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供精彩。
因為富足,宋朝喜花,喜香,喜一切美好的事物,也喜一些…昂貴的事物。
三月里,東京城籠著一層層粉香。
宮墻外便是千家萬戶,看著外面無數人家,趙頊有些向往地說:“母后,我很想出去看一看。”
“不可胡來。”
“母后,昔日我隨鄭公,四處走動,鄭公教了孩兒許多知識學問。”
“他是不錯的,想用,就下詔書吧,未必非要等他一年丁憂期滿,多下幾道詔書,也是全大臣謙讓之美。”高滔滔道。對鄭朗教學生的本領,高滔滔十分相信的,兒子經鄭朗手中過了一遍后,前后截然不同。還有一些毛躁的地方,也不要緊,馬上鄭朗赴京,一邊執政,偶爾抽空進宮來侍講,就能使兒子變得日漸圓融。
“母后,孩兒倒不是為這件事擔心,國家如此,他不會隱居于山野的。”
“頊兒,他那地方也不能稱為山野了。”高滔滔樂道。但轉眼間眉宇深鎖,至少眼下高滔滔十分焦急,若是過上幾年或者十幾年,財政危機過去,又沒有了現在這種心情。
“母后,放心吧,”趙頊強顏安慰,又說道:“孩兒在這里看外面,心中在想兩件事,第一件事孩兒前幾年到地方去,看了很多,那時百姓安居樂業,就不知此時百姓又會有什么樣表情?”
高滔滔也茫然。
一進后宮似深海,很難再出去。想了想說道:“無妨,可以問一問宮中的內侍。”
“母后,他們是看著人主說話的。”
“還能問人,這事交給我吧,”高滔滔道。能問人,自己的表妹,趙念奴。鄭朗將趙念奴母子一直帶到鄭州自己身邊,看似不避嫌的過分愛護。實際高滔滔清楚,這才是最大的避嫌。腦袋轉不開的丈夫死了,是要到將這對母子召回來的時候。
趙頊又問道:“母后,你說仁宗有沒有出過宮。”
“出過。”
“就是到民間真正的走一走。”
“這不可以…倒是有一回。”
趙頊不由悠然向往,說道:“孩兒現在困于宮闈,倒是明白鄭公有心。”
“有心,那也是不對的,”高滔滔打斷了他的話。心里面卻道。鄭朗與自己姑父之間的感情,豈是你能想明白的。說著話,趙頊漸漸進入便殿。看著他離開背影,高滔滔皺眉,為鄭朗皺眉頭的,非是對鄭朗反感。而是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鄭朗一旦回來,可以說是眾望所歸。若是姑父問題不要緊的,關健是丈夫做了那些,對這個重臣會不會產生一些消極的影響?
趙頊進了便殿。
許多大臣早就到了,問題山一般大海一般深,也不能指望鄭朗一個人來解決。
非是對鄭朗不相信,與制度不合,就象后世的足球隊一人。一個成功的足球隊是一個整體,不能靠一兩個超級球星支撐,那樣,那支球隊永遠是不可能成功的。國家也是如此,這是最淺層的治國道理。
這一點趙禎做得最好,即便他與鄭朗友誼天長地久,也從未將國家完全托負于他一人手中。鄭朗也不怪責,若怪責,他就當不起這副重擔。連這個心胸都沒有了。如何挑起這副擔子?有了挑這副擔子能力,也不會責怪。相反就能理解。
不算太難的一道辨證題。
但未必有人會想得開,想不開的人大有人在。
來的是兩府兩制臺諫三司大佬,趙頊讓大家坐下來,面對眼下的危機,大家一起想想辦法吧。
司馬光慎重地看著趙頊。
