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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十四章 恩欲歸己,怨使誰當

  鄭朗做法有些偏頗,不能將所有罪過一起歸于韓琦與歐陽修。

  但對富弼的口胃。

  晚年富弼閑居洛陽時,寧肯與以前政敵王拱辰裹在一起,都不愿與歐陽修來往,對韓琦更不用說了。隱約已經明白鄭朗一些想法,不僅是倒韓琦倒歐陽,也是一部分,只要對趙禎恩情仍懷念的大臣,對韓琦與歐陽修就不會產生任何好感。

  出現這個大黑洞,兩種做法,第一個皇上與執政大臣吃一個悶虧,替趙曙與先執政大臣擋下來。第二個就是捅開,但捅開了,總要有人抵罪的,要么是趙曙,可能嗎?

  即便一千個不愿意,一萬個不愿意,也不可能讓皇上老子頂罪。韓琦與歐陽修只好生受了。

  僅是一部分,鄭朗還不至于不顧國家,而一心公報私仇。

  不知道鄭朗有何用意,小心地說道:“陛下,解鈴還須系鈴人。”

  二人從中午談到傍晚。

  外面諸多大臣議論紛紛,然而詔書一下,又有許多大臣產生了失望。詔命富弼為集禧觀使,這個集禧觀乃是宋朝京城第一大觀,原先被一把大火焚燒,后來重建,此職與集禧觀無關,僅是一個表示很尊貴的虛職,也就是希望富弼定居京城,以便隨時請益。

  可能是趙頊怕韓琦產生什么不好的想法。

  可能是這番對答,讓趙頊略有些不滿意。

  但會談過后,趙頊立下詔書,詢問鄭朗。

  隱約于詔書里就說到自己與富弼的對答,抱怨富弼略過保守。

  三月桃花開。

  鄭家莊還在擴張,又增加了三百多戶。

  但鄭朗幾乎閉關了。

  整天盤坐,富弼說十年。他不可能等到十年的。

  正好趙頊詔書到。鄭朗寫了回奏。一說富弼。之所以推薦富弼,是學富弼的穩重。急能解決問題嗎?而且富弼說得不對?本來財政困難,若是皆知道皇上想斂財,下面的官員為取悅皇上與執政。會加倍斂財,苛政于民,本來因財政百姓生活漸漸向不好的方向發展,甚至南方因為官府逼迫。導致更多百姓向賦稅更輕的兩廣遷移。若是為了財政,苛征于民,與現在的財政潰爛有何區別?越是在這時候,作為人君,越不能提錢帛二字。那怎么說呢,說問題,說弊端。

  是朝三暮四,朝四暮三之間的區別。但不能說不起作用,一個百戰百敗與一個百敗百戰,聽上去效果截然不同。

  然后寫到這個捅。

  捅開了會捅出一個巨大的馬蜂窩。

  但不捅怎么辦?

  鄭朗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只有將它捅開,下一步才好安排。但也沒有想到這個黑洞有這么大。

  然后說捅的方向。不能詔布天下,那么對先帝名聲會有妨礙。只能將兩制兩府大臣聚集,進行商議。不詔布天下,也不能將它再藏著了,藏下去會出更大的問題。

  又隱約地說了一件事,陛下要想用如何用人。

  你準備換兩府大臣,可那些人頂上去,有沒有想好。只有想好了頂替人選,還要對你保證忠心,才能使國家順利過渡。

  又寫了另外一件事。

  宋朝祖宗家法,一防權臣與武將篡政,不能說用心不好,自安史之亂后,藩鎮割據,五代十國,民不聊生。二是重視民生,防止貪污腐敗,因此層層架空疊加,其次層層分權掣肘監督。

  但真正起到監督作用,非是架空掣肘,而是施政的透明化。比如財政,若是一年一公布,會不會留下這個大黑窟窿。

  寫的就是這些。

  其實若真正將施政透明化,一些偽民主機制也就出來了,再加上一些誘導,全民覺醒,與宋朝本身二位“祖宗”制訂的一些偽民主體制結合,那么以后趙佶與蔡京之流便難有生存的空間。

