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供精彩。
第二百章 放榜(中、下)
有讀者等得心急,所以一夜未睡,多搶一更,二章合一一道發出。
此時是下午時分,二月的下午,更是宜人,春光明媚,鳥語花香,陣陣春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暖意與醉人的薰芳。
可是章得象腦門上的汗珠越來越大。
最不好的結果出現了,不是鄭家子的,事情會很大條。難不成從那堆拉圾里重新尋找鄭家子的試卷?那成何規矩!此時,只要不是作弊的行為,或者遺漏犯禁語言出現的卷子,任何官員,都不能隨意更改名次。就是小皇帝親自前來也沒有用,這一改,以后科舉怎么辦?
是鄭朗,問題同樣大條。
并且崔家二兄弟以前多次落第,然而這一次呢,同時中榜,使自己更悲催。
自己說問心無愧,別人會怎么說?
宋朝養士大夫,是使文臣養得一白二胖,膽大包天,然也確實養了一群有節氣的大臣,范仲淹這樣的千古第一士大夫,正是這種大背景下的產物。
宋徽宗與宋高宗那兩個王八蛋不能算的。正常年份,文臣寧肯象孔道輔他們那樣拍皇宮的大門,也不愿意做阿諛奉誠的事。孔道輔他們做錯了嗎?問一問大臣,問一問百姓,呂夷簡都不敢說他們做錯了。稍媚一點,無論做了多少正事,或者打算改正,也會被怦擊得一無是處。王欽若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后有趙稹、林特等人。
范諷咬鄭朗也是一個例子。斥責趙元儼是對的,做文臣的,就得這樣!可不能往皇宮里跑,真相揭開,鄭朗是好心安慰,實際上君臣會晤時,鄭朗說了許多對皇帝有益的道理,然而范諷還沒有放,認為鄭朗是大奸似忠的害國奸臣。
因此,在此時的官場上,能與小皇帝頂真,但不能做出媚諂小皇帝的事,沾到一個媚,一輩子名聲全毀了。特別是這幾人,除了李淑外,全是忠厚的長者,對名聲二字更加看重。
上到皇帝諸位大佬,下到百姓,對鄭朗看重。然而偏偏他中了省元,兩個舅哥也破例高中,舉子會有什么想法?
謄抄官不管的。
反正我們的職責就是抄卷子,核實字號,決定名次的事與我們無關。相反,他們樂于其成。
閻文應更高興了,現在比如一枚銅錢,正面是鄭朗高中省元,反面是落第,沒得其他的選擇。可連他兩個舅哥都中了榜,鄭家子會落第?自己也不服啊。
這個結果對陛下來說,是一個難得的好消息吧。
至于章得象此時掉汗珠,誰個同情?
卷子緩緩揭開,哪里用看名字的,看字就知道了。未必若大的宋朝就沒有人寫的字不及他的,可在這些舉子當中,字可以當數第一。其實謄抄時,幾十個謄抄官吏還多次將這份卷子拿出來觀摩。名字看不到的,籍貫也看不到的。可看這個字,一個個皆知道是誰的卷子。
都是文人,關在這里,也關了一個月時間,寂寞難耐,于是經常將這份卷子拿出來,看看文章,再看看字,養眼啊,權當看隔壁青樓那個行首在唱歌跳舞,同樣是一種精神享受。有的謄抄官,還用薄的白紙對著卷子上的字摹拓。
章得象對大宋與李淑幾人說道:“諸位,你們繼續監督,我去一趟東府。”
事兒得講清楚,污了名聲不說,萬一舉子質疑,鬧將起來,事就不大好辦。
來到中書省,幾位大佬都在,災民的安置要繼續進行,直到夏收到來,百姓有的吃了,大家才能安心。事上又加了事,黨項人究竟會不會謀反哉?
與鄭朗所言會有災害一樣,不提出來便罷,即便謀反,大家不會失職。提了出來,又有種種反象,再不注意,真叛亂起來,幾位大佬或多或少皆有些責任的。
連同小皇帝都在愁眉苦臉的旁聽。
各有爭議,關健是求和心態作怪,和平已久,不想打仗了。就是沒有去年的災害,國家比較充足,幾位大佬也未必全部贊成鄭朗的意見。不能說他們眼光短淺,一樣的,后世也是如此,越是想以和為貴,越會讓人看輕你,到時候是貓是狗就來欺負你了。
但身在局中,想法不一樣,這一打會死多少人哪,會浪費多少錢哪,契丹會有什么反應哪,別忘記了,黨項同樣向契丹稱臣的。但越是這種求和的心態,越是很危險。敵人越會輕視,最后更大的戰爭爆發。
今天如此,以后還是如此,一次次重演下去,只要身在這個局中,只要和平已久,都不愿打仗,都會采用茍且偷安的做法!