師徒二人有書信來往,但鄭朗沒有表態,一直未說,不是不說,而是怕自己思想影響司馬光與王安石,然后從兩個學生信中,看能不能借鑒到什么。然而分析過幾個皇帝的心路。
趙匡不用說了,親眼看到戰亂帶來的危害,他家是一個中小官宦世家,都朝不保夕,自己從軍過程中更是吃了無數辛苦。因此成為一個長者。趙匡義不同,老大離家出走,他在家中就是老大,養成了一種的精神,當然,還有暗中的控制。大哥莫明其妙死了,開始對兒子控制。趙恒十分悲催,生生培養成一個乖寶寶,這使宋真宗以后變得寬厚溫和。但趙匡義還不及劉娥,這才是一個暴力媽媽。
趙曙是備胎,一直生活在陰暗中,于是心理猥瑣,但趙頊不同,上位時間太年青,高滔滔還沒有培養出總掌后宮的氣質,老子是神經病,兒子更教不好。因此少了溫和,多了一份銳氣。
若沒有鄭朗,情況更糟。
雖說人是要有一些進取精神,但要怎么看的。
水看似柔弱,認真分析,它不剛嗎?這才是真正的剛,一些表面看起來剛的東西,反而易折。故易經里陰主內,陽主外,多認為是吉。也許有道理,也許沒有道理,可與鄭朗性格相符,他是謙謙君子,不喜歡太過霸道。是進取的,但不同于王安石那種進取。也不是司馬光那種保守,兩者兼之。
信上不會這樣說的,說得比較委婉。
又分析幾個親近的人心路過程,王安石雖生活在中小官宦家庭,父親作風比較正直,子女諸多,因此家境不大好,又多在底層磨練,使得王安石思想多親近法家。
司馬光家境好,多在京城活動,貴氣凜然,因此名為儒,實多喜名家。
張方平看似喜兵家,實際不是,他喜歡的是雜家,對兵事重視是假重視,倒是對經營之道頗有興趣。
老蘇復古,多談兵,實際非是喜兵家,而是喜縱橫學說。
至于朝中的大臣,有富弼這樣的儒者,也有許多是假儒真墨,也就是西漢以來的偽冒儒家,內斂與保守怯弱。
司馬光一開始看到信后,不大服氣,我怎么能喜歡名家呢?名家講究名與實。喜詭辨,可細細一想,似乎真有那么一點。一邊回信訴冤,一邊感到好笑。因為鄭朗也在信中袒然寫了自己,說自己雖修儒學,但也包容眾長,即便是他反感的墨家與陰陽家,也吸納了他們長處。農家不用說了,鄭朗十分重視。還有有圣人出,多是裨官所寫的野史,唐宋后多了起來。但不能說沒有影響,例如莊子與孟子文章恣意龐博。就是因為里面有許多寓言。鄭朗修儒學時,也用許多類似段引證,但不是傳說,而是真實的歷史做為例證。這也是借鑒了手段。
說出來,讓師徒三人進行自我分析與思考,以便取得進步。
至少司馬光與王安石皆在反思。
沒有辦法,鄭朗不可能一輩子從政,要幫手,還要后面的繼承人。
得將這一脈傳遞下去。
此時司馬光就緊張地關注著皇上。
皇上有作為是好的。可司馬光擔心如鄭朗所分析的那樣,有銳氣雖好,就怕皇上過于剛硬與躁進。
趙頊先看著張方平,鄭朗曾經議論過的,對理財張方平很有一手,在宋朝能排進前五位。又于密奏里刻意推薦二人理財,一是王安石,二是張方平。
張方平答道:“一為節減,自山陵起減裁費用。以為天下表率。二為裁兵。兵費一直是國家頭等開支,若兵費不節省。冗費便不可少。三為減官,自仁宗末年,官員增加幾乎一倍有余,若官員不裁減下去,冗費也不得少。國家費用降至皇祐至和之時,一年用度不滿一億三千萬。再小心經營,數年之內,必將天下欠負一一償還,國家會再度大治。”
“張卿,山陵賞賜已削了三分之一,能否再削?”