  但有一個前提,這些制度也要使它慢慢變成所謂的祖宗家法,當成以后執政者的執行標準。

  這就要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王朝,盛的程度要超過仁宗時代。

  面對這樣的盛世,任何人都不得不低下驕傲的腦袋,那么這些制度與思想,包括他的儒學,就能成為一個標準。

  犯忌諱的,不能深說。

  中使帶著奏折回去。

  崔嫻說道:“官人,又不能安份了。”

  丈夫的命運,讓她猶豫,當然渴望丈夫擁有更多的權利。不過一旦擁有了,丈夫又不能象眼下這樣,過著舒適的生活。

  鄭朗答道:“嫻兒,不急,就是想讓我回去,也不易的。”

  趙禎一死,友誼沒有了,剩下的一切就看得淡。他所宣傳的忠君,非是忠君,內心處實際是忠于這個國家與民族。也不能說的。

  趙頊看到鄭朗的奏章,明白了,幾年前就托崔嫻帶轉的話,要學習各人的長處,融為己用。這是鄭朗要自己學習富弼的溫和之氣,以便象仁宗那樣成為一個仁君。

  明白得似是而非,想做趙禎,可沒有那么容易的。首先趙禎低調得讓史書忽視,幾乎讓后人產生誤解,趙頊能做到嗎?

  但另一條讓他注意。

  鄭朗在提醒他,培養自己的班底。培養了一個,王陶。但還是不夠,最少得能進入中書。默想一下,有一個人,張方平。還是不夠,思來想去,又想到另外一個人,吳奎。

  于是將吳奎了進來,與他語追尊濮王事與漢宣帝有何異。

  吳奎不客氣地答道:“是,漢宣帝是尊生父為皇考,但陛下有沒有想過,昭穆二帝為君不當,漢宣帝又乃是霍光所立,與仁宗能相比嗎?仁宗一是先帝真正皇親,二賜于先帝天下,此乃天地之恩,豈可相忘也。”

  說完翻起大眼睛看著趙頊。

  怎么的。你老子為這個皇考弄得家不象家。國不象國。你又想來?

  趙頊擺手。

  這是趙頊眼下讓外界迷惑的地方,與趙曙不同,趙頊的江山實打實來自老爹,又是親生的爹。能不替生父說話嗎?

  但是想錯了,趙頊開始記事時,趙允讓差不多也快去世,對這個爺爺。他沒有那么在乎,心理與高滔滔差不多。能記住的,卻是趙禎對他的教誨,印象中趙禎是非常不錯的,和藹可親,又給了這一脈天下江山。甚至趙禎不介意自己的感傷,讓他打著陪姑姑的旗號,一道去鄆州,在鄭朗麾下學習了一年多時間。

  想一想,父親的瘋狂。若沒有這段時間的經歷,必然會有更多的大臣倒戈。也是這段經歷,使是曹太后對自己十分客氣慈愛。不然以父親作為,還有這個黑窟窿,漢穆帝的事未必不會發生。

  沒有原來時空歷史的對比,是容易讓人產生這種想法。

  但鄭朗若真的反水,尋找一個比較好的宗室子弟,運用智慧與曹太后聯手,未必弄不下來趙曙。

  再加上鄭朗的灌輸,對趙禎,趙頊十分仰慕。總之,認為自己父親做法十分過分。終是父親,有的也不大好說。嘆了一口氣道:“此為歐陽修所誤也。”

  吳奎想號淘大哭,皇上能這么認識,濮儀之爭終于到了結束時候。不然它還是一個超級大的火藥包,隨時能發作。激動之下,差一點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壓住心中激蕩,說道:“不但歐陽修,韓琦在此事上也亦失眾心,臣雖數次因此為韓琦相斥責,但天下公論,不敢于君前有所隱。”

  說話的辰光,趙頊仍沒有流露出對歐陽修與韓琦任何想法的動態,外界繼續認為二人得寵于趙頊。

  因此當時吳奎還沒有反應過來,幾天后才醒悟,自己這個腦袋真不夠用啊。幾天后又含蓄地進言道:“陛下宜推誠以應天,天意無它,合人心而已。若至誠格物,物莫不以至誠應于上,自然感召和氣。今民力困極,國用窘乏,直須順成,然后可及它事也。帝王之職,所難在判別忠邪,其馀庶務,各有司存,但不使小人得害君子,君子常居要近,則自治矣。”

