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艘船到了蕪湖。
船上幾乎集中江東與浙東十分之一的頂尖商人與大戶。
幾百戶家主,還有奴仆小婢,以及本地的所有大戶人家,星光璀璨。
是錢多的亮起來,與地位關系不大。
一個揚州商人站在船頭拼命的揉眼睛,問:“這是蕪湖?”
似乎很有地位,許多人問他:“張大郎,怎么啦?”
“是蕪湖?”
“是啊。”
“怎么可能,我大前年來過一次。”趙通判等太平州官吏一起大笑,這是一場奇跡,主要是知州一手創造出來的,但他們也參與其中,并且出了重要的力量。
不過聞聽張大郎的疑問,諸人還是有些感慨,前年這里不堪入目的,冬天時開始興修,去年有了許多房屋,可幾乎是一座死城,只是眨眼間,恍若春風吹來一般,活力就來了,看看如今的青弋水,船來船往,不停的有流民過來找活路,可還到處在喊缺人手。
一切是那么緊張,那么地繁忙,又充滿了希望。
鄭朗只是一笑。
甘蔗是技術問題,一旦技術流傳開來,蕪湖不占有優勢,甚至種植技術跟上,四川遂寧也不占據優勢,會漸漸向浙東向嶺南轉移,這是大勢所趨,自己提前讓它出現,會使蕪湖出現虛假的繁榮,終不是長久之計。
棉花史上是松江為天下富甲,種植與織機傳出,許多地區都會受益,最受益的還是沿海與沿運河一帶,若是海運發達,早遲也向秀州與蘇州轉移。
兩樣事物只是蕪湖發展的催化劑,不是它的,早遲還不是它的,但它在沒有受損之前,蕪湖已經發展起來,才是自己最需要的。所以倉庫僅占了一百多畝,否則會需要更多的面積。
紡織最好的是在蘇州,蕪湖也會有一點,這個無關緊要,早遲也必須向蘇州推移,還是催化劑。
圩田與良港,米市,沒有自己,它也會在宋朝出現。
當然,經過自己一顛倒,姓質也會不同。
帶著這支龐大的隊伍來到作坊。
這是嚴格意義上的白糖。后世工業取糖更先進,榨汁沉淀除去固定雜質,加少量石灰水中和其中的酸,同時清除雜質。通以二氧化碳除去石灰,再到真空蒸餾器中蒸發,濃縮后有紅棕色結晶析出,這就是紅糖。用活姓炭吸附脫色,再蒸發,就成了白糖。冰糖則是蒸發濃縮的糖液緩慢形成的大結晶體,是最純的蔗糖。
這種方法在宋代是不可能實現。
于是用了明時有黃泥水脫色法,試驗多次,不成功。最后也加入少量石灰水,才得以成功的。不去除糖份中的酸,無法脫色,是《天工開物》沒有記的地方。
對泥也挑剔,有可能來自當涂的泥含有大量鐵質,這個鄭朗不想動的,盡管知道一旦在當涂找鐵礦,會帶來更大的經濟飛躍,不值!不能這樣做!
因此脫色效果不佳,最后選擇了繁昌的黃泥,似乎效果最好。不信邪也不行,每一份泥質里含的化學成份不同,效果必然也不同。
其他的程序與《天工開物》里記載得差不多。
又大約推算了一下產量。甘蔗品種質量還是很差,再加上產生的大量浪費,出糖量僅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六左右。但其他的雜質還能制作一些副產品,并不是完全浪費。
到一畝地的產量,已經在收割,取中一下,僅在四千斤左右。遠不是后世的萬斤田。
也就是一畝地能產優質白糖兩百來斤。與后世的懸殊了八倍。
接下來就要看商人如何艸作,若賣成了原來那種黑砂糖價,慘了。與種稻子收成差不多。若賣成糖霜的價格,那么會是種稻子的收成五百倍到一千倍。
兩者都是不可能的。
走了進去,先前工藝都是一樣的,軋成糖汁,用火熬成黑黃色的糖漿,凝結成黑砂糖。這種糖也不能用黑砂糖來形容,應是黑糊糖,天一濕悶會凝成一起。
但沒有出現更好的糖制品之前,它還是好的。
糖霜雖好,貴得讓人吃不消。
在他們來之前,為了節約時間,早就開始,凝成一大堆黑砂糖,唯一區別就是加入極少量的石灰水。魔術自此開始,讓大家依次看了一下,再讓諸人走出去,技術要保密的。
也保密不了多久,但做了一些手腳,比如運來的黃泥,必須經水稀融,沉下所有雜質,再次泥水曬干,取這些細融泥制黃泥水,否則有可能會讓糖磣牙齒。
