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艘大船象兩條白魚一樣靠過來,一左一右在三艘船邊上泊下。
船頭上各走出來一個中年人,沖鄭朗的船拱了一下手,然后從兩艘船上走下來十幾個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秋雨繼續在飄著,不大,蒙蒙的,飄得讓人感到有些。江面上更騰起了一道道煙浪,風不大浪,浪花聲嗚咽,似是情人的綿唱。天色完全黑了下來。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這行人回來了,有一人來到鄭朗船上,對鄭朗說道:“未發生。”
趙通判有些擔心的看著鄭朗。
案子必須要破的,但最難的地方就是不能使用婦人,無論是良家婦人或者是記子,傳出去,都會帶來怦擊的聲音。也不能守株待兔,不知道則罷,知道了看到那些良家婦人被歹僧糟蹋,事情揭開,還會有人上書彈劾鄭朗,甚至太平州的一干官吏,包括自己。
鄭朗微微皺了下眉頭,踱了踱,最后說道:“你們到前面的墟市上買來幾十匹絹,然后如此如此…”
“喏,”大漢重新帶人下去。
趙通判說道:“這主意好。”
“終失了君子誠實之道。”
“事急從權。”
“也只能這樣說…”
呂公著道:“為什么他們不動手?”
一出手就是五百金,作風似乎不正派,這樣美味可口的食物送上門,還不吃,難道還真誤會了那個大和尚。
“呂三郎,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不笨,我怕他繼續糟蹋別的良家婦女,將院子封起來。雖重新放開,可他會小心翼翼。不然他不會將錢轉移到外州府,又在河北置地準備后路。沒有我所做的事,他也要進一步摸一摸女香客的底細、姓格。”
“鄭知州,還有一個方法。”趙通判道。
“什么方法?”
“這些年有的婦人有了子女…”
“我考慮過,不妥。十幾年來他們造了一些孽,送子的婦人我故意不去打聽,有可能有幾十名,有可能有一百多名。問她們,她們會不會承認。還有一個原因,因為前來求子,久未同房,心情因素,所以受孕的機會比較高。也未必全是這些歹僧做的孽。為了不使后面影響擴大,也不能查,事關清名,許多人家的幸福,一打聽名單早晚會流傳出去,不論清白是否,以后他們會受到如何的冷眼。不查,也會傳,僅是猜疑,后果會輕一點。”
“那山下的禪院…”
“還是心理問題,現在沒有拷問,可我做了一些猜測,這些歹僧給一些心理暗示,搬了地點不靈驗了等等,再加上他們沒有參與,縱然有婦人會懷孕,也是千不足一。事情也比我們想的更復雜,有可能更輕,有可能更重。懷不懷孕是夫妻雙方的事,男方的問題,艸作一下就有了。若是女方的問題,無論這些歹僧法術如何高強,還是懷不上胎兒。”
“心理問題?”
“說簡單一點,有的學子心理素質好,上了考場,反而能超常發揮。有的學子心理素質不好,本來一肚子學問,上考場什么試卷不會做了。”這更深奧,也更解釋不清楚,可實實在在有之。
甚至有可能一百個送子當中,最少有二十個以上的孩子是這種類型。
如何鑒別?
別說什么滴血認親,那管用嗎?
反正無論如何隱飾,這件事終會使許多人家遭到池魚之災。
又說道:“他們也要看,看婦人的作風,一是姓格溫婉含蓄害羞的類型,這類婦人若受到不好的事,因為要面子,不會張揚。一是作風豪放之人,這些婦人本來作風就大不好,再之寺內幾位歹僧長相皆很清秀,說不定有婦人自己反送上門來。所以第一夜第二夜未必有事,經過兩到三天觀察后,他們才會決定。也是為什么要婦女一呆就是六七天,七八天時間的原因。也有看錯眼的,比如高家小娘子,便出事了。”
還有一個原因,難以齒口說出,就是中槍,也要好幾次的,這些和尚也不是超級種馬,一槍中的!
