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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大中庸

  不是刁難自己就好辦,鄭朗道:“我看過太平州許多地方,雖說江南好,也未必全是富裕人家,有的人家很窮,他們沒有喊,為什么你們喊?先起來,不要哭,本官上任第一天,都成了什么?”

  幸好不忌諱,否則這樣,很觸霉頭的。

  “喏。”

  一個個起來,然后哽咽的喊苦,人多,有六七十人,鄭朗無奈道:“你們選三個代表,進州衙說話。”

  還有事呢,王知州要送一送,這是官場上的禮儀,太平州一些所謂的“吏”要相識一下。這些天已認識了一些官員,很有實權的二把手通判,錄事、司戶參軍,這是太平州,若是大一點的州,還有司法、司理參軍,作為州各曹的。以及幕職官,節度掌書記、判官,另外還有觀察支使與推官,太平州因為不大,沒有設,一些特殊的州還設有監,負責征酒稅、礦治、造船、倉庫出納賬目,也不常設。這幾名正式官員全部認識了,可下面還有一些小吏,也就是差役法充當的無告無薪輔助姓質的非正式官吏。這些人大多數不認識,雖有種種不好的弊端,想治理地方,還離不開他們。

  因此相識一下。

  至于事務,今天卻不先動,慢慢來。

  有什么事務要處理,在交接過程中,鄭朗心中皆有了底,畢竟是江南,國家的腹心,沒有兵革之災,只要沒有大的災害,其實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即便有一些事務,也不急。

  但得與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說一些話。

  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底線,象過去王知州那樣敷衍任務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大家努力做事吧。

  進了州衙,大大小小不到二十員官吏,陸續行禮,還有所有的衙前,這也要認識的,太平州三縣一州有三百多名衙前,直屬州的有六十多名。以及廂兵,有一百八十余人,多是水軍,還有一些里運、貢運、水運、梢工都、造船軍務、步驛、牢城、壯城、下卸錢監、鐵木匠營、酒務營、竹匠營、效勇等等,大多數太平州不設。不過到了江寧府這樣的大府,幾乎都全了。

  十幾名廂兵軍頭、十將、承局、押官也要見的。他們不僅負責著太平州小的工程勞作,甚至有時候輔助官府處理緊急事務或者揖賊,比如數次湖上的沖突,王知州都調動了廂兵側應。

  因此有不少人,近百人。

  王知州替他們一一介紹,介紹完了,諸位官員以及衙前,一起要送他到碼頭上辭別。

  這是王知州,若是鄭朗離開,再有一些政績拿得出手,當地的文人還要寫詩作賦唱和一番,才能放鄭朗走。

  三個代表就選了出來,走進來。

  鄭朗聽他們說話。

  其實說的內容早就知道,又是差役。

  差役法有四種差,吏差,衙前差,耆戶長弓手差,其他差役,比如承符差、人力差、手力差、散從官差、催子、驅使差,以及各倉的斗子、掏子、秤子、揀子、庫子、倉子,甚至抬轎子的轎番,渡口的渡子等等,皆屬于差役。

  做吏差當然是好,把持州縣政事,甚至極少數能爬到正式的官吏。

  畢竟是少數,在太平州近八百名差役中,也就那么幾十個人。但其他的差役,富戶皆不愿意承擔,比如管物,必須要管物的衙前用家產做擔保,出了任何差池,立即傾家蕩產。偵案也是如此,出現失誤,長官推卸責任,又要挨笞杖,革職,甚至被判罰。因此本來衙前是很重要的職位,皆由第一等戶擔任的,時久后,漸漸轉移到二三等中小地主身上。

  第三類,弓手太平州沒有,這些多在邊境各州縣,但有耆戶長,這稍好一些,可還有壯丁,需要武藝精熟,經常演練,又沒有半點月俸,家中卻少了一個重要的勞力,于是破壞家產。

  第四類范圍更廣大,散從、弓手、手力、壯丁甚至接送朝廷貢稅,納物幾千里之遠。

  以前大地主往中小地主身上轉移,中小地主又往富裕百姓身體上轉移,富裕百姓又往貧困百姓身上轉移,一層層攤薄,幾挨上了的,全是倒霉鬼。歐陽修后來就說過,第七等戶高榮、家業共直十四貫文省,其人賣松浩為活,第五等戶韓嗣,家業二十七綱文,第八等戶韓秘,家業九貫文,皆中了差役。想一想,韓秘只有九貫錢的家產,按米價作一貫錢四百來塊錢,綜合的作價有可能在六七百,七八百塊錢,包括房產、地產、畜產、家俱、樹木這些子虛烏有的產業在內,總資產僅九貫錢,窮成什么樣子。將家中一個主要勞力抽去差役,這一家子還有好曰子過么?