再者,還有國庫緊張,未來有沒有災害懸于頭頂之上。
因此議來議去,最終是以和為貴。
但鄭朗的話,也不能全不聽,萬一打起來怎么辦?順著他的下下下策上想,如何支持折家,如何在西北布防,還不能惹惱李元昊。不能全稱為黨項人,楊家折家王家等等皆是黨項人。
并且國庫緊張,支援一筆物資,國庫就會更緊張一份。這不是從揚州將貨物運到京城,而是運到西北,運到府州,幾乎沒有水路可借,多是陸地,用小車子拉,運輸成本有多高昂!
聽著幾位大佬在商議,趙禎眉頭擰到一起了。為什么養母在世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但到了自己,才一年時間,就發生了那么多的事?
看到章得象進來,小皇帝略略有些開心。
讓他開心的事真的很不多,鄭朗能中多少名次,也是他僅有的樂趣之一。
某些時候,趙禎也將鄭朗當作了一個聰明的弟弟,一個溫潤的好友。年齡太小,地位低,使鄭朗看到許多事,有心無力,這是劣勢。然而年齡小,趙禎就有些痛愛,這也是優勢。若鄭朗三十多歲,比趙禎大上十幾歲,那就不大好玩了。
趙禎問道:“章卿,榜單錄好了?”
“正在錄。”
“正在錄,為何你到此?”
“臣有事要稟報。”
“什么事?”
章得象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你著態了。”
“是。”章得象老老實實的答道。著態好啊,我是不畏強權,刻意打壓鄭家子的。傳出去,也能堵別人的嘴巴。但若不是這個結果,你將人家往第四名上拉,那又成了什么?
趙禎臉上露出笑意,其實心中很高興,這結果好啊。
站了起來,沒敢大聲笑出來,道:“你為何生起這種心態,該是如何就是如何,若他落榜是他將才學發揮不好,若他中榜是他考得好。”
“是,臣錯了。”可是章得象心中很不服,陛下,當真如此?
“還有,你為什么認為他會寫新奇的策論?”
“難道臣錯了嗎?”章得象正為此事迷茫呢。怎么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寫出這種老成溫厚的文章?這還是那個銳意改革儒學的鄭州神童嗎?
幾個宰相都笑了起來。
這個章學士有些好玩。
“我錯了嗎?”看到幾個大佬全部在發笑,章得象更不解了。
李迪道:“你是錯了,你僅看到他矯正儒學的一面,并沒有看到他溫和的一面。”
對此幾個大佬有著深刻印象,特別是鄭朗那天的繪畫,非是老成穩重之人,是想不出這個妙諫的。
蔡齊道:“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小心謹慎,思考周全,性格是不是很敦厚溫和老成?”
“蔡相公,若如此,那就是了。幾篇策論正是如此,所以我與幾位考官看了很歡喜,才擇取了省元。沒想到,沒想到…”
趙禎看著他的神情,忍不住又笑道:“章卿啊,你差一點害朕一省元也。”
榜未放,知道的人并不多,幾位大佬知道,同樣是嚴格封鎖消息的。任何學子都不知道自己中未中,包括鄭朗在內。
鄭朗繼續在看書。
不僅要為殿試準備,也是難得的學習時光,以前分了心的,以后會分更多的心。就是做一縣令,管轄數千甚至上萬百姓,當真沒責任?忽然外面傳來司馬光的聲音:“小師母,你的字越來越好看。”
“不準喊。”江杏兒道,可聲音甜甜的,鄭朗不用看,也知道江杏兒此時美的樣。
走了出來,江杏兒正在寫字,四兒趴在邊上,司馬光與王安石站在對面。江杏兒又說:“還有,你不準笑話我。”
如今江杏兒的字是寫得很好看,頗得趙體那種富貴雍容之氣,至少形似了四五分。不過天賦不及司馬光,兩人單在字上比較,半斤八兩,但是江杏兒歲數大了好幾歲。
可反過來考慮她是一個女子身份,也算很難得。不但江杏兒,連四兒這幾年在鄭朗薰陶之下,識了許多字,字未必稱得上多好看,可也寫得很絹秀。崔嫻上次看過后很無語,她的字寫得也不錯的,與江杏兒比了比,似乎竟然差了些。
鄭朗走過去,看到江杏兒正在用朱砂抄寫一本《金剛經》,狐疑地問:“杏兒,為什么抄它?”