“官吏已冗,先后晏崩不久,用何手段削去一半官吏,使天下仍不得騷亂?”
“諒祚野心勃勃,又與契丹漸漸茍和,一旦裁兵,能否保證西北不失,契丹不會侵犯北疆?”
趙頊來了一個三反問,不是對張方平不滿,這是事實,山陵與賞賜確實削去三分之一,而且趙頊屢下詔書一省再省,不能給老子來一個黃土亂墳吧。
官員膨脹起來容易,但削減卻是最讓人頭痛。鄭朗以前不敢碰,龐籍碰了,碰得頭破血流。
西夏是好幾月沒有動兵,但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再度用兵,誰又敢保證契丹不會乘火打劫?慶歷戰爭之時,契丹未出兵,勒索得還少嗎?
張方平無言以對,若虧了幾千萬,不用鄭朗,他都有辦法將這幾千萬虧空彌補起來。但虧空這么大,自己能有什么好辦法?
文彥博說道:“陛下,裁兵一事倒也不難。稚圭用斷榷與斷賜威脅,西夏派使認錯,再派使訓斥一番后,重開榷場,給其歲賜,稍給其優撫,西北自安。西北一安,北方便不會有警。”
“文公,今年三十萬,明年五十萬,后年八十萬,人心不足,何有了時!”趙頊斷然說道。
與富弼一樣,只知道加,加,越加越多,越加對方實力越強大,這是解決辦法嗎?但看了一眼韓琦,說道:“若非韓公,西北戰亂不休,國家會更加敗壞。”
“陛下,不敢,國家如此,臣也有罪也,”韓琦十分老實地回答。
吳奎說道:“陛下,如今之計,當用正人,去奸邪,國家乃安也。”
歐陽修去了,還有一個大奸臣在朝堂上,就是韓琦。
當真如此簡單?趙頊想打哈哈。這都不是答案,趙頊又將眼睛看著司馬光。
司馬光答道:“官人,信賞,必罰。”
趙頊坐直了身體,道:“請詳說。”
太簡單了,反而聽不懂。
司馬光沒有直接回答,說道:“國家非是無錢,這種說法乃是錯誤的。”
富弼直搖頭,談到現在就是一個字,錢。看樣子,得給鄭朗寫一個封信,說明事情的嚴重性。
司馬光不知道富弼的想法,繼續道:“何為國家,有君有臣有民,有朝廷錢帛,權貴們的私人財產。普通百姓的財產。國庫雖空,不代表著國家虧空。民間財政并沒有過于敗壞。之所以如此緊張,乃是朝廷財政敗壞也。為什么敗壞?非是財政不足,雖多處州府賦稅未收齊,特別是河北之地,兩稅僅收上來三分之一。但兩稅僅是國家的一部分,有專營,有各個作監。有商稅,各個礦藏收益,還有其他的一些額外魚肉百姓的措施。”
趙頊哭笑不得,不知道他說的是好話還是歹話。
“其實總體收入雖不及嘉祐年間,并沒有減去多少。主要就是亂用了,若沒有這些亂用。按照皇祐年間的支出費用,國庫每年還能產生一些積余。辦法很簡單,將兩個時間段的收入與支出羅列出來,進行對比,那些是減少的,那些是多出的,一目了然,再進行商議,如何削減這些多出的開支。冗費省下來。若小心治理,每年朝廷都會產生大量積余,又沒有類似河工這樣的大型工程,就能對天下欠負進行慢慢償還,百姓也就心安了。欲速則不達,即便是圣人在世,也不可能讓朝廷一年將如此巨大的欠負償還得清,請陛下三思。”
“陛下,君實之言乃是忠臣言也。”富弼說道。聽來聽去。只有司馬光的話最入富弼法耳。
“好,朕讓你與滕制誥同查賬目。”趙頊說道。滕制浩非是滕子京。乃是滕元發,此人科舉十分傳奇,幼年曾得范仲淹賞識,師從胡瑗,與范純仁一道同舉進士,小宋奇其文,位于探花。趙禎審卷,認為其中的詩不合程式,將滕元發罷黜,沒想到八年后再度來考,又中得探花。趙曙對此人十分器重,曾將他名字寫下來,放在身邊備用,趙頊繼位,為了培養親信,立即將此人提為知制誥。此人確實也算是一名良吏,也在鄭朗法眼之內,當然,還是不能說出來的。
趙頊剛要宣布大家散去,韓琦站了起來說道:“臣有兩件事要稟報。”
“韓公,說吧。”對韓琦,趙頊心情十分復雜。承認他有輔佐之功,但心中一直不痛快,雖有功,可過遠大于功。心中痛恨防范,也有那么一點兒哀憐。
“陛下,時局如此,臣多有錯也。按照前朝故事,山陵使功成,宰執必辭呈。因此臣準山陵竣工之時,請臣辭職歸鄉養老。”
但韓琦的話沒有說服力。
現在國家讓你整成爛攤子,想逃啊。若有這個規矩,先帝時你為山陵使,何為辭職?