  可是差役總得要攤派的,只有說誰中槍誰倒霉。

  這些年來也就這么過了。

  可是鄭朗到來,突然如此高調,背影又是如此的深厚,再象以前那樣不大可能,那么差役必然重新回到前三等戶上,一旦集中在前三等戶,除了幾個真正的頂級大戶人家外,誰也受不了。比如跑一趟船,有可能賺上幾百緡錢,然而花好幾個月時間跑一趟差,分文沒有,路上還有風險,難不成自己應付差役,讓自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去做生意,這曰子怎么過下去?

  說完,三人放聲大哭。

  “你們起來。”

  三人起來,又是哭。

  鄭朗踱了幾步,喃喃道:“差役啊,免役。”

  “免役,”一個中年人耳朵尖聽到了,驚喜地道:“免役好啊,我們愿意拿錢出來,捐給州里,讓州里雇人,我們家中有事,可州里的文人很多,有一些文人衣食無著落,這是取長補短之道也,鄭大夫,這主意好啊。”

  “我說了什么!”鄭朗氣憤地道。

  只要懂一點歷史的,誰不知道王小三的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稅法和農田水利法、保甲法、將兵法、均輸法、市易法、免行法。這個募役法就是免役法,針對差役法種種弊端設立的。

  最后結果呢?

  “你們先回去,本官以后會替你們想想辦法。還有,本官是人,非是什么星星,想要美好生活,大家一起努力。”

  “鄭知州,你是答應我們了?”

  “我只是答應你們想一想方法。”

  這算什么回答啊?

  三人不知所措的離開。

  送走王知州,又與諸位官吏說了一些話,營養不良的話,主要是認識,自己現在說得再好,也不起作用。

  然后回家。

  將幾個學生喊出來,就說到這個差役法的事。

  主要是講給司馬光與王安石聽的,其實免役法開始,司馬光也贊成過,還是比王安石更早提出來的,“臣愚以為凡農民租稅外,宜無所預,衙前當募人為之,以優重相補,不足則以坊郭二戶為之。”但未實施下去,然后到了宋神宗,看到一份奏章,幾千里外來京師的衙前,押送的物資僅是納金七錢。為七錢金花了幾個衙前往京師趕,這倒無所謂,然而府吏照舊敲詐,不能敲啊,就七錢金,再一敲還有了么?于是僵持耽擱之下,一年多時間居然在京城沒有入庫。好高昂的七錢金!

  宋神宗氣瘋了,不顧爭議,將免役法提上議程。

  王安石還是很小心的,說了想做到家至戶到,均平如一,只能緩而圖之,為此從試點到議論到完善再到推廣到全國,一共花了三年時間。

  用心是好的,但實施下去,皆偏了方向,王安石于其是變法,不如說是斂財,幫助百姓是次要的,彌補空虛的國庫才是他最主要的目標。在這種心態下,下面官員更亂,新的弊端又起。不僅是這一法,其他各法又引起保守派的大臣反對。

  比如司馬光,他家是頂級大戶人家,首先就觸犯了他家的利益,看到王安石變法,專門對著大戶,大地主,大商人來著,司馬光不樂意了,這時候他忘記自己修《資治通鑒》時竭力夸贊劉備的那句以人為本,也許到了他眼中,這個以人為本,不是老百姓,而是士大夫,老百姓不是人了,于是上臺后新法全部打倒。老病在江寧的王安石聽說后,嘆息一聲,就算其他各法有弊,何至于連募役也廢?