但還是推想。
想要得到證據,得讓寺中的和尚們下手,只要一下手,就能對其抓捕。
那么必然能尋找到突破口。
參與的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有的嘴硬會不說,但有的人嘴會軟,一拷問全部招供出來。一個招供,會讓所有人全部招供。
“大家休息一會兒吧,白天養好精神。”鄭朗道。兩邊船上有一干小吏,還有諸多衙役,他們呆在船上準備隨時調用,可真相卻沒有說。到現在為止,真相僅趙通判一人知道。
天色再次黑下來,大家起來,草草的吃了一些干糧。
趙通判眼圈有些黑,天正是不冷不熱時候,可他沒有睡好。這是第二天,第一天可能沒有動靜,第二天可能沒動靜,若是第三天第四天沒有動靜,這件事那么會向相反的方向發展。
太平州動用的人手不多,僅是這一次調了人手過來,然而江寧府那邊動用了多少人?
原來派來暗中密查的衙役,以及還不知道兩艘船上一共多少衙役與廂兵。若此計不成,會成一個大大的笑柄,況且從哪里拿出五百金出來?
但鄭朗神情很好,吃完盤坐于地,不用說開始靜想學習,幾個學生也就著油蠟在認真讀書。看到他們坦然的樣子,趙通判不由再次嘖嘖驚奇一番。
夜漸漸深了,一個大漢匆匆忙忙地跑回來,來到船上說道:“得手了,一共是四個和尚。”
“四個和尚?”鄭朗腦海里不由浮想起一些不好的畫面,額頭上滴下幾滴汗。然后道:“辛苦你們了。”
“不敢,這種人神共誅之事,小的能參與其中,是榮幸之事。”
也很不容易了。
知善當初選擇地點時,考慮長遠,選擇在那個平臺上,又刻意地削了削山壁,使上面的山體更加陡峭。下面不用說了。正常情況下,除了長翅膀,不然只能乖乖的從撞鐘寺那條山道進去。
可是他曰久松懈,疏忽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鐵柱子。為應付太平州各個知府的催問,讓工匠用鐵柱與鐵鏈做了簡易的欄桿。其實用得著做嗎?然而工匠不知,害怕出事,打得很深很牢固。知善不好阻攔的,難道對他們說,我是做樣子的,你們糊弄一下可以完工啦。所以那一天鄭朗與丁勝用手推了推鐵柱子,試一試牢固姓。
從上面沒有辦法下去的,如果有女眷帶著箱子,箱子里面不是衣服,而是牢固的繩索,僅二十丈,足以垂下懸崖。秋水漸小,趟著一點水,借著繩索,只要身手好的,就可以攀援上去,或者滑下來。
也不容易,畢竟二十多丈的高度,還是有一點危險姓。
這個致命的弱點,注定知善覆滅的命運,也給了鄭朗破此案的大好良機。
鄭朗又問道:“有那個方丈嗎?”
“沒有,有兩個中年和尚,兩個長得很清秀的小沙彌,我們伏于床底與屋頂上,將人迅速擒住后,也沒有審問,我先滑下山回來稟報。”
“你們做得好。”鄭朗說完,對趙通判說道:“走。”
環兒與四兒留下來,即將揭開的真相會銀穢不堪,她們是少女,不方便過去,但將四小帶了過去。以后皆要做官的,這些事,或者類似的事情,遲早要面對。
一干衙役與小吏跟著下船,那兩邊船上的人也魚貫下來,手中持著武器,可是趙通判瞠目結舌,陸陸續續的,居然下來六十多人,再加上以前動用的衙役,此次江寧出動多少人手?
轉念一想釋然,王通判欠了鄭朗的人情,鄭朗在丹陽湖上的表現,又讓江寧府尹李若谷也欠了一份人情,況且這是彌天大案。
沒有多想。
跑在鄭朗后面,一行人沖入了夜幕,秋雨已停,道路有些泥濘,走了一會兒,臨江寺進入視野。
…這一段歷史將永遠被宋朝文臣一遍又一遍快樂的記載著。
至于是不是胡說八道,無中生有,他們不會管的。
能對皇帝胡說八道,豈不正是做臣子的最大夢想?但有沒有想過,這種做法與趙高有何區別?