“鄭郎,這是奴刻意向小沙彌討來,為你祈福用的。”
“我學的是儒家。”
“鄭郎,不得亂說啊,”杏兒用小手將他的嘴捂上。
司馬光老實地說道:“江小娘子,解元一定會高中的。”
怕鄭朗罵,稱呼也改了,但話外之音,就是不求菩薩保佑,小師父也一定會高中的。
“等到放榜吧,現在不能亂說,中了才能說中了。萬一呢?”可是鄭朗心里面琢磨著,大約會中的。這一次科考,自己發揮得應當比較好,除非考場出現了n篇能入選《古文觀止》的大作。那是不大可能的。不但中,估計自己名次不會太低,有可能會在一百名或者五十名之內。只是對于前三甲,沒有抱太大希望。
這不僅需要才學,更需要機緣,正好自己文章對了章得象的胃口。不知道老章知道他這個想法后,心中是什么滋味!
可萬一呢。
“是,”司馬光心中不以為然,鄭朗回來后,他央請著,讓鄭朗將考場上所作的詩賦論策重新默寫出來。這有些難度,除非那些記憶力超群的人才能做出。比如韓琦,他將論策寫好了,無意中將墨汁碰翻,潑到了試卷上。這不是詩賦,有很多字的,當時是寫出來了,再默想一遍,有多難?況且考場上,更加讓人心情緊張。而且也到了快交卷的時候。換別人,基本落定了榜。然而韓琦不急不忙,重新拿起白紙,刷刷刷,搶在交卷時間到來之前,居然將所有論策全部再次寫完,還高中了第二甲!
與他的以后行為一樣,都是非人的一種。
這個難度對鄭朗來說,同樣不高。腦海里的作弊器幫助,使他記憶力同樣超群,于是再次默寫出來。司馬光與王安石看后,皆是佩服不己。僅是他們二人在看,沒有外傳。能外傳,但不是鄭朗的作風。
正說著話,小沙彌進來稟報:“解元,呂家三郎求見。”
“讓他進來。”
“喏。”小沙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走了出去,心里默想到,幸好師父走了,否則這里俗氣越來越重,明天很有可能鄭施主高中,衙役又要來放鞭炮報喜訊。師父在家里,還不得氣死。
倒是司馬光道:“解元,有了。”
腹黑天賦很高,很簡單的道理,若是鄭朗沒有中,無論鄭朗才氣有多高,呂夷簡也不會將兒子放給鄭朗的。中未中,外界學子不知,可對于這個大佬來說,難道不知道嗎?
此時天色已黃昏,榜單按理也早謄抄好了的。
呂公著來訪意味著什么?不但有可能師父中了,還是高中了!
“又在亂想,將心思放在學業上。”
“是,”司馬光吐了吐舌頭,可臉上無限的歡喜。師父高中,自己臉上也有光啦!但他心中有一個隱隱的念頭,沒敢深想,鄭朗越高中,也證明他跟在鄭朗后面學習是值得!
呂公著走了進來,施禮后說道:“解元,父親大人托我帶幾句話給你。”
呂夷簡帶話給自己,鄭朗好奇地說:“呂三郎,請說。”
“第一句是大郎有為而治,然孤芳自賞,可乎?”
四兒沒聽明白,迷糊地問:“這樣不好嗎?”