  一個斂財躁進,一個腹黑保守,還到死不知悔改,宋朝分裂開始。

  “用錢代役好啊,”司馬光道。

  “鄭大夫,這是一個好主意,雖然朝廷不許這樣做,大夫可以上奏,用太平州做一個試點,減輕百姓負擔,”呂公著道。

  “上奏不必,一旦上奏,朝廷必有爭議,陛下對大夫說,代朕去看一看,可以悄悄做了,看到成效再說,到時候爭議會少些。”王安石道。

  至少現在兩人沒有爭議。

  鄭朗笑了笑問:“你們只是想到它的好處,可想到它的困難,以錢折役,各州各縣情況不一,收入不一,如何折算?”

  “這…”

  “我以前就說過,每一法令出來,用意都是好的,但到下面執行就不一樣了。用錢折役,對于富戶來說,負擔不重,比如一個中等富戶,去一趟京師差役一次,來回需數月之久,家中產業全部荒廢,損失能達幾百緡或者上千緡錢,但折役后,僅付出幾十緡錢,就可以從容雇一個貧民代役,幾十緡錢對貧民來說,足夠支付他們報酬了。然而差役法實施本身,就是為了扶貧抑富,實施幾十年后是什么結果?多少四五等百姓卷入其中。若以后地方官吏將四五等百姓冒充上等百姓應付差役,以充政績,或者斂財,幾十緡錢對于富戶來說不足為奇,但對于貧困百姓來說,足以讓他們傾家蕩產。不要說不可能,百分之百有這可能,那又怎么辦?”

  “誰開這個頭誰最后成為替罪羊?”崔嫻冷不丁的問了一句。

  “正是,到時候必然民間搔動,還有呢,若以錢代役,只會是衙前、耆戶長、弓手與雜役這些苦差事,那些吏事大戶人家才不肯放的。”

  能放過?吏役好啊,又輕松,又有實權,有了實權,利用手中權限,自家經營得當,只會更加膨脹實力。這是不會放手的,史上王安石變法后,也沒有動彈這塊,爭議太大。

  又道:“當初實施此政時,以第一等人家為主,多年的轉換,不知不覺,也就受了。以錢代役開始,這個隱患必然有人提出來,二三等人家與富戶必然不服,而且同樣的以錢代役,也顯不公平。或者以資產征錢,第一等大戶人家愿不愿意?雖有可能對他們來說,不是多少錢,但有幾人嫌錢多了的?何謂第一等大戶,官僚、貴戚、大主戶、大商人、功勛后代,這些都是國家的精英,以呂相公的城府,一旦開罪他們,最后也只有下臺的份。更不用說是落實下去。這后果你們有沒有想過?”

  “治大國者若烹小鮮,何難如此…”王安石久久嘆息。

  “聽了你這句話,我很開心,”鄭朗摸了一下他的腦袋瓜子。

  崔嫻托著香腮說道:“官人,妾還有一個辦法,官人想做實事,若處處怕爭議,那是做不起來實事的。但可以將矛盾轉換,比如這個差役,既然有人求官人,官人可以用一些策略,使他們越級上書,聯名起奏,直接送到朝廷。以官人的地位,朝廷看到太平州的奏報,必然視之。讓他們自己提出來,委托官人試點,有爭議與官人無關,是地方富戶提出來的,有功績卻是官人的。何樂而不為?”

  在她眼中只有成功與成敗的區別。

  好處有的,后果也多,于是想方設法將好處留下來,壞處推到別人身上…的確,這個頭鄭朗不能開,起了爭端,一個個必然會將矛頭指到鄭朗身上。但由諸富戶提出來,難道往諸富戶身上指?

  同樣腹黑,而且功利,并且跟在崔有節后面時久,崔有節還有意培養呢,對官場熟悉,因此想出這條主意。

  又道:“太平州又不象河北河東諸州,有背景的的大戶少,這豈不是官人前來的原因?若朝廷批準,就落實,再將這三條后果說出來,讓朝廷慎重。更堵了言官的諫路。若不批準,富戶們也不能怪官人。”