趙頊默默不語。
辭就辭吧,大家好聚好散,不亦樂乎?
韓琦看到趙頊默認,心中也產生一種悲涼,又道:“國家雖財政敗壞,乃是這幾年發生太多的事。但陛下勿用擔心,論經營之道,無人能及鄭行知也。將行知召回中書,五年之內,欠負必會解決。”
“五年?”
“陛下,欠負的事臣有失也。但這個欠負并沒有包納銀行監的收益,否則不足兩億緡,五年對于行知足矣了。請陛下下詔奪情吧,拖得越久,弊端越多。”
司馬光想反駁,五年啊,你以為鄭朗會變魔術!
但趙頊看著韓琦蒼白的頭發,心中也有一份慘然。在鄆州時鄭朗含蓄地點評過韓琦,說此人非是奸邪之輩,但一生有一個最大缺點,那就是剛強自用,權利心重。為邊臣時輕慢武將,為朝臣時,凌上欺下,慶歷新政之時,為爭君子黨之首,與范仲淹鬧得頭破血流。為西府首相與東府次相之時,欺凌富弼,傲視下屬。
趙頊自己還能找出更多的例子,例如對太皇太后曹太后不敬,與父親多次較真。但與李林甫不同,這個人驕傲到骨子里了。此次逼得傲傲的韓琦居然低下頭去。
治平敗政,韓琦有錯,但父親錯也不小。想到這里,趙頊說道:“韓公,你有兩次顧命之功,請安心替朕處理政務吧。”
也不代表著他會繼續重用韓琦,僅是側隱之心安撫一句,但聽在大臣耳朵里,難免會產生一些想法。
司馬光與滕元發在查賬。
趙頊下詔奪情。
鄭朗回奏,頗出趙頊意外。
鄭朗不喜矯情,想做官就出來做了,何必一讓再讓,況且隱居了四年多時間,清名也爭夠了。因此回奏,忠孝兩全最好,可二選一時,家為小,國為大,忠在前,孝在后。
做人子必須丁憂滿期,即便國家有事,最少也要丁憂一年有余,才能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盡人子孝道。然國家出現這等大事,即便臣一年孝期未滿,也要替陛下與國家效勞。
丁憂不是主要的,關健是陛下你自己。
若陛下想一時治,臣馬上就可以披孝服入京,十年之內,只要陛下聽從臣的意見,臣保證天下欠負會償還得清,重新還一個健康的國家財政。但這只是一時,若換一個稍稍不好的宰執從政,舊弊會迅速復發。
若陛下想一世治,請深思,如何一世治,連臣都沒有想好,不但臣要想好,陛下,以及所有臣工,天下百姓都要認真反思。沒有反思好,臣進京非是正確時間。
回奏到了趙頊手中,很簡單的話,但趙頊看不懂,將兩府大臣召來,遞給他們看,也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