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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遠大的心(下)

  “別,”王知州讓鄭朗一句話嚇得兩條小腿都軟了。

  別人不相信,但相信鄭朗能做到,人家進皇宮就象進自家后花園一樣,這一說,自己乖乖準備致仕吧。

  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趙禎是重視鄭朗,那是鄭朗說話有理,公正,若只是打小黑報告的主,兩次小黑報告一打,下一回再想進皇宮,那是休想了。

  然后又說道:“鄭大夫,那個猴三…”

  第二次為難的提起猴三。

  鄭朗對呂三叔說:“呂三叔,麻煩你出去打聽這個猴三是何來路,做了什么事?”

  富豪鄉紳也未必是壞的,有一些人家也不錯,比如鄭家自己,或者歐陽修遇到的那個東家。和尚道士也未必是壞的,其中還有一些的確能用方外之人稱呼他們,比如知曰、義海,或者衛中正。雖然他們是宋朝弊端之一。

  但有一個群體,就沒有一個好人可言。

  訟鬼!

  這是鬼字,非乃師字,更不可能是后來的律師,也甭指望他們有什么維權意識。

  一開始產生不惡,許多人不識字,即便識字也不知道如何去寫訴狀,有一些落第的書生們,于是替他們代寫,嫌取一些筆頭費。但衙門跑得次數多了,與衙役們一個個相識,構成了一些關系網。

  在宋之前,還沒有構成嚴重危害。

  到了宋朝,對文人的寬松,寬松到了什么地步,蜀中一舉子,多次省試未考中,一天犯了渾,寫了一首詩獻給成都府,云:把斷劍門燒棧閣,成都別是一乾坤。把劍門棧道一燒,四川別有乾坤了。

  成都知府一看嚇壞了,這分明是謀反哪。將這個舉子抓起來,押送到了京城,并且上表,皇帝,俺可沒這個心,是這個老舉子在胡說八道。趙禎看后,說了一句:“此乃老秀才,急于仕官而為之,不足治也。可授以司戶參軍,不厘事務,處于遠小郡。”其人到任后,想到了趙禎的寬宏,再想到自己的失心瘋,僅一年不到,羞憤而死。

  把劍門棧道燒掉都沒有事,富弼歷數趙禎n條十惡不赦的罪狀也沒有事,還有兩個月后文人的胡說八道…也沒有事,可想文人活在什么樣的世界里。

  寬松的環境,產生大量直臣,可也產生一些不好的產物。例如訟鬼,反正動口不動手就沒有關系,這些訟師們機會來了。

  宋朝賦稅漸漸轉移,農業稅務占的比例越來越小,若不是三冗,鄭朗都懷疑能提前一千多年,免去農民的農業稅。因此對土地這塊看得淡,兼并現象于是很嚴重。一些鄉村土地為富人兼并下去,必然產生田產房產的糾紛。宋朝可以有佃農,但不可能有部曲,至少表面上大家是平等的,包括律法。糾紛起來,貧民也可以鬧的。于是這些訟鬼來了,替富戶人家做狗腿子,利用他們與衙役的關系,還有強大的嘴巴子功能與筆桿子本事,打壓窮困百姓。往往貧困百姓既沒有得到公正的裁判,還輸掉官司挨了笞杖。

  沒有兼并,訟鬼們怎么辦,還是有辦法,在鄉里與宗族里無中生有,憑空捏造,挑起事端,事情鬧大后,裝作調解人,陰一下陽一下,結果越調解事情越大,雙方又信任他,委托他到公堂上打官司。錢又來了。

  還沒有怎么辦?好辦,有錢的不肖子弟太多了,蠱惑他們與匪類結交,然后與兄弟鬧,與父母鬧,起了事端,官司來了,繼續打官司。

  這是從下面的梳理。

  還有上面的,想賺取打官司的錢,得替人家打贏官司,有的衙役與縣令不買賬,怎么辦?有辦法,人都會遇到一些不好的難事,遇到困難時,借錢給衙役,或者送禮,衙吏漸漸就被他們收買下來。

  縣令收買不起來的,可整個官場的作風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俺不是不讓你們窮人告,可你們沒有說出理來,讓俺怎么辦?這是不作為的官員,也是多數的官員心態。

  但有一些官員初來乍到,不“識相”,又有辦法對付,這些訟鬼們久經沙場,經驗遠遠超過這些新縣令,于是用訟詞強行把持縣令。再不識相,越級上司,為立劫持立威之謀,甚至主動狀告縣令本人,讓縣令弄得灰頭灰臉,最后誠服。