還有石灰水。可以先取一些黃泥稍做一些小手腳,再混在一起稀融,看的工匠會以為是什么藥材,這道手續一直保持在每一任知州手中,不需要多費事,但多了這一層玄乎,技術就不會流失。
其他的很簡單,在大缸上安一個瓦質溜斗,也叫瓦溜,用稻草堵塞漏口,將黑砂糖倒在瓦溜上。此時黑砂糖還是熱的,糊糖迅速結定。這才除去稻草,用黃泥水淋瓦溜里的黑砂糖。
這種脫色法與活姓炭脫色原理是差不多,而且這一淋,也將石灰水與糖酸產生反應的雜質與黑渣一起淋下,流入下面的缸中。漏斗中留下一層白霜,愈上顏色越白,也越甜,而且真正結成了晶狀的顆料。中層是黃砂糖,下層是褐砂糖,也是最次的糖,無論甜份或者顏色美觀度只能與原來的黑砂糖差不多。
但褐砂糖也可以當作糖來銷售,價不高罷了。
大缸里的東西也不會浪費,沉淀后,上層的黑色殘渣可以用來釀酒,與六成的米酒兌勾后,是很好的糖蜜酒。
下面的東西有些亂了,有泥水,有石灰與糖酸中和的產物,還有些重糖晶,但它卻是最好的肥料。榨出的蔗渣同樣可以做堆肥。
站在外面,鄭朗讓衙役一人發了一包東西,就是黑砂糖,道:“未經過酥冬,糖份未凝結,不甜,大家可以嘗一嘗,馬上再與另一種糖做一些比較。”
大家嘗著糖。
陸二郎道:“還是春天的糖甜,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鄭朗微微一笑道:“那時季,甘蔗經過酥凍過,糖份凝結,馬上新糖制出來,也沒有那時甜,所以我說最早要到年底動工,最佳時季卻在正月。過了二月天氣回暖,甘蔗不易保存,又不佳了。”
吃著糖,大家一起在議論,剛才那個揚州的張大郎急切地問:“還要等多久?”
是他朋友邀請來的,說再不來,發財機會錯過,莫要怪他。
“很快,”鄭朗說著,走進去看了一會兒道:“你們可以進來了。”
一起再度走進去,結晶體已經產生,還在斗內,鄭朗從斗上取出最上層的白砂糖,用荷葉托著,拿了出來,放在陽光下讓諸人看。
不用吃,僅憑顏色已讓諸人看得入迷,一顆顆小粒,象白雪,又比白雪多了一份晶瑩,象鹽,又比鹽多了一份純凈,象白玉,比白玉又多了一份鎖碎。
“各位,再嘗一嘗。”
大家小心的撮了一簇放入嘴中,一個個道:“好甜,真甜!”
“再過兩個月后,甘蔗凍漿,更甜。”
“好東西啊。”一個個全部盯著它看,眼中閃著貪婪的神情,都失態了。糖霜是好東西,可見效太慢。那有這般速度!速度就是效率,有了效率就可以大幅度提高產量,那也意味著滾滾銅錢源源而來。
一個個怦往呼吸,一動不動,腦海里卻在閃動著許多心思。
皆想到兩個字:配給!
這是宋朝古怪專營體制造成的思想觀念。
比如茶,先是國家專賣,分了荊南府、漢陽軍、無為軍、蘄口、真州、海州六榷貨務專售,給園戶本錢,成熟時售給朝廷,再從六榷貨務售向全國。杭州的散茶,朝廷每斤平均給十三文,售價卻是三十文,福建建州茶在宋朝是謂翹楚,也貴,頭金一百三十五文,售價卻是五百文。中間還有一些運費與損耗,可差價也是驚人的。
但什么事到官府手中不正常了,下面官吏為了政績,拼命逼園戶采茶,連秋老黃葉也采了過來。賣不掉,于是強搭,塞給商戶。這些商戶能得罪么?不僅是商戶,有少數就是各大豪門為商為賈。如能得罪,史上王安石的市易法都不會引發爭議。一逼,不得不改。輸錢給京城,京師給券,以券到茶園里自己買茶去。后來用兵西北,轉粟米不便,于是讓商人自己運粟米過去,西北計粟米給交引。
方法似乎很好,可時間一久,又變了味,西北軍方也要貪也要墨,防務虛抬,本來需一石米的,虛抬成十石,交引與茶量大相徑庭。再改,林特等人改成交引法七條,越改越繁瑣,只要一繁瑣總沒有好事發生。因此鄭朗說簡而無傲。
但當時得到好處,未改前收益七十三萬貫錢,改后是七百萬貫。根據油鍋理論,菜油下鍋后受熱損耗一部分,鍋碗碟盆上又損耗一部分,甚至抹布也要沾一部分的油腥氣,吃剩下的菜浪費一部分,真正的菜油進入人們胃中只有一半。朝廷收益也是如此,能得七百萬貫,下面層層貪墨,實得最少在一千萬貫以上。奇跡啊!