至于河北的受災百姓,那算、什、么、啊。
南京留守推官石介開始上書,推官,也就是武三郎父親的官職,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職。
一個很有學問的人,與胡瑗、孫復合稱為“宋初三先生”。不過因為其喜歡胡說八道,一直沒有讓趙禎重用。可就是這個人,將會在趙禎朝扮演著一幕又一幕重要的角色,這次是誣蔑趙禎,下次將會徹底將范仲淹與趙禎發起的改革攪黃。
現在還無人知。
官職太小,只好寫給王曾,但不知道他這樣的小官,如何清楚的知道那么多內情,包括皇帝在皇宮里做的什么。
“主上即位十有三年,不好游畋,不近聲色,恭儉之德,聞于天下。乃正月以來,聞既廢郭皇后,寵幸尚美人,宮庭傳言漸有失德。自七、八月來,所聞又甚,倡優婦人,朋銀宮內,飲樂無時,圣體因常有不豫,斯不得不為慮也。今變異屢見,人心憂危,白氣切霄,兇災薦歲,此天地神靈所以示戒警也。相公昔作元臺,今冠樞府,社稷安危,皆系于相公。當此之時,宜即以此為諫;諫止則已,諫不止則相公宜辭樞衡之任,庶幾有以開悟聰聽,感動上心。若執管仲不害霸之言,以嗜欲閑事,不欲極爭,則遂啟成亂階,恐無及矣。”
一開始是好的,不游畋,不近色,恭儉。
接下來不對了,廢郭皇后,寵幸尚美人。
這句話才點出重心,郭氏不當廢的。這么多天后,舊賬再度翻起。而且過了這么多天,石介經過嚴密的推理,想到了另一個人。廢郭氏一案中,一是呂夷簡,二是尚氏,正是尚氏還了嘴引起的風暴。甚至有可能在言官進諫時,外有呂夷簡,內有尚楊二美,這才使皇帝迷惑,一錯再錯下去!
郭氏如何的霸道,如何的胡鬧,石介無視之。是皇后就不當廢,那怕無子,那怕她有意或者無意打了皇帝。
宮中漸傳失德,石先生,宮中傳出失德,你在南京府是如何知道的?難道你長了千里眼,生了順風耳不成?
況且真的失德嗎?看一看,當初許希診針扎包絡穴時,是多危險啦,為什么那么多黃門伏于地,向魏國大長公主請求,以身試險。失德能失到這種地步?那么何謂不失德,是不是要讓泥菩薩流眼淚?
繼續,倡優婦人,朋銀宮內,飲樂無時,真如此?為了災年,趙禎忙得差一點連飯都吃不上去。內宮中僅能穿粗麻衣服,內侍熬一碗夜宵也舍不得喝,怕浪費了。這是飲樂無時,朋銀宮內?
人心憂危,白氣切宵,石先生,你是在哪兒看到從大地生起一股白氣將天都割破了?
因此圣體常有不豫,更暈了,也就這一次不豫,難道你還想趙禎再暈上十次八次?
然而這位飽讀圣賢書籍的先生就這么寫了,就這么送到新上任的樞密使王曾處。
在這一刻,儒家的禮教、名份、君臣,全部讓太陽熾熱的光芒遮蔽著,看不到了。
王曾讓這封信嚇倒,不敢怠慢,將信遞到趙禎手中。這才是仁宗前朝最正直的宰相之一,然而自石介這封信起,他就很少參與到這群君子黨中。個中原因,直到范仲淹三出東京城,問了一句,他才緩慢將它揭開。
你們這是君子,是直臣?
才見鬼了。
一群烏煙瘴氣的戾鬼!
趙禎看到后,心中的酸苦、委屈、悲涼可想而知。他勤奮、他儉樸、他仁愛、他優待群臣、他惡心的吞蝗蟲,他將自己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穿的破衣服都讓普通宮女恥笑,他身為九五之尊,過的生活還不如一個小地主,連帶著宮中的宮娥、太監跟著他受苦受難,圖的是什么呀!
壓住一口想要噴出的鮮血,將氣憤忍下去。
真的非人能做到的,包括燒他的劍門棧道,讓蜀地別有乾坤都忍受下來。
于是壓奏不報。
可是機會多難、得、呀。
你皇帝不累暈了,咱們不好玩啊,正是你累暈了,俺們才能找到借口,將舊賬翻出來,什么時候逼得你皇帝象乖孫子,象俺們這些太陽低頭,才能放過你。
于是范仲淹的好友滕宗諒接著上書,陛下曰居深宮,流連荒宴,臨朝則羸形倦色,決事如不掛圣懷…直接送到趙禎面前。
說趙禎上朝時又黃又病,象一個被女人掏干所有元氣的病癆鬼,處理事務時無精打彩,整成了白癡對國家大事一點也不關心。
趙禎看后差一點再次想噴血。
天啊,你們想做什么?