  “小師母,這主意好啊,”王安石與司馬光道。

  “讓我再想一想,”鄭朗沒有立即答應,然后看著崔嫻一張好看的薄嘴唇子,心里想到,有人說薄嘴唇的女子皆有心計,果如此?想到這里,不由笑了起來。

  不過腦海里很冷靜,這個免役法最好不要卷入,那有崔嫻說得那么簡單,一旦卷入,以后自己休想平安。

  但先寫一份奏折,遞到京城。

  說了墾圩與聯圩的作用,重點說了幾條。第一條是為確保百姓安全,小圩必須聯成大圩。

  必須要聯,汛期到來,洪水能比圩內高出十幾米,休說小圩,就是幾萬畝的大圩,一旦決堤,兩三個小時,整個圩區會成為一個汪洋,有船的好一些,上船能逃跑,可家肯定會被洪水沖之一空。也不安全,若是夜里破圩,有船也不行,特別是那些幾百畝幾千畝的小圩,幾分鐘就成小湖泊了,必然會死人的。若沒有船,更悲催了。

  聯成大圩后,有更多的人手挑高加固圩堤,汛期到來時,也有更多的人手巡邏查防,隨時警戒,還會破,但比若干幾百幾千個零星小圩要好。

  其次湖澤與私人圈圩。湖澤可以給百姓種植,以滋補家用,但不可占有,侵占貧民可憐的生路,又用張家六虎的事跡作例,更不可以在圈圩時阻攔。一旦圈圩,湖澤全部收為國有,以便統一規劃。

  私人圈圩不規范,不能讓他們圈。奏折中再三說了圈圩勢在必行,圩區產量高,國家人口越來越多,即便朝廷阻止,最終一個個圩區必然出現。

  這是大勢所趨,但私人胡亂圈圩,圩小,不規范,有危險。而且不統一安排,胡亂侵戰水道、蓄水湖泊,汛期到來,水路無處可泄,會沖垮許多圩堤,旱期又無水可灌。必須由朝廷統一安排規劃,留出足夠的水道泄洪,足夠的湖泊蓄水。這個朝廷非是京官,京官多有北人,未必懂,也不能是縣官,到了最基層,什么樣的人都有之。因此每圈一圩,不僅不給私人圈圩,還必須有知州親自視察,反復考證后才能圈之。否則,所圈之圩國家不予任何承認,出事后果當自己承擔之。

  這不是改革,乃是水利,同樣是紙上談兵,但鄭朗討要的是一道詔書,有了詔書,自己有了法令借口,太平州大開發就可以執行啦!

  不然不能動。

  這份奏折,特別是在聯圩上很有遠見,是一個劃時代的建議。

  呂三叔看完后,長嘆道:“果然有一顆遠大的心。”

  看得多長遠啦!

  崔嫻聽呂三叔夸獎,樂得眉開眼笑,用手在桌子下面撓鄭朗的腿。

  官人能耐,自己也有臉面啊。

  但鄭朗也怕,史上萬春圩是江南東路轉運使張顒,判官謝景溫在沈括與沈披兄弟協助下修建的,功德無量。正因為邊上的小圩百丈圩破掉,朝中有人眼紅,造謠生事,說萬春圩破掉,朝廷將張謝二人撤官。

  這才是一個真實的官場。

  所以做任何事時,必須將丑話說在前面。

  我弄出政績,別咬我,咬我將這些舊奏折翻出來,同樣搞死你。

  奏折送走,暫時沒有做任何變革,一些官吏看到鄭朗拿張家六虎開刀,也怕,小心翼翼的,在三縣就將矛盾處理下去,于是也沒有多少的事務。

  鄭朗又做了一些安排。

  十幾天過后,將州里的主要官吏召集起來,道:“有可能明年我會修《中庸》。”

  一干官吏很無語,修中庸啊,還能說什么呢?

  鄭朗又道:“中庸之道,主旨在德。因此本官十分重視德化,今天陪某一行,看一看道德人士。”

  霹靂手段只是震懾的,主要還是替境內樹立良好的社會風氣。于是有了這一行。

  帶著官員上了船。

  船上有一些事物,用綢布蒙著,皆不好問。但看到一個人,崔嫻。知道她是鄭朗的小娘子,然而這不是家宴,而是出去辦事情的,又不是小婢,為何讓他這個美麗動人的小娘子拋頭露面。

  很古怪的對望一眼,又不大好問,鄭知州,你這個不符合禮教啊。

  自討沒趣啊。

  不但有崔嫻,還有幾個學生,以及江杏兒與四兒,呂三叔,鄭朗道:“諸位,這是一趟感人之旅。”

  感人之旅?

  諸人更加古怪,鄭朗說完沒有多做解釋,對船夫道:“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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