這種交引法不但沒有控制交引的泛濫,卻使它變得更多,謀利越來越少,最后只有二十三萬貫,茶卻越貴。利呢?利潤卻漸漸為少數幾個大茶商掌控,比如陳氏的父親,陳茶商。
不符合國家的利益,再改,天圣元年,換成通商法六條,主題思想就是朝廷不給園戶本金,允許商人與園戶自己交易,朝廷專收商稅。可新法一出,朝野上下全部反對,原因這樣一來,所有商人都有平等機會經營茶葉生意,以前豪強的壟斷地位蕩然無存。特別是趙禎的老師孫奭帶頭反對,天圣三年在孫奭帶領下,實行三說法,結果所有弊端一一重現,僅景祐二年前五年,河北十六州軍虛費就達到五百六十八萬貫。趙禎于今年只好再次讓李咨用貼射法代替三說法,然而李咨在天圣初年吃夠了苦頭,未改之前上書道,恐豪商不便,依托權貴,以動朝廷,陛下須下詔戒敕。
你讓我變可以,但丑話講在前面,有什么不好的后果,陛下,你得替我擔待著。這一改堅持了幾年,最后在豪強磨牙中,又恢復三說法。
不但茶,鹽、酒、礬、香等專營買賣中,都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弊端。
鄭朗曾經刻意拿出來舉例,與幾個學生做過分析。而且也要考慮了,他很想去杭州的,一旦去了,茶有之,鹽有之,酒有之,礬有之,香有之!
看著碧綠荷葉上的雪白糖粒,一個個眼中閃著貪婪的神色,腦海里想著主意。
說它是朝廷專營的,可有六成是私人股份。這已經不再是秘密。
說它是私人的,可背后還有四成是朝廷的股份。
首先這種體制就不對,算什么啊。
利用朝廷勢力壓迫私人,恐怕不易,畢竟朝廷還有四成收益,并且鄭朗連朝廷中幾位宰相都敢對抗的。或者賄賂,又有私人的股份,事關己利,誰會默認一些小小的賄賂,將自己利益放出去受損?
不管怎么說,他們已經看到錢途,而錢途有多少,就看得到多少配給。
正想著心思,忽然衙役端來幾大籮雞子,將雞子敲一個小洞,使蛋清注入盆內。
“這又是做什么的?”張大郎問。
“另一種更貴的糖,要等明天諸位才能看到。”
能不貴么,這時候雞子本來就貴,只取其清,連黃都不要,想也不用想,它有多貴了。
衙役們將蛋清取出來,端了進去,蛋黃帶走,正好慰勞民工。
到了明年不需要民工,可以賤價售出。
鄭朗拍了拍手,衙役們又端來長凳子,招呼大家坐下來,衙役再次端來茶水,來的人多,在茶館里無法安置,只好坐在作坊空地上繼續會談。
但是大家眼睛還盯著里面。
此時關心到利益,讓他們坐地下也行啊。
鄭朗無奈與一個小吏說了幾句,小吏稱了一聲喏,到隔壁庫房里取出兩樣錦盒,打開錦盒,第一個盒子還是白糖,但除了白糖外,還有黃糖、褐糖,分三層隔著。
鄭朗道:“這是今年正月制的,大家再嘗一嘗。”
未嘗之前,諸人已經嘖嘖驚奇,這都過了十個多月,依然如此。換作以前的黑砂糖,早沾在一起。
嘗了一口,果然經過冬天的酥凍,比剛才制的白糖更甜。
再次打開另一個盒子,一個個擠過來,往里面看,看完后,滋滋的響著冷氣,一個個不說話。一塊塊淺綠色的糖條靜悄悄躺在錦盒里,外面還有一層雪白的糖絲,就象一根根玉柱一樣,晶瑩剔透,無比的可愛。
糖霜也可愛,可那是一種琥珀色,與宋代人審美觀點不合。
魏十娘小聲地問:“這是用來吃的?”
“它就是明天制出來的糖,當然用來吃的。”
“我能看一看嗎?”
“行啊。”
魏十娘拿起一塊,放在陽光下看,美人酥指如雪,冰糖晶瑩似玉,相得益彰,更顯得這塊糖美麗誘人。魏十娘手指動一下,幾百雙眼睛就跟著動一下。
依依不舍地放下去,道:“好漂亮哦,真舍不得吃。”
高若訥也拿起一塊來看,然而看著他那雙大黑手,再看看這塊冰糖,許多人暗皺眉頭。
鄭朗道:“當時留下一些,少,大家用刀分一分,嘗一嘗。”
一人放了一小塊,在嘴中慢慢品嘗,里面有一種蛋清的融融味道,與剛才蔗糖的甜味相比,別有一種清新的感覺。
吃完后又看了看西首的一百多人,這些人皆是糖作坊的股東。心中更是艷羨,這東西天下間恐怕就此獨一份了,休說拿田拿錢,拿什么也劃算啊。僅一千一百頃不值錢的耕地,就換去四成股份,還有天理么!
