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供精彩。
很厚的一份札子,第一個遞到曾公亮手中。
其實曾公亮坐在這位置上也是如坐針氈,無論鄭朗或者富弼,資歷、才能與學識皆超過了他。
沒辦法,兩個謙謙君子就是不上位,自己只好扛著。打開翻閱,第一個就是講財政,政令漸漸暢通,后面進行了一些微調,趙頊用費節儉,鄭朗琢磨著今年財政虧空要少,不會超過四千萬,這是指物的,化為錢,不會超過三千萬緡。一個了不起的進步,若是銀行監收益上來,能勉強持平。但有一個前提,今年風調雨順,西北也沒有大型戰事,還有下半年平安,政令暢通,同時山陵費用大多從銀行監挪用過來的。若是下半年數月政令不暢,改革失敗,或者一有災害,有戰事,絕對不是止這點虧空。
危機很嚴重,不能疏忽。
曾公亮不語,是事實,狡辨不了。
其實鄭朗若再認真出手,危機會變得更輕,但鄭朗今年不會多出手,主要就是改制。危機消失,改制休想。讓這個危機懸于諸人頭頂上。
別人也不知道他的心意,曾公亮也不知,繼續往下看。
第二件事就是說監,鄭朗會再推出兩監,讓大家配合,這些監的契股不用錢帛購買,而是擇各州縣的善戶,以及欠負戶注資進入。曾公亮狐疑地問:“何監?”
鄭朗推出四監,安眠監與蔗糖監,是在地方推出的。收入也不可小視,每一年給朝廷皆帶來一百多萬與兩百多萬緡錢的收益。兩相合起來。幾乎相當于鹽專營的一半收益。
在朝廷推出的兩監更是賅人聽聞,若沒有這四監支撐,曾公亮都無法想像現在國庫會變成什么樣子?但他就沒有想過,正是這些額外的收益,加上南方,以及商稅的增加,導致韓琦對經濟控制越加散漫,最后無可收拾。大臣反對,只好遮掩了。是好事,用得不好,反成了壞事,當然也成了鄭朗說服大家改制的有力證據。
有一監曾公亮是知道的,就在鄭家莊研發,似乎是冶煉有關。但另一監呢?
“說出來就不靈了。明年煙花三月之時吧。”鄭朗道。改制未結束之前,根本不可能公布。
“為什么不讓契戶向朝廷支付財帛?”
“明仲,三月春荒之季,貧困百姓家中食糧不足,仍留下種籽,以野菜補饑。為何不將種籽吃下去?”
就是讓出一些小利。一旦改制成功,一年會省下來多少錢帛?
這些契股就是讓豪強權貴向朝廷妥協的。
改制必須,但鄭朗手腕一直不是很強硬,下面還是一系列的妥協。王安石與呂惠卿將四千名京官壓縮到一千六百人,兩萬五千名正式的差官壓縮到一萬五千六百人。那是不大可能會實現的。
鄭朗進諫,在這基礎上。讓京城各部司以及地方各部司,略略酌情增加一些名額。未說多少,但這是基礎,縱加也不會加上三四千人。然這樣一來,大家能緩一緩。
裁一萬名差官與裁五六千名差官,性質還是有所區別。
曾公亮嘆了一口氣,實際執行下去,增官容易,裁官難,不要說裁幾千名差官,就是裁幾百名差官也不容易。看一看并組后,并出來的七百余京官,自己最少收到一百多封求情書信。
但不裁怎么辦呢?
繼續往下看,下面就是說如何裁的,七十以上者勸退,只要沒有特別才能,強行勸退。
體弱多病,或者身體有嚴重殘缺,比如聽覺視覺出現重大問題,嚴重影響到執政者,強行勸退。若中間歲數不大,身體將養好了后,重新讓中書銓選。
不作為者,對百姓殘暴者,處政昏暗者,強行勸退。這一條由百姓投訴,監察司查問,交與中書裁決。即便重組,地方還會冗官,重組后,許多州縣官員超標。根據前三條,各州知州與通判審核,交給監察司查問,再交與中書批準。至于各州知州通判,則由監察司根據民間反映與親自查看后的結果,直接交與中書批議。
也算是一種方法,不能亂裁,只裁一些無用或者不好的官員。曾公亮忽然一件事,讓各州自己判斷裁去何人,是將所有州府的官員一起拖下水。不然中書執行起來,反對聲音更大。
曾公亮未想到,心中只是嘆道,那有那么容易的。繼續往下看去。
前者是差官,后面還有一個群體,龐大的無差有職官,三闕一,可想有多少職官?一旦有差空出來,這幾年吏治敗壞,無一不奔競,也帶動了整個官場作風低下。
為何有黨爭,若是一個個有上古士大夫風采,象富弼那樣爭不了,俺就退吧,又何來的黨爭?這也是官場風氣變壞,戾氣增加的原因。
養職官不如養差官費用大,也得要養的,有的高級職官一年也需幾千緡錢薪酬。職官同樣控制,治平時官員三年一遷,現在改成四年一遷,若沒有特殊情況,例如重大功勞者,必須在所在官職上呆上四年,以便政策有延續性,省得官員來往繁頻,朝令夕改。門蔭制由一年一人,暫且改成一年蔭一人。什么時間官員輕平到了景祐之時,什么時候重新酌情恢復。
實際不可能恢復到景祐之年,已無形中成為新的門蔭制度。其次便是節制科舉進士數量。從根源上,將冗官現象控制住。
曾公亮又是一聲嘆息。
辦法是好辦法,但執行起來會有多難?