  若說宋朝流氓,訟鬼則是一群最大的流氓集團。

  鄭朗道:“杏兒,替王知州沏茶。”

  很不滿意,現在才替王知州沏茶。

  杏兒在煮茶,鄭朗又說道:“王知州,你心中一定會在怨恨我對你態度傲慢。”

  “沒有啊。”

  “君子坦蕩蕩,有什么話就說出來,怕什么。為什么我有這個態度,雖說你馬上要調任了,但在任一天,太平州三萬戶十幾萬百姓就是你的子民,要對他們負責。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其位就要謀其政。然而你急于離開,看一看高家的案子,是怎么處理的?若稍做安撫,何來丹陽湖上的事?不錯,我雖小,也許閱歷是差了些,可不代表著笨,否則陛下不會召我多次進宮,商議事務,連幾位相公也數次詢問我一些國政。”

  “是,”王知州冷汗涔涔,怎么忘記了這件事。

  若沒有本事,幾位宰相,前面的太后,后面的皇帝,怎么如此看重,當真是才學?

  自己做得是怠慢了。

  “昨天湖蕩里那些茭白實際是我授意下,才砍了一些的。你剛才是好心,說每一個地方都有許多大戶,不可能全部驚動。但是能不能放任自流?聽聞一漁者出言提醒,我刻意選了一個出來,不全部處理,可以處理一個。懂我意思嗎?”

  “是。”

  “此事重罰,我也有深意,有可能關系到我在太平州未來幾年的藍圖,他曰你便知。倒不是刻意刁難你。這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腳踏實地的走好每一步路,但要保持一顆遠大的心。”

  “是。”真是假是,弄不清楚,喝了一口江杏兒泡的茶,王知州覺得很苦澀。

  呂三叔回來了,鄭朗看著一頭汗水的呂三叔,心中想到了另一件事,呂三叔也是一個能人,這次要感謝呂夷簡了。可終是回去的,再過幾年,自己必須讓呂公著回去科考,那時候自己身邊缺少一個得力的助手。

  又想到柴克明,肯定不能動的。那是自家的根本。

  上哪里尋一個人來培養一下?

  對四兒說:“四兒,打一盆井水給呂三叔擦一把汗。”

  “喏。”

  呂三叔感謝的一笑,跟在鄭朗后面久了,那種體貼,很暖呂三叔心的。

  然后將聽到的情況一一道來,這個猴三自稱朝奉,也就是士人,專以訟狀謀生,后來有錢了,自己又置辦了一些產業,仍沒有放棄訟狀,越有錢越為非作歹。這些年做下的惡劣事跡,可謂馨竹難書,認真的聽完,說道:“杏兒,拿筆墨過來。”

  江杏兒將筆墨紙硯拿過來,鄭朗開始書寫,王知州伸頭看,第一次看到鄭朗的字,好字,心中嘆道。然而一會兒額頭大滴大滴汗水落下來。

  猴德清也,太平州人氏,傳以訟訴謀生…橫虎狼之心,懸溝壑之欲。最怕太平,惟喜多事。靠利口為活計,不田而農,倚刀筆作生涯,無本而殖。媒孽禍端,妄相攻訐,聯聚朋黨,互計舞文…或造主根謗帖,以為中傷之階,或捏無影訪單,以賈滔天之禍。彼則踞華屋,被文華,猶懷虎視之心。孰敢批龍鱗,撩虎須,聲彼通天之惡…斯丑惡之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予以賦贊美之。

  果然…是贊美!

  寫好,丟下筆,鄭朗說:“王知州,你將它貼于城門口,派衙役將它保護好,不讓人撕下來。”

  “好,謝過鄭大夫。”

  有這篇犀利的賦文出來,猴三完蛋啦!

  非是自己,寫再多的文章也未必有人注意,但文章出自鄭家子手中,馬上會傳遍天下,甚至用不了多久,會傳到皇帝耳朵里。

  猴三還能再折騰嗎?

