少慈善會是鄭朗發起的,作坊也是鄭朗一手籌辦的,僅是今年,還沒有到元旦,慈善款項就達到七百多萬緡,幾乎使全國一半地區的大量貧困戶受益。無論是捐款人或者受款人,這批人無疑對鄭朗會十分支持。一方面扭轉不了大勢,多方多面,就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不然自己壓力會更大。

  鄭朗將毛巾掛在架子上,趙念奴過來替鄭朗梳頭,即便到現在,兩人能呆在一起的辰光并不多,每當趙念奴來,一家人自動回避。甚至崔嫻帶著江杏兒在外室聊天。替他們打掩護。

  只能如此。想再進一步,那是不可能的。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司馬光與王安石一道前來拜訪,趙念奴回避了。兩人為鄭朗提議文彥博發生了爭執。司馬光認為是好的,王安石認為是自找麻煩。

  鄭朗問王安石道:“為什么說是自找麻煩?”

  “改制后,困難重重,若將文彥博召回。必然會對鄭公掣肘,困難更大。”

  鄭朗又看著司馬光,司馬光道:“我認為非也,許多人已經暗暗隱晦指鄭公排除異己,用人唯親。故鄭公先將歐陽永叔召回京城,現在爭議多,再度將文公召回,連文公也用了,便不能說鄭公用人乃是唯親。雖有麻煩,若背上用人唯親的罪責。對改制會更不利。鄭公,我還想到另一點。雖文公與韓公一度默契,但文公非是韓公,韓公與歐陽永叔同掌東府,一旦二人同時返回朝堂,對鄭公改制必會產生極大的妨礙。且韓公…韓公性格強橫,非是文公,文公心機深,可為人并不強橫,進入東府有掣肘,但不會產生明面的嚴重爭執。又,因六塔河之案,歐陽永叔與文公有一些矛盾,兩人不會緊密的聯手。故我認為鄭公召回文公乃是對的。”

  兩人有各自的策重點,因此意見不一。

  來到宋朝后,鄭朗很慎重。以前寫書時認為主角穿越,可以欲所欲為,大開王八之氣。實際非也,不到宋朝不知道,來了后才知道有多難。自己用功度不能稱為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罕見的,還有一個若大的硬盤在腦海里配合自己大開金手指。但實際呢?

  不到宋朝,不知道這些牛人有多猛,例如張方平,將書翻一翻,就能立即復述一大半,這種超強的記憶力,就是放在后世,又有幾個人能辦到?不但張方平一個人,有很多頂尖士大夫都有這種記憶力,例大蘇,例王安石與司馬光,例如歐陽修,不要說各自的智慧。就憑這一點,若沒硬盤過來,就難以縱橫朝堂。

  最簡單的,若是沒有這種記憶力,談話時刻意旁征博引,如何應對?難不成跑到崇文館書海里狂翻一通,花幾天時間找出一句話來歷,再來對答,然后再去找?

  再說各自的想法。

  實際大多數大臣沒有那么壞,只是他們的堅持己見,辦成了壞事情。無論是司馬光,或是王安石、范純仁與呂公著、嚴榮,皆成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故外界有一些議論聲,可其中苦處誰人能知。比如司馬光與王安石,至今仍有一大半意見不合。僅是為了協調他們二人的思想,自己死了多少腦細胞。不然這兩大猛人,很快就窩里斗了。

  一看到他們,鄭朗心中就幸慶,幸好帶著硬盤來穿,否則什么都不要想。乖乖地將家眷往江南搬吧。

  讓他們喝茶,同時說道:“介甫說得沒錯,君實說得也沒錯。文彥博回到朝堂,必對我改制產生妨礙。但是無奈之,之前我未來中書時,就想過三次退讓,換取民間反對的風頭。第一次乃是作監,第三次還是作監,第二次就是文彥博。會產生妨礙,但因用了文彥博,大家就不能對我用人產生質疑。人都用不起來了,如何改制?若改制不成功,后面的怎么進行?韓琦說我五年得償欠負,那是不可能的。我說十年,若僅是欠負,十年足矣。但不僅是欠負,還有其他。”

  用錢的地方很多,那場大旱得花多少錢,才能使鄭俠不會出現?

  未來還有河湟之爭,還打算平滅西夏。現在不是平滅西夏的時候,但秉常長大后與梁氏發生沖突,那次機會再不把握的話,以后就沒有平滅西夏的機會。這個時間不會太久,僅十幾年矣。當然,鄭朗也不可能等太久,若過了二十幾年,自己七十幾歲,還有精力主持國政?

  欠負,旱災,平滅西夏河湟,想要國家不產生壓力,最少準備七億緡錢的盈余。如果想收復幽云十六州,與契丹進行曠日持久的大型戰役,還不知得花多少錢帛。

  能不急嗎?

  這個沒有必要說的。

  只是含糊地道:“未來會發生很多事,調節之道是不能解決了,因此我采用此下策。但也不能稱為下策,任何大型改革,想不流血與產生動蕩是不可能成功的。史書多譏商鞅變法,遭到五馬分尸的下場。君實,介甫,可你們認真的想一下,若沒有商鞅變法,秦國會不會強大起來?當然,我也不想落得商鞅那樣的下場,祖宗法制不殺士大夫,更不可能出現士大夫流血事件來震懾百姓。因此,逼迫兩千余名京官,讓他們下去,使他們在下面將整個腐朽的基層催毀。破了,就能立了。這個時間不能太長,我也等不及,明年年底要看到成效,后年年底要必須使國家走向正確的軌道。”

  “后年?”

  “必須后年,今年財政虧空是謂必然。到了明年,必須著手裁兵,裁兵必然產生大量安置費用,明年財政仍有壓力。所以說是后年。后年成功了,財政象重現嘉祐皇祐時光,縱然文彥博與韓琦聯手,我也不懼也。若不成功,君實,介甫,你們乘早將家人遷于江南吧。”

  “遷于江南?”

  “契丹墮落,北方更兇狠的蕃部必然興起,我朝此次脫變不成功,必然也象契丹那樣墮落,那時我朝必被北方催毀,遷移于江南避禍。包括諸多士大夫家族,外戚世家豪門,全部受到波連。你們家與我家更不可幸免。為子孫計,只好遷于江南避禍。”鄭朗嚴肅地說。

  就包括現在的頂尖豪門文家。

  文家世代為官宦世家,每一朝一代皆出了許多頂尖的士大夫。不僅是文家,還有三槐王家,真定韓家,洛陽種家,府州折家等這些文武大臣世家,一起會波及。

  比如文家,因北宋滅亡,不得不逃到廬州與世代聯親的包家住在一起,以至形成一個包家莊與文集。但那是在廬州,江淮的核心所在,宋金拉鋸戰,文家后人在那時會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最可笑的是,鄭朗此次改制成功,不僅國家脫變,同樣這些士大夫家族也會受益,但就是沒有人去想過。

  又說道:“我建議召文彥博乃是良苦用心,你們不用爭執了。治平三年間乃是朝廷最黑暗的時光,皇帝即位,頗有作為。不過積貧積弱已久,弊端積重難返。天還未亮,盡管啟明星已經升起,可這個長長的冬季里,五更時分仍然很黑暗,能不能迎來光明,就看明后年關健的兩年,明后年之關健則是在眼下。眼下順利過渡,紅日就會從宋朝大地上再度升起。為了迎來天明,做一些謙讓,有何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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