重新恢復與完善監察司,其他京城各部司都在縮減,唯獨擴張的就是御史臺,也就是這個監察司。
每路設一下屬機構。一正使,一副使。兩名文書,四名巡官,四名吏非官,乃是吏,就是算賬的會計,一路增加了八名官員。職責是巡查一路稅務執行情況、官員作為、民間冤情以及保甲法、免役法、倉法以及其他種種,軍政務皆人巡查之權。那怕是轉運使的賬冊也可以有權拿出來翻閱。但只有巡查權,很大的巡查權,卻沒有過問權參與權,發現問題,向御史臺匯報,御史臺根據情況向兩府三司或者皇上匯報,或者對相關的官員進行彈劾。
未必能起到十全十美的作用。明朝東西廠與錦醫衛都未實現,一路僅八名官員與四名小吏,如何實現,但能給各路官吏一種震懾。曾公亮抬起頭,看了看御史臺十幾名言臣,嘴上苦笑。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繼續往下看。
乃是一份長長的名單。
近兩千五百人名單,包括各個部司都有,還有那七百余裁減下來的京官。
因為此次重組,牽連到各州各府。不但是重組,還有審核破壞掉的免役法、倉法、保甲法與各地兵士情況。未來成立的監察司是完成不了這個任務的。
從各部司抽出近兩千五百名官員,由范純仁坐鎮于京城遙控指揮,再由十名言臣率領,到各州縣巡查執行情況。這部分京官,根本各自的才能與表現,有的在巡查后調回京城,繼續擔任原職或者升遷,有的填補一些不良地方官員的職位。還有一些表現不好的,就要陸續裁去了。
曾公亮終于看出來,為了削減官員,讓地方官對付地方官,甚至讓這些京官對付地方官,一個個想保住差職,不拼命不行哪,地方官員肯定會互相攻訐,下去的京官肯定找地方官員麻煩,以便多出空缺讓自己填上。
中書麻煩無形中減少。
哭笑不得的抬起頭,看著鄭朗問道:“行知,若此,京官是否太少了?”
這一去整去了一大半京官,難怪前幾天鄭朗天天在看京官的履歷。
“明仲,不少,足矣了,若不是考慮到爭議聲會很大,一千京官也足矣。”鄭朗淡淡地說。一千名京官肯定不夠的,不過重組后政令暢通,一千五百名京官足矣。但鄭朗也不敢說只要一千五百名京官,最終數字不會少于兩千五百人,否則自己會馬上被天下的士大夫們活活逼下臺。什么都結束!
這是嚴厲的措施。
下面又有安慰的措施。
一些官員裁減下來,若不服,請拿出證據,自己做了那些政績自辨。防止上級官員借機打壓的。重新給一次機會,一旦實施下去,一路幾乎有近兩百名京官巡查,不可能兩百官員一起協同上司做污證吧?