但這句話讓兩小沉思起來。鄭朗道:“四兒,不得亂說,呂相公是好心,不過三郎你回去可以答復,雖不好,我一年幼,不想摻雜太多,即便脫不開…我性格散淡,多半依是如此性格。”
“大郎,你們說什么呀?”四兒又問了一句。
“四兒,非是你關心的。”
“喏,”四兒吐了吐舌頭。
王安石卻抬起了頭道:“我也明白呂相公是什么意思了。”
你是想做大事的人,可你不喜歡結群,試問你孤身一個人能做出什么大事。就是施政,下面得有許多幫手,邊上得有許多好友,對你的政策進行竭力支持,這才能讓你的施政方針順利通過并且落實下去。否則再好的政策,也消耗在無窮無盡的內斗之中。
后來范仲淹畫了一幅《百官圖》,怦擊呂夷簡用裙帶關系,拉攏了大批親信上位這一丑行。但沒有這些人支持,呂夷簡怎能順利執政?讓事實來證明。小皇帝開始不知,后來才醒悟過來,若說原先讓呂夷簡重新回來為相,還能說是感謝李宸妃的事,后來則是才干了。比較了很長時間,只有呂夷簡最是做實事的最佳大臣。
正是呂夷簡只手遮天,李元昊兵起之時,整個宋朝機器迅速正常運轉起來,以及其他的一些大事,沒有妨礙到國家正常發展,包括提撥他的政敵范仲淹主持西北事務。
當真小皇帝那個胡須湯是好喝的?
換誰上臺,想做實事,都得找幫手,韓琦找了歐陽修,王安石與司馬光更不用說。
呂夷簡不是為自己辨護,鄭朗還沒那資格,是一次善意的提醒。
好心了。
呂公著又說道:“家父第二句話是他之所以贊成解元江南一行,是五個字,宋襄公稱霸。”
“妙言!”鄭朗撫手贊道。
此時鄭朗也在后悔,自己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控制官職的加疊,是堵了以后許多大臣的財路,怦擊冗兵有爭議,繼續有災害發生,多少有妖言惑眾之嫌,說出下面地方官吏丑態,會自己招來一些基層官吏的仇視,贊成兵革與主流求和派大臣想違背,可以說,但不是現在自己能說的。
道理與宋襄公稱霸一樣,力不足名過,有百害無一益也。
知道自己插得太深,可他的性情,以及對小皇帝的同情,能改么?
但呂夷簡確實釋放了很大的善意,沒有辦法,望子成龍,只好對鄭朗保護提醒一下。他也很佩服鄭朗的才情與志向,眼光有時候很長遠,而且是用了心的,比如前幾天議黨項,這都是大事件,想知道不難,可沒這份治國救民之心,鄭家子如何從龐大的信息中將這些消息提煉出來?可關卿何事,此子對自己威脅不大,若不是因為兒子,他才懶得操這個神來點醒鄭朗。這才是呂夷簡的做人處世宗旨。
呂公著又說道:“家父第三句話是問解元一句,讓解元說公正之言,他是外方內圓之人,還是內方外圓之人?”
這個問題是被呂小三逼的,一直對他在廢后風波中扮演的不光彩行為耿耿于懷,于是試一試看,鄭朗如何看,這是賭鄭朗有沒有大局觀。若是象孔道輔那些迂朽之輩,將兒子托負給他,同樣很危險。
鄭朗沉思了一會兒,道:“勉強算是內方外圓。”
“解元,為何?”
鄭朗不客氣地說道:“呂相公不管怎么說,道德上終是輸了一籌,但他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者,需不拘小節。心裝國家,一心做實事也是他做人的原則,所以我說是內方。然為了自己,一些手段過于激進低下,只能說是勉強而己。”
千萬不能說呂夷簡有多高尚,陰險能說之,白臉奸臣能說之,動操有術也能說之,但高尚二字與呂夷簡很無緣的。可正是這個白臉奸臣,才是真正腳踏實地做實事的大臣。與之相比,另一個長者王曾也差了一籌。
呂公著默想了一下,說道:“解元中的。”
然后嘆了一口氣,不知如何是好,可過了一會兒又興奮起來,道:“恭賀解元。”
呂夷簡也沒有泄露消息,然而都說了這些,呂公著也不是傻子,肯定中了的,而且中的名次不低,所以父親不但同意自己跟鄭朗學習,還在提醒鄭朗為官之道。
“鄭朗,”江杏兒喜悅之下,身體軟了下去,附在了鄭朗身上,動都不能動一下…
天氣漸暖起來。
是游人出行的好時光,也是歐陽修的好時光。
省試到來,京城來了全國許多學子,有的學子很有錦銹,這讓歐陽修很歡喜。
因為個人成長原因,他受過一些人的恩惠,所以知道成長的苦楚,于是對一些有才氣的學子,份外提撥。再加上他在文壇上的地位,才使他成為北宋文壇宗師。
在這一點上,鄭朗遠遠不及。
此次來了許多學子,讓歐陽修頗為欣賞,比如丁宗臣與丁寶臣兄弟,還有那個孫固,蔡挺。但有一個人沒有買他的賬,張方平。君子不黨,你以君子自居,何必多結交學子,結幫成派,不但對歐陽修,張方平后來對范仲淹同樣不感冒,認為范仲淹是結黨。相反,鄭朗的孤芳自賞,很得張方平首肯。但他也不知道,正是因為鄭朗,他的卷子名中第四,否則有可能被這群保守派的考官們打到一百位以外。
現在張方平名氣不大,也不會妨礙歐陽修與幾位交好的學子高談闊論。
喝了一會茶,聊了一會兒天,歐陽修說道:“諸位,你們才學過人,此次省試名額很多,必然高中。”
丁宗臣戚戚地說道:“永叔賢弟,雖多亦難啊,考的人太多。”
“丁兄臺,能否將你的卷子上的詩賦論策背誦出來,讓我鑒定一回?”