其實不止的,可誰去想。
然后用幽怨的眼神看著施從光,正是他與五妹夫合伙發起此事,拉來第一批股東,也就是那批送錢送物的商賈。心里又想到,俺們與你家也相識,為什么不喊上我?鬧得如今還要為配給頭痛!
鄭朗這才說第一件事,對諸位股東說的:“技術一直在官府手中保存,將會成為太平州的一個規矩。我會立州法,刻碑勒石放于作坊外面。但如何經營,需大家群策群力。契股有多份,以十股計,你們占了六股,以一股選推一個代表,這個代表是為了維護你們這一股所有人利益說話的。但決策時,以八股說話,官府雖占四股份,可作監只能算作兩股。”
江寧的一個商賈不相信地問:“鄭知州意思是若決策有疑時,三人不說話,三人反對作監,會以三人之議為準?”
“正是,是為了朝廷謀利,也為了你們謀利,官府是四股,可僅一人,一人的智慧,頂多當作你們兩人。所以我想出這條提議。”
并不是如此,這是怕朝廷以后作監胡作非為的,想要擴大它的盈利,還是交給商人經營為妙。可又怕商人從中漁奪朝廷利益,因此保留兩股決策權,再加上朝廷影響力,至少相當于四人說話權利。可以相互制約。
但沾到了錢,亂的事情就會多。無論什么樣的制度,都有漏洞可鉆。比如茶法,或者他這個合資法。
只能盡量讓它變得更明煮一些。
又說道:“你們自己商議一下,選出六個代表。”
說著,沖高若訥與王昭明使了一個眼色,走出來,說道:“高知諫,你說甘蔗誤糧,但也要聽我說一件事。這個作坊作價兩百萬緡,各商賈大戶用地或者用錢、用物出了一百四十萬緡,你是知道的。但讓我用了一用,地與物也分配給了百姓與災民。那也無妨,幾年稅務下來,朝廷會逐一收回,并且提供了一萬多戶貧困百姓的生計。現在手中,包括提前貸放出去的,僅剩下的不足七十萬緡錢。至于其他的,今年春天我與他們商議過,也算作本金不予收回了。”
“嗯,”看到這兩物,高若訥也有些震蕩。
“你明白我意思嗎?也就是一個朝廷的名義,以及我的一項技術,價值一百三十多萬緡錢。雖少種了幾百頃糧食,又有何妨?”
“這…”高若訥無語,要是賬這樣算,休說幾百頃,就是將景民圩與祐民圩兩個大圩種上甘蔗也無妨。
“也許說它只是一個空賬,但只要我將技術放出去,相不相信手中的四成契股會以更高價賣出?”
鄭朗再三的混淆,高若訥迷糊了。
其實后來他回到京城,所有大佬一起迷惑了,而且也差錢用,就是不迷惑,面對這種盈利,也沒有人去進諫。腦子進水不成!
“為什么不送給陛下?”王昭明幽怨地問。
“這是奢侈物,若是甘蔗,糧食與布匹,我送一送,此物送給陛下,我也擔心言臣哪。”
言臣就在旁邊,高若訥又是無語。
“但是你若強迫我,庫房里倒有一批。”
“我強…迫…你。”王昭明嚅嚅道,怎么說得那么別扭。
“好,你強迫我了,呆會兒自己去拿去,別忘記給一些大臣們分一些,否則他們會彈劾你的。”
這也算強迫?高若訥絕倒,王昭明絕倒。
但怎么辦?
以蔡襄與歐陽修的關系,看看蔡襄在《四賢一不肖》詩中將歐陽修夸成什么樣子,后來不過進了幾餅小龍團茶,于是被歐陽修罵道: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籠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說蔡襄與丁謂是一樣的人物。
幾張小茶餅,至于么?
就至于了。
這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壞的年代,充滿了許多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
包括鄭朗這次“強迫”。
對此高若訥不關心,問道:“它會為朝廷盈利多少?”
“多少馬上便知,我們進去。”
重新進去。
六個代表推選好了,外地的四人,本的的兩人,一名作監,共七位代表,但其他六位代表也不是家主過來,而是選派一名管事過來監督,若是主持不公道,下次第一股戶再次推選,保持一種偽明煮機制。
鄭朗再次說道:“下面再說兩件事,一是配給,一是價格。”
只一句,所有人全部打起精神。他們最關心的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