第二條,就是裁減下來,最少會保留職官,繼續拿薪水。還給機會,除了老弱病殘,嚴重昏庸無能不作為或者苛民的官員,大部分官員會有新的起復機會。宋朝各地義學已經不少了,鄭朗推動之下,義學更多,但師資力量很薄弱,這些退下來的官員有許多是進士,讓他們進入這些義學書院授學,順便進行自我反思,有貢獻者,以后官員有缺,再度優先起用。其次以職代吏,保留職官官職與薪水,跟隨一些良官后面做小吏,學習觀摩,進行第二次變相的磨勘,表現好者同樣再度優先起用。
若化官為吏,就是裁去兩萬名官員,也安排下去了。
三條活命機會,怨言必會減少。
看到這里,曾公亮再度苦笑起來,對鄭朗說道:“行知,智慧天無無幾人能及。”
還會有怨言,但這樣一來,反對聲音必然弱了許多。
曾公亮都這樣說了,趙頊長松一口氣。
鄭朗第一步就從官員入手,趙頊心中底氣一直也不大足。
繼續往下看,這些京官下去,不是看官員表現,還有許多任務。免役法順利執行了十幾年,若從鄭朗自太平州算起,都有三十多年歷史。如今全部破壞,一部分乃是官員不作為,懶得收,省得得罪人。一部分是巴結權貴,將免役錢往五等以下戶上攤派。全面恢復舊制,對各州縣進行審查。若地方所有豪強紛紛反對,也可以。恢復原來的差役法。兩種選擇,要么恢復舊免役法,自四等戶以上分戶等收入攤派免役錢,要么全面執前原來苦逼副的差役。反正宋朝還有七十幾個州府依然在執行著差役,不多這一個。
曾公亮又是苦笑。
接下來就是保甲法,保丁多了,訓練卻在下降,還有許多一二三等戶為了那個免稅。充五等戶進去。故病又犯。就是鄭州都出現了類似情況。大規模的盤查,保甲法依然還在盤查之中。允許其改過自新,將稅務補齊,不追究責任,甚至將他們作為善戶,作為優先進入新監股戶行列。若不改正,不但強行讓其將漏稅補充進去。還按照國家律法進行笞杖或者刺配。
終于看到一開始就說兩監的作用。
招安式的茍和妥協,無奈,不然執行不起來。
查的還有各地稅務情況,于各州各縣,甚至重要的村寨,將國家稅務標準張貼。若有官商勾結者,舉報者能得其漏稅款三分之一,若有重稅者,向監察監舉報,派人核查。朝廷將重稅款項全部退還。
未提破壞的倉法。
多是挪用,而它則是重中之重。那場大旱,不遠了。但現在不能急。
各州縣減裁的吏差僅是淡淡提了一下,若各州縣感覺不便,向此次下去盤問的京官們傾訴,再經審查,交與中書過問。酌情減少裁減數量。
最后就是隱田與并州縣。
提到隱田二字,曾公亮更頭痛,也在查問當中,此次共計六十個州,看到這個數量,曾公亮眉頭都擰在一起。然而細細看下去,又沖鄭朗苦笑地搖搖頭。太狡猾了,六十個州,數最巨大,可這些州有一個顯著特點,那種頂尖的豪門幾乎沒有一個。肯定得罪了許多人,但不會得罪頂級豪門。又能起到震懾作用。
但曾公亮也不知道,至于一些頂尖豪門,早晚鄭朗打算碰的,此次一舉將基礎奠定好了,未來數年內,必拿幾家動手,否則震懾力一直不足。至于隱田如何查,以前已有了嚴密的制度,僅是沒有執行罷了。未說,接下就是并的州,一共并去三十二個州軍,一百四十二個縣。
動作不可謂不大,但有種種的妥協,還有兩監利潤的誘惑,以及一些巧妙的安排,難度會有,爭議聲與反對聲音也會很大,但比曾公亮預想的會小。
看完,曾公亮說道:“陛下,臣不知對錯。”
雖與鄭朗關系不錯,這次動靜太大,后果曾公亮無法預料,只能摸棱兩可地回答。
說完,將它遞給富弼。
一個個查看。
有的說好,有的沉默,有的反對。
兩封札子皆很長,主要是名單與報表,關心則亂,關心的主要是自己這一部門,可誰沒有門生子弟親戚好友呢,因此看得慢。
趙頊拿太監上茶,然后站起來,親自替曾公亮沏茶。
“陛下,臣不敢當啊,”曾公亮差點嚇得直哆嗦。
“曾公,國家危急時刻,還望曾公助朕。”趙頊說道。大家先將私心放到一邊去吧,幫助朕將難過熬過去。
做得十分謙卑,一是心中急,二是多少受了鄭朗影響。
可是喝著皇上親自沏的茶,許多人心中五味雜陳。
一轉茶倒下來,反對聲音弱了很多。
也不是大臣私心重,知道好處,免役法重新振興起來,保甲用真正的五等戶保丁,減裁官吏,一進一出之即,有可能就是兩千多萬緡錢,若再有其他的舉措,國家很快就會出現節余。
但實施下去,騷動太大,誰都沒有信心。即便支持的人,也未必能做到信心滿滿。
既然一起不反對,趙頊說道:“草詔。”
“陛下,莫急,臣不敢擔任,”范純仁說道。
“你是怕麻煩?”趙頊不悅地道,別人不行,你可是鄭朗的學生,范仲淹最優秀的兒子。
“非是,臣才能不足。”
“范卿,之所以鄭公推薦你,有幾個原因,一是你性格溫和,若是酷吏,此舉必會引起更大的爭議。國家雖困難,還是要以溫潤清靜為主。故你是不二人選。二是你的德操。處事不公,不能主持。也非你莫屬。三是你的才干,無才干只會引起嚴重混亂,非你莫屬。不過執行后,朕會讓中書三司派官員協助你。”
范純仁張口結舌,是欣賞,還是將自己往火海里推。
鄭朗道:“堯夫,讓你主持,乃是我的建議。陛下不是夸你。至少我想不出除你之外,有第二人選擔當。非是你才干超過其他人,乃是此位只有你最合適。但沒關系,若遇到困難,我與介甫到時候會相助你。”
范純仁無話可說了。
不但頒發天下,王安石與鄭朗的札子,還有報紙刊登。
果然一出。天下轟動。
有贊成的,有反對的,有喝彩的,還有咒罵的。一旦真執行,無數大戶利益受損,就是簡單的門蔭制。一年一次改成五年一次,官員會少蔭舉多少子弟親戚門生?