丁宗臣沒有鄭朗與韓琦那樣變態的記性,不過大約的還能記住,選了兩篇,背了出來。
“也中平,此次幾位考官皆是穩重的人,大約會有了。”
“永叔賢弟,未必,若說有,只有一人。”
孫固一笑,道:“若此人在,倒也是雅事。”
都知道此人是誰,可就是歐陽修也未必有把握見到鄭朗,孫固又說道:“省試時,我與他碰過幾回面,解試時也交談過一回,其實此子性格也溫和,就是不喜歡結群。”
歐陽修嘆息一聲,道:“不知道他現在寫的字如何了?”
有字,前年冬天刻于大相國寺上,但那終是石刻,多少失了一些原意,并且一年多了,鄭朗的字必然大有長進。
與歐陽修相談良久,孫固很是敬佩其學問,于是想了想道:“你們稍等,我倒有一策,今天非得煩擾煩擾這個小解元。”
雖說還有一試呢,但那終是殿試,任務輕松得多,不至于刻苦如此吧?只有自己這些悲催的鬼,天知道會不會高中,不中還得重新再來。所以不能放下學業。
歐陽修此時還年青,倒是在馮府上與二小時常見面,二小對馮元尊敬,對鄭朗更尊重,馮元只教他們儒學,而鄭朗教他們為人、執政、思想,亦父亦師,亦兄亦友,兩小很精明的,這份付出連小皇帝都感受到了,況且他們。所以他們與歐陽修交談時,對鄭朗格外夸贊。
一聽孫固說有辦法,歐陽修好奇地問:“是何策?”
“稍等,”孫固說完,雇了一輛車子,到了嚴家客棧,見到了崔家兩個舅哥,說了,歐陽修等才子要見他們。兩個舅哥是崔知州的兒子,那是在蔡州,到了京城算什么?況且歐陽修才名越來越重,并不在自己妹夫之下,一聽立即欣然前往。
他們到來,歐陽修知道孫固是什么主意,沒有點破,靜觀其變。談了一會兒,面對這幾位才子高談闊論,兩個舅哥有些慚愧。孫固問道:“崔家二郎,你們此次有沒有把握高中?”
“難啊,幸好鄭大郎教了我們一些科考的辦法,若是此次考不中,下次更難了。”大舅哥誠實的答道。
“什么辦法?”幾位學子全來了興趣。
“用典適度,可以用幾典故點綴,不能太多,過多空洞堆砌,不能過偏,過偏冷澀難解,考官不喜。”
幾人回味一下,一個個點頭,很有道理的。
“文以賦性,我們本性忠實,因此不必用艷麗的詞藻,非是我們所長,詩賦端麗即可。”
幾人想了一下,又點頭,也有道理。
“典故最好用儒家的,其他諸家少用為妙,畢竟我們是儒家弟子,若有考官講究,看到其他諸家典故,未必會歡喜。”
這一說,一半人有懊喪的表情。
“先思而后寫,在腦海里將一篇策文詩賦想好,使之輕重明確,言之有物再寫。”大舅哥很誠實,但不會傻到將鄭朗替他們揣摩考官性格的事說出來。
“果然是好法門,”丁宗臣說話時有些后悔,為什么當時進考場之前,沒有與此子深談一會。
歐陽修說了一句公道話:“也是旁門,是鄭解元憐惜兩位郎君,若一味在上面鉆研,未必好。”
“是,兩位郎君,解元此時在做什么?”孫固問道。
省試后,兩位舅哥時常去寺院走動,繼續討教,關系改善了,加上知日不在,那道寺門漸漸松馳,所以走得也勤快。
大舅哥說道:“他每天還在讀書寫字。”
“果然勤奮,兩位郎君可否代我們引見一下?”