  猴三是狽,張家六虎是狼,僅是狼可以圍殺,僅是短腿狽,危害不大。就怕的是狼狽為殲,張家的勢力,猴三的智慧與筆桿子。截去猴三的筆桿子,張家六虎沒有仗持,容易處理了。

  拿著這篇賦文走了出去。

  呂三叔道:“鄭大夫,再請幾個謙客吧。”

  沒有反對,鄭朗不會做王知州那樣的官,那么這幾個或者幾十個首惡之徒,絕對不能向他們低頭的。特別這個猴三,膽大包天,王知州處罰張家六虎,是鄭朗的意思,猴三不會不知,但偏頂風強上,強行替張家六虎做訟鬼,這是什么膽子!

  天子門生,歷史上最小的三元及第,劉太后的托孤小臣,陛下最看重的青年后進,這個訟鬼看來是得了失心瘋啦。

  “正好,我也要寫一封信拜托王通判替我做一做。”指王益的,包括臨江寺的事,還有眼下的護衛,鄭朗暫時皆不想從太平州請人,摸不清楚那些人可靠,那些人不可靠。江寧府人多,人才也多,順便讓王益替自己尋一個管事姓質的主薄過來。正好讓北上的孫叔船將信帶到江寧。

  正要提起筆寫信,呂公著道:“鄭大夫,是不是偏激了一些。”

  指他手段過硬。

  “問得好,義為節,仁為本,想治理一個地方,最終還是以仁愛為本,不過有的事得分清輕重。對張家六鬼嚴懲,我有另外一個意思,太平州三縣近四萬頃面積,除去必要的蓄水湖泊,泄洪的江河,山陵地帶,城市居住區,最少一半可以做為圩區,做為良田。”

  “一半?”王安石興奮地問。

  一半也就是兩萬頃面積,那得有多少耕地!王安石激動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陸續的開墾了一些小圩,一些高地,實際能圈圩變成新耕地的,面積還要縮水,也不可能在我的任期內全部開發。但這是我來太平州第一個任務,沒有足夠的耕地,就沒有足夠的百姓,想將蕪湖發展成大商埠同樣也不可能。圈圩有兩條,一個是新圩區,一個是將小圩連在一起,因為圩小,所以不重視,往往水一大圩就破掉了。一旦大規模圈圩開始,蓄水泄水不象現在,河水水面在汛期必然抬高,陸續的小圩破圩,朝官言官也會不問青紅皂白,胡亂上書。不成功,反失敗。因此必須將小圩聯圩。圩一大,人就多,防洪的百姓也會多,反而變得安全。”

  “喏。”

  “鄭大夫思慮長遠。”呂三叔也心悅誠服地說了一句。

  鄭朗苦笑,非他想得長遠,而是后來的經驗,比如蕪湖原來有多個小圩,堤身有厚有薄,堤線長,勞力少,洪災頻繁。于是將易太、咸保、保豐、政和、周皋、保德、南湖灘、五丈湖、朱公湖、永安、永城、永定、楊德十三個圩口連在一起,優越姓立即展現出來。

  全部知道聯圩的好處,可上游的圩口,鄰圩的需要,各圩地主的利益爭執,卻一直造就聯圩工作難以進行。

  現在稍好一些,也就是鄭朗所看重的處女地優越姓,各圩還沒有正式形成,即便有圩,利益牽扯不大,聯在一起比較容易進行。道理與他改畫撕畫是一個姓質。

  只要規劃得當,事半功倍。

  鄭朗又說道:“小圩的事比較好辦,是鄉紳或者百姓自己圈圩堤開耕出來的,連圩后不動他們的田畝,有水源或者其他資源的損失,稍作補償就能解決。關健就是湖澤。例如張家六虎,豈止那片湖澤,若帶著百姓鬧事,強行索取實田補償,那將如何了得。難道我為這些富豪們圈圩?此其一。一旦聯圩開始,又看到聯圩的好處,這些富豪們胡亂圈圩,砌一段小圩堤,說我有圩啦,必作補償。那又將如何了得?因此,必須拿一個人出來敲山震虎。”

  呂公著伏下身體道:“鄭大夫,我懂了。”

  “所以我剛才說,做人要有一顆遠大的心,這樣才能看得更長遠。”

  …寫好給王益的信,又讓江杏兒上街買了一些土特產,又寫一封平安信給幾個娘娘,呂三叔與司馬光也寫了一封信回家。司馬光是報平安的,呂三叔信說得更細,將一路所見所聞與鄭朗一些話全部寫在信上,是一封報喜信,相公,你讓三郎君跑鄭家子后面學習,是選對人了。很有可能未來呂家還要出一位相公。

  這才送走鄭三錘子與孫叔。

  但沒多久,外面響起了拍門聲。

  膽子是很大的!楊九斤將門打開,看到一個文士帶著好幾十個人堵在門前。問:“你是誰?”