  沒有指名道姓。

  但意思還不明白嗎?皇上想要國家好,不能再用小人。

  趙頊會意,便說堯時還有四兇在朝。

  也沒有指名道姓,但話說到這份上,等于指名道姓了,并且用堯時四大兇人饕餮,渾沌,窮奇和梼杌來與韓琦、歐陽修相比。

  吳奎又激動得差一點一口氣沒有憋過來,拼命地使心情冷靜,道:“四兇雖在,不能惑堯之聰明。”

  看了一眼趙頊,趙頊也不生氣,這是一個隱晦的比喻,那是堯,陛下,你離堯還差了好遠,堯能用,你能用嗎?繼續道:“圣人以天下為度,何所不容。未有顯過,固宜包荒,但不可使居要近耳。”

  就算你想包容韓琦,也不能讓他們呆在中書。

  得到了鄭朗在鄭州呼應,朝中又有王陶、張方平與司馬光以及吳奎,富弼在做指導,趙頊一顆心定了。

  于是將兩制兩府,以及臺諫、三司官員一起召集。

  讓韓絳將那本賬冊再度拿來,說道:“四年之內,兩遭大喪,朕看了一下國家出納,觸目驚心。諸卿,有何良諫,盡管說出。”

  說得十分客氣,與兩府無關,也與趙曙無關,乃是兩次大喪花了許多錢,才出現這個虧空。

  但什么樣的大喪能用掉這么多錢?即便賞賜,三千萬緡足矣。還有山陵,唐朝以山為陵,所以稱為山陵,往往一鑿就是幾十年。宋朝僅是陵,與山半點關系也沒有。就是這個山陵用度,銀行監還頂了大半,又能有多少用度?

  韓琦與歐陽修臉色大變,連同文彥博臉上都不大好看。主要職責是東府,西府也有失誤的。其他大佬們則是臉色沉重地翻閱著賬冊。有的人臉色凝重,有的人臉色黑暗,有的人想要罵娘,有的人在冒汗。

  就沒有一個大臣說話。

  因為這個黑洞,當時大家心情沉重,居然遺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歐陽修走出來。對韓琦低聲說道:“韓公。此陛下對你我不滿也。”

  “永叔。真有失,乃是先帝。若非是為了輔助先帝,濮儀爭使朝堂分裂,何至于此。”

  “韓公。只怕他人不做此言語。”

  韓琦看了看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我未作努力?前面國家財政潰壞,后面我數出詔書,讓王安石前來京城赴職。此子善長經營之道,以圖使國家財政轉危為安。此不是為了國家乎?”

  再怎么說,王安石也是鄭朗的學生。

  公道的評價,兩人絕對不是秦檜與蔡京之流,但將真相剝開,與賢臣也無關系。在趙曙神經病逼迫下,也許換上其他大臣,未必會好在哪里去。可韓琦與歐陽修也與好字,沾不上邊。

  史上中書數詔王安石,王安石未至。有人譏他刻意養偽名,有人贊揚他孝。還有人說王安石睿智,不想在趙曙朝趟那一灘子渾水。但現在,中書詔王安石,王安石更不會進入朝堂。

  歐陽修說的是事實,可就是王安石來了,這個黑窟窿能彌補上嗎?

  韓琦還是不言語。

  歐陽修又聯想到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說道:“韓公,寫詔書,對行知奪情吧。”

  看樣子起用鄭朗是謂必然,不如讓韓琦主動提起,有這個前提,至少韓琦還能保住第一號首相,鄭朗頂多是二號首相。自己肯定是下去了,但韓琦在朝堂,自己未必沒有起復之時。

  韓琦還是不說話。

  到這時候,臺諫大臣才醒悟過來,不對啊,皇上看樣子要對歐陽修下手。

  言臣蘇寀吳申等人開始彈劾歐陽修。這幾年臺諫奮斗史是一部血淚史,也是一部進化史,一個個變得聰明了,想倒下兩個中書大臣不可能的,一個個來,歐陽修與韓琦互為倚背,倒下歐陽修再來倒韓琦就變得容易,否則中書仍然是黑暗一片。