崔家二兄弟有些猶豫不決,若全是學子,定是一口拒絕,可此時還有歐陽修,不僅學問好,又是朝廷官員,雖然此時依是一個中低層京官,終是官員,不大好拒絕。想了想,說:“我們試試看。”
一群人來到寺院。
小沙彌進去稟報,其實不用兩位大舅哥,只要聞聽歐陽修到來,鄭朗會拒絕?迎了出來,寒喧后,鄭朗將他們引進屋中,三小站在邊上,桌子上放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兩個大字:中庸。
孫固奇怪的問:“解元,何來此二字?”
果然是好字,雖兩字,超逸出神,痛快淋漓,神采奕奕。中庸更知道,可是為什么用這兩個特大號的字寫在紙上,放于桌面?
“孫學兄,考不中我要回到鄭州繼續苦讀,萬一考中,側重點有可能換一換,準備修一些關于中庸的策論。”
“中庸的策論?”孫固茫然道。
知道這件事的人有不少,但都是上層官員,孫固卻不知道。
“嗯,或者孫學兄闡述一下何謂中庸?”
“中庸乃天人合一。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
“何謂天道?”
“天道乃誠,夫子曰,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不勉則中,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去年陛下登基,諸君也許未見,可我數次進宮,每次都看到陛下在兢兢業業處理政務,衣食更是樸素無華。為何天忽降大災于我朝。難道這是天之道也?”
孫固語塞。
“夫子又曰,不亂力怪神,何至談天道也?”
孫固又不能回答。
鄭朗轉過頭,看著歐陽修,道:“歐陽君,你也不喜圣人多雜鬼神之說吧?”
丁宗臣疑惑道:“那為何出現天道二字。”
“此天道非彼天也,乃天地動轉之理。聽我說一說,各位看是否說得對。”
“敬請指教,”丁寶臣拱手道。此子一說仁義,名傳天下。這一回搶先出爐,先聽到他講中庸也是一件美事。
“在諸位眼中,說中庸是天人合一,雖能解,但也過于玄之又玄,非夫子本意。在普通百姓眼里,中庸是故作平庸,只有故作平庸才能很好的保護自己。因此木秀于林風必催之。其實前者詮釋得不清楚,后者是曲解,”不是曲解,是后世許多人都認為中庸是一門裝平庸的學問,連朱熹注中庸時都三復斯言,說中庸之為德,亦人所同得,初無難事。若如此,《中庸》里又何來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它是大德啊,大家缺少它很久了。這種大德乃初無難事?乃是裝糊涂?試問裝糊涂裝平庸,有幾個人不會做的?甚至有許多人做得很高明,可乃鮮能久矣之說法?
又說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有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之所以不能實行,聰明的人聰明過了頭,笨人智力不足,不能理解它,之所以不能弘揚,賢人做得太過份,不賢的人根本做不到。
能說夫子說得不對嗎?賢者過之,范仲淹也!