若全部贊成,那才是怪了。
但有奇怪的一幕,還有許多人詢問兩監的事。鄭朗含糊地回答:“一監有可能不亞于太平監,還有一監雖不及前監。既然我放于朝堂之上,規模也不會少。這是眼下的兩監。將來人口更加稠密之時,還會有一監,那一監規模有可能會超過銀行監收益。”
前面放出,后面趙頊就將鄭朗喊到宮中詢問。
鄭朗悄悄地講解了大半天,趙頊臉色凝重。鄭朗道:“非如此,日益龐大的宗室,以及更加稠密的人口,無法解決。”
趙頊臉上還在猶豫,鄭朗又說道:“莫急,還早著呢,況且到時候也能觀后效后做決定。先將天下爭議聲稍稍平息再說。”
“倒也是。”
隨后范純仁與鄭朗以及王安石,一起忙碌起來。兩千多名史無前例的京官下去,僅此一項所帶來的出差費,就達到了一百多萬緡。但沒有辦法,一旦解決再度的冗兵,安置費更高。
實際下去的京官眼淚汪汪,既然讓他們下去,他們中間都有可能裁去一半人。沒有辦法,只好拼命地找地方的把柄,一是立功,二是騰出更多空缺,空缺越多,自己即便不能回京城,也能外放成差職。
前面下去,后面各個奏折就象雪花片一樣飛來。不但有奏事的,還有吵鬧的,反對的,整個宋朝就象水煮一樣。
最后鄭朗索性學習李林甫,在中書里準備一個小便殿,夜晚就在中書辦公。
這是最難的幾個月,過后,到了明年,不但費用節省,政令也會更加暢通。那時鄭朗也不用如此忙碌。但想不吵不鬧,沒有一年時間休想。
就在這時候,西北堵事了。
西夏強橫,就強橫在橫山,也就是后來的白于山各部。原先張亢就曾上書,山界諸州城寨,距邊止二三百里,夏兵器甲雖精利,其斗戰不及山界部族,而財糧又盡出山界,建議朝廷招降各部。
韓琦與范仲淹也上書過類似的建議。
鄭朗做法更是裸的,西夏戰爭頻繁,民不聊生,橫山諸羌思內附。種諤知青澗城,西夏酋長令凌要求內附,郭逵未到延州之前,延州知州陸詵不欲生事,不納。那時朝廷已經詔書鄭朗進京,種諤隨鄭朗時久,知道鄭朗想法,要求納。
鄭朗要上位了,陸詵不得不考慮種諤的想法,書奏朝廷。
朝廷為此產生爭議,詔還未下,西夏人居然得知,將這幾十羌賬幾萬羌民遷向興州。種諤看到鄭朗再復起用,膽子壯起來,派使追上。幾萬羌戶一下子沖過邊境線,涌向宋朝。正好那時西夏派使助永厚陵,趙頊聞訊后,派人安撫李諒祚,重開互市與歲賜,又從可憐巴巴的國政中抽出一些錢帛,作為額外補償,安撫西夏。
權當我們宋朝從你們西夏買來幾萬名部曲吧。
李諒祚不服,派使哼唧。若是向趙禎說,說不定看到國家財政困難,還能將幾萬羌民討回去,對趙頊說,什么用也沒有。此時國家正在改制,趙頊也沒心思理睬他們。打就打,雖再戰,宋朝財政會更困難,你們西夏也得要考慮戰爭的后果。
沒有顧西北,可西北又有事了。
乃是綏州。
綏州有鐵碣二山,還有無定河,本來是易守難攻之地,因為宋太宗時趙保忠就擒,為西夏擁有。李諒祚之時,又在此設一個軍司,名為巨鎮。當地豪首乃是嵬名夷山與嵬名名山,算是西夏的宗室。然而李諒祚性兇殘好淫,過大酋豪家看中有姿色的婦女,皆強行亂之。也亂了嵬名夷山家的女子,再加上西夏困窘,嵬名夷山暗中潛入青澗城,向種諤請降。
種諤同意了,可隨即想到另一個人,嵬名名山。不是看中嵬名名山,而是看中了整個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