  而且臺諫這幾年苦逼的,讓兩人弄下去幾十名言臣,一度使臺諫兩大機構只剩下兩名言臣,就是呂夷簡丁謂在世,也從未有過這么囂張。彈劾書上,不報,趙頊也沒有斥責。

  不好言明的,盡管對歐陽修不滿,畢竟是自己老師之一,又是兩朝顧命大臣之一,自己下詔書,顯得太過薄情。

  這就是一個信號。

  更多大臣一窩蜂上去,就差一點對歐陽修拳打腳踢。只有一個人沒有吭聲,司馬光結束省試后出來,一直沒有表態。歐陽修是倒定了,但還有一個人呢。

  歐陽修堅持不下去,主動寫出辭呈。趙頊看到辭呈連稍稍挽留一下的動作也沒有,馬上批準,罷歐陽修參知政事,知亳州。

  歐陽修臨行前說了八個字:“恩欲歸己,怨使誰當?”

  這就是范仲淹責問王曾,王曾說的話。一個個將政績往自己身上扒,過錯誰來擔當呢?

  曾公亮翻白眼睛,歐陽永叔,你也太無恥了吧。居然敢與王曾相比,李迪、王曾、張知白、杜衍四人乃是真宗末年與仁宗初年四大名相,每一個人不僅有吏治之才,道德也有赫然古人之風,后世當中僅有范仲淹能相比之,要么現在有鄭行知,前面五人,連鄭行知都望而生畏。你歐陽修算什么?

  歐陽修卻不是要拿自己與王曾作比較,他心知肚明,也不敢。

  其實說這句話頗有感慨的,我雖然做得不好,若沒有我與韓琦二人拼命地維護你那個瘋狂的老子,趙曙能順利當上皇上,或者能順利將這三年多時間過渡嗎?說不定早讓曹太后將你老子廢掉。那么還有沒有你這個皇上?

  況且我們鼎力相扶你將皇位過渡,財政是出現黑洞,但這幾份功勞難道不大嗎?你才做皇上沒幾個月,居然就做下卸磨殺驢的事。

  歐陽修離開朝堂了,走的時候很安靜,沒有一個大臣來相送,心灰意冷之下,在亳州連寫四份辭表,要求致仕,趙頊不準。但隨即又回到朝堂之上,乃是鄭朗召他回來的,那將是最有意思的一幕。然而他沒有堅持住,猶豫再三,居然在無數大臣目瞪口呆中,真的回來。

  歐陽修下,趙頊對諸宰執說道:“朕想授命一人為參知政事。”

  韓琦說道:“陳旭可以為參知政事。”

  陳旭本來也是御察御史,呂誨等人彈劾他陰結宦官,出知定州,治平二年,朝堂上因濮儀之爭,與兩府產生分裂,韓琦想控制兩府,于是將陳旭召回京城,出任為樞密副使。

  關于陳旭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韓琦知揚州時,后花園有一株奇芍藥花,分開四岔,每岔各開一朵花,花很奇特,花瓣上下都是紅色的,中間卻有一圈黃蕊,名叫金纏腰,傳說如果出現這種花,揚州城就要出宰相。韓琦看到此花開,邀請王珪、王安石、陳升之三位前來做客,并且將這四朵花摘下來賞戴于胸前。結果數十年后,四人分別為宰相。

  因為歷史改革,這段經歷沒有了,但并不妨礙韓琦與歐陽修早先對王安石的欣賞。

  更證明了韓琦與陳旭之間關系,此人也算是韓琦的心腹之一。

  并且陳旭為樞密副使,以資轉參知政事也是可以的。

  可是諸人心中恥之,心想,如今了,韓稚圭,你還想再來啊。

  趙頊也不可能讓他繼續再來,盯著韓琦說道:“吳奎輔立先帝,其功更大,當越次用之。”

  韓琦還想說什么,最終沒有反對。

  大臣出了大殿,許多人長松一口氣,新時代終于到來了,以前韓琦欲所欲為,甚至能將一臺一諫差一點弄成光桿司令。但如今提薦一名參知政事,皇上都不準許。

  想到這里,許多人正大光明地看著西方,西方有州,名鄭州,鄭州不要緊,乃是鄭州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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