這是不是一門裝平庸裝糊涂的學問?若是孔夫子知道后人是這樣想的,定會氣瘋了。
鄭朗繼續說道:“《盤庚中》里說,汝分猷念以相從,各設中于乃心。你們要將心放在中正處,跟我一起打算,此中乃中正之德也。”
諸人額首,很正確的解釋,是中正,非是正中的意思,那么就偏了。
“《酒誥》又云,爾克永規省,作稽中德。你經常反省,作中正之德,此中與德終于聯系在一起。然到《立政》,茲式有慎,以列于中罰。此中則成了公平的執法。但這樣解釋還是不夠,各位再看易之爻,易之爻之所以分為上下,是因為天地有陽陰柔剛,人之有仁義。天動而時動,時動而勢動,故每爻時增時減,卦卦相循相生,但天不能孤陽孤陰,地不能孤柔孤剛,人不能孤仁孤義。故乾卦潛龍勿用,亢龍有悔。坤卦履霜堅冰至,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屯卦乘馬班如,泣血漣也。故此中不僅是不中正,乃是一種包容調濟。再看庸,乃大用也,故鄭玄曰,名曰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因此,中庸非是平庸之道,乃是容納中平調濟天之陰陽、地之柔剛、人之仁義地,并且使之大用于民的一種德化。故夫子說中庸其至矣乎。然后才有《中庸》里種種論述。”
也沒有說多少,可是幾個學子,包括歐陽修目瞪口呆。
若這樣解釋,中庸這個命題那就大沒邊了。但鄭朗的本意比他們想的更遠大,不但大得沒邊,還將這個中庸往實用上引,也是他一慣對儒家的宗旨與認識。
而且這樣去闡述,也能對朝堂上呂夷簡與范仲淹這兩個不同的人物進行解釋。都需要,呂夷簡要的是他的實用才干,范仲淹要的是他的品德。關健是如何調濟容納,此才是中,一種容,一種和的真正中庸之道。
或者用在對宋朝改革上。當時降低武將的權限,加疊官員是良策,使宋朝立即安定下來。但人口增加了,時勢不同,需要再次調節。同樣又是一種大中庸之道。
非平庸也。
也將它從德化延伸到實際生活當中。
其實已經脫離了夫子之道,在隱隱走自己的儒家之路了。
幾人沒有說一會兒,掩面羞愧而走。連歐陽修也受了狠狠的刺激,放棄了交友郊游,再次發奮苦讀。不讀不行,馬上這小子就要超越自己了。
他們離開,呂公著有些傻眼,呆呆地問:“解元,這就是我們要修撰的書籍?”
“正是。”能稱為書籍了,剛才一番言論只是涉及到皮毛,想論證則需要更多的文字才能清楚的詮注。
“我不敢哪。”命題太大,呂小三有些害怕。
“也不要你主筆,到時候修注時,你們要替我整理材料,提供建議,完善我的思想。對你來說,也是一個很好的學習過程。”鄭朗安慰道。個性使然,看看王小三與司馬小三就不然,已經躍躍欲試。
修《中庸》只是未來的計劃,科考還是眼下最關健的。首先要高中省試,殿試很有可能小皇帝要開大大的后門,可自己也要交出一份成績,否則依然會有言臣彈劾。
長夜漫漫,多少學子這一夜沒有睡好。杏兒與四兒也沒有睡好,興奮得。雖然呂公著提前說出恭賀二字,不是沒有看到榜單嗎?一顆心總歸懸著。
鄭朗心態很好。做好了不中的準備,可心里知道此次發揮得還算可以,不中的機率很小。呂夷簡示好,呂公著恭賀,他也沒有太大的驚喜。這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是一個艷陽天,放榜的好天氣。東方一縷紅霞剛升上來,兩個舅哥就來到寺院。
他們皆沒敢抱多大希望,特別是大舅哥,都考怕了,來之前,已做好打醬油的準備。不過小妹夫希望很大的,因此來寺院將鄭朗喊起來,一道去看榜去。
起得早,都在睡覺呢,小沙彌不樂意地將門打開,抱怨道:“兩位施主,你們起得太早啦?”
“叼擾,麻煩你通稟一聲。”
小沙彌說道:“不用通稟,你們進來吧。”
還沒有睡好呢,回去繼續睡覺去,懶得喊鄭朗。
“謝過則個。”兩個舅哥走了進去,鄭朗也沒那么早起來,同樣在睡覺,被敲門驚醒,開了門,揉了揉眼睛,問:“為什么這么早?”
“大郎,看榜去。”
“中了不用看也是中了的,不中看了也不會中。”
“看看吧,權當陪我們一道。”
鄭朗想了想道:“現在去看也是早了。”
“看的人多,早點過去,擠個近兒。”
勸說再三,鄭朗無奈的洗漱穿衣,帶著兩小與兩個舅哥一道來到貢院。他們來得早,但已來了很多的學子。忽然張方平擠了過來,道:“鄭解元,你也來看榜?”
“本不想來看的,兩位舅哥拉了我來。”
“見過崔大郎,三郎。”
“見過張大郎。”
寒喧一番,鄭朗問:“張兄臺,此次考得如何?”