  “我是猴三,要見鄭大夫。”

  鄭朗不悅地出來,問:“猴三,你有何事見本官?”

  “鄭大夫,你為什么污蔑我?”

  “污蔑你?行啊,不服,你可以繼續到京城上訴,大約京城你沒有去過吧。本官教你,地方上不服判決,進入京城唯有兩部受理,一曰大理寺,大理寺右治獄審理職官犯罪案,左斷刑負責地方上奏死刑案與疑難案。大約不會受理你。只有到戶部,戶部左曹下面有戶口、農田與檢法三案,去檢法吧。”

  王安石等人在后面笑了起來。

  “我去臺閣。”

  “行啊,帶上我的賦文,對言臣就說我污蔑你了,最好讓天子看一看,看看他對臣說的江南好,江南民風淳樸,出的你這等好人才!夫子當年為了一個太平盛世,著書立說,傳授弟子,奔波一生,居然出了你等斯文敗類!還有,你去京城上訴我不管,以后不準在為惡鄉里,挑撥是非,為虎作猖,欺上怠下,或者來我府上搔擾我與我的家人,否則本官接任后,第一個就拿你是問,犯一次,懲罰一次。滾!丁宜,楊九斤,楊八望,這些人再圍在我家門口鬧事,給我狠狠的打!”

  “喏,”三人應命,拿起棒子就沖出來。

  猴三帶了幾十個宵小過來,那是嚇唬人的,真打,誰敢與鄭朗家中謙客開戰?況且還是主動跑到人家府門事鬧開戰的!

  三人還沒有沖出來,一哄而散。

  鄭朗又對圍觀叫好的百姓說道:“諸位,朝廷制度起訴者有四,一為被害人與家屬直接向官府起訴冤屈,二為其他知情人向官府告發,官府會給予一定獎勵,曰募告,三曰罪犯自首,從輕處罰,四為各級官司糾舉,以防極個別官吏與地方惡豪沆瀣一氣。從未規訂上訴一定要用訟鬼。所以我一旦接任后,會下令全州各縣勿得接訟鬼訴狀,各位有冤要申,會識字的可自己寫,不識字的可直接到公堂上用嘴訴說。不要再請訟鬼了,反害了你們自己。散吧。”

  鄭朗強硬的態度給了百姓信心。

  猴三蔫了。

  張家六虎沒有這頭狽謀劃,也蔫了。

  既謀得六虎的名聲,也做了不少的惡事,以前百姓不敢言,看到希望,全部上訴冤屈。案件一件件出來,這時候張家六虎想低頭也來不及。不過王知州想脫身也來不及,只好一一審理。

  司馬光道:“斬了這頭狽,果然有效果。”

  “也不一定,有的清官為了謀直名,同情貧困百姓,于是有刁薄的貧困百姓刻意污告富人,以謀富人之財,自唐有之,我朝也有之。富人中有好人,窮人中也有刁民,看一個群體,一個地方,不能帶有片面姓。”

  “這也是中庸之道?”

  “算吧,看側重點于何處,比如我朝兼并隱匿田產嚴重,那么側重點就在兼并隱匿上,遇到這類案件,即便有失偏頗的處理,為了大局,可以用公正評價。這才是中庸包容調劑之道。”

  忽然有所寐,再想又想不起來。

  不是不修中庸,他還沒有抓住核心所在。

  若是一味詮注,不給它一個新的定義,修之不值得。這個新的定義,也就是核心思想。

  心中好笑起來,奶奶的,以前是悟字,現在要悟道,還要一個個去悟。得一個個的,僅是中庸,不能詮注整個儒學的,有中庸,有仁義,有圣智,有禮樂,有孝悌,有三分,有忠恕,等等,這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儒學系統。

  忽然又傳來敲門聲。

  鄭朗道:“給我打。”

  “喏。”楊家兄弟與丁宜氣憤的打開門,大棍子舉起來,落了下去。

  崔嫻嚇得花容失色…ps:女主角真正出場了。

  臨江寺這一段有些俗,但不是為了查案子而寫的,書中說過,寺廟占地也是一大惡弊,這個坑留在未來的杭州,有一場佛法辨論大會,正在準備這個的資料。也是后面的坑,不陸續的挖一些坑,整本書松散。

  各位,我這個想法對不對,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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