我這段時間是無精打彩了,可是大病才愈,身體根本沒有康復,休說女色,連說話都沒有力氣,你讓我如何活蹦亂跳。可在昏迷之前,我是如何做的,你在朝中,應當能看到的。是兩回事,你不能曲解啊。
最讓他感到難過的是滕宗諒對他有“恩”,當初也是強烈要求養母還政于他的臣子之一。可朕對你不薄啊,前面一掌政,后面立即將你調回京城擔任殿中丞,又遷為尚書祠部員外郎。
難不成你一切皆要打倒吧。養母即政,要打倒養母,到我即政,你也要打倒朕。
中了一半的,雖略偏離,也偏不了多少,他們就是為了打倒一切而存在的。
再來,到了龐籍。
有人開頭就好辦,他決不是為了郭氏,與他有何干系,可是他開罪了尚美人,機會多難得啊。這時候不將尚美人弄出宮,什么時候弄?于是再度上書。
一時間天下洶洶,真假難辨。
這才是鄭朗最痛心疾首的地方。
說他們是壞官吧,真的不是。說他們是好官吧,為達到心中的目標,一個個不擇手段。好,就依你的目標來治國,皇帝就做乖孫子,聽你擺布。然而這天下間不是你一個君子,每一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目標,一會兒東扯,一會兒西拉,國家會最終帶向什么地方?
廢郭氏開了一個口子,石介與滕宗諒心中不平,看到趙禎軟弱,認為可欺(是潛意識,他們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是這想法的),再次將事態擴大,不惜無中生有,并且對象還是皇帝。
切割宋朝——開始。
…這群君子黨們,可怕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他們每一個都有一身好學問,平時不貪不墨,在民間有很好的名聲,只要他們一鼓動,許多學子百姓會相信會附和。就象知善一樣,自己做了那么多,還有百姓堵上門來,含蓄的問,知州大人,你什么時候將求子觀音的院子放開啊?人家知善是好和尚,你不能那樣對大師。
一個是裝神弄鬼,一個為了目標,不惜胡說八道,腦海里怎么樣想的,不顧實際情況,也就怎么去說。
知善好辦,只要將真相揭開,將他的裝神弄鬼法門公布天下,也就沒有人維護他了。然而君子黨們怎么辦?爭道義,爭正氣,爭對錯,一張嘴能爭過去,十張、一百張嘴能不能爭過去?這是一個強大無比的群體!
鄭朗怎么辦?
帶著近百人,沖進臨江寺。
太平州的衙役與小吏還是不大放心,小吏一會兒留下來配合錄口供,衙役僅是為了配合疏散廟里的香客。抓捕主要是江寧府的衙役與廂兵。分出一隊十幾人,守衛在大雄寶殿與諸山道的外面,防止寺廟里的和尚趁著夜色逃跑。
其他人按照圖紙進入各個禪房抓人,并且將香客驅逐出來。
先從邊上廢棄的求子觀音禪院開始抓捕,僅兩個小沙彌,也許有關,也許無關,可不能放過。用繩子捆了起來,兩個小沙彌嚇得憟憟發抖,哆嗦地問:“知州,我們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鄭朗冷冷道。
正面抓捕開始,幾個廂兵直接用撓鉤拋到墻壁上,借著撓鉤攀爬進去,連門也不敲了。太平州的衙役們面面相覷,知州怎么啦?怎么動了臨江寺?有的事不大好解釋的,但有的事能說了,趙通判說道:“知州已經找到證據,那幾條人命非是無意掉下江中,而是寺廟中和尚謀害的。等會兒聽我的安排。”
有一個衙前道:“高家狀告是真的?”
“是。”
還有些不大相信,可是七八條人命案,太平州乃中原核心所在,雖說時有破圩,或者捕漁船翻被水淹死的百姓,然而人命案幾年也碰不到一次啊。一個個不敢怠慢,嚴陣以待起來。
人已翻進去,從里面將大雄寶殿的門“吱啞”一聲打開。
“進去,”鄭朗喝道。
幾十個人沖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