這些天第一次見面都是這樣問的。
“還行吧,不過能不能中,也未必。”不是張方平謙虛,命中率太低,只有百分之幾,有時候苛刻到近百分之一。除了那個牛氣的胡旦兄,說我一定能中狀元外,別的人真不敢說。
“張兄臺一定行的。”
張方平笑了笑,指了指四下的學子道:“如果說行,這么多舉子當中,唯有君才能資格說這一字。”
鄭朗只是笑笑,已通過呂夷簡的關照知道自己是中了的,不能謙虛,否則就是作偽。談了一會兒,張方平的豪氣很讓鄭朗喜歡,心里面琢磨著,此人喜讀兵法,可一直沒有用上去。自己是不是向小皇帝推薦一下,將他放在西北,讓他施展一下胸中的軍事才學?
張方平不知道鄭朗心中想的這個,覺得意氣相投,與鄭朗談得很投機。正說著話,太陽終于升了起來,一隊禁兵過來,拱衛著禮部的幾個官員,以及一干衙役。榜單來了。
分開人群,衙役開始張貼榜單。與鄭州一樣,皆是從下往上貼的。當然也可以從上往下貼,可壓箱的東西要留在最好為妙。多數是從下往上張貼。
于是從第七百多名開始。
這個名次很落后了,但中者同樣很喜歡。
關健是省試,錄取率太低。到了殿試,雖有詮落,比例卻是很小,大部分省試高中,殿試同樣高中。崔家二兄弟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心中不自信,關注的是小妹夫。但小妹夫不可能落到七百多名六百多名,因此看得心不在焉。
忽然三舅哥驚喜地喊道:“大哥,看,有你哎!”
榜單都揭到快六百五十名,三舅哥才看到大哥的名字。
“我中啦…”大舅哥看著崔全書三個大字,不相信的揉眼睛,然后傻笑。鄭朗上去一把將他扶住,別學范進,哥。
笑聲忽然停下來,道:“三弟,你也中了。”
老三早看到了,頭腦暈乎暈乎的,站在哪里沒有笑,可不知道想什么,兩眼呆癡。
過了好一會兒,弟兄倆才摟抱在一起,放聲大笑。不是他們一個人,好多。
什么樣的表情都有。
衙差不管他們各異的表情,換到第三張,也是最后一張榜單,繼續往上揭去。許多人上了榜單,包括昨天晚上來訪的丁氏兄弟、孫固、蔡挺,在省試時打招呼的蔡抗與柳永、吳幾復等人。榜單剩下的漸漸不多,卷到了前五十名。
張方平臉色慎重起來,心里說道,俺不想中前五十名,只要中了就好。偏偏衙役揭得慢,不是有些放慢的,不是鄭州解試考,名單少,學子數量也少。名單多,舉子數量龐大,字也要必須大,所以盡管是三張榜單,每一張榜單面積很大,必須要慢慢往上揭去。
到了前二十名,張方平有些站立不安了。
鄭朗說道:“不急,還有呢。”
話說完,到了前十,張方平更沉不住氣,心里想到,你是有了,可俺是沒有了。
直到此時衙役才真的放慢下來。
能進入前十,那怕就是第十名,都十分光榮的。第六名,劉牧,第五名,張唐卿。還是沒有自己!連鄭朗也不敢安慰,中前十有可能,中前四機會太緲茫了。
然而自己呢?
往上推了一推,第四名張方平,第三名楊察!
“中了!”張方平一下子跳了起來。
所謂的金榜題名時,在這個大喜悅下,并且是第四名高名次的喜悅下,這個很有氣度的才子,也忍不住失了態。
衙役停了下來。
榜單上是兩人一排兩人一排的。但第二名與第一名卻是單放的,第一名不但單放,還用大字寫著,畢竟是省元。諸位學子看衙役吊胃口,一起喊叫起來。
喊的人多,衙役推了一推,分寧黃庠。
“還有呢,還有一人,差哥子,揭啊。”有的舉子又大聲喊了起來。
可這時候鄭朗也兩眼茫茫,難道自己是省元,或者是落榜?別以為自己一定能中,中省元的機率比落榜的機率更小。此時后悔來看榜了,心情不好受啊。看著那兩衙役,鄭朗也想上去將他們推開,自己來揭!
許多舉子已想到了他,開始有認識他的人向他張望,又望著榜單…
ps:里面一些儒學的詮釋,因為才學疏陋,如果出現錯誤,請大家勿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