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看,”鄭朗一顆心立即提了起來。
“整天吵,從鳳翔府一路吵到鄭州。”宋伯說著又揉腦袋,讓這兩賊小子吵得頭昏,到現在頭還痛。
“吵了什么?”
“我聽不懂,連帶他們吃飯時,都是之乎者也。對了,為了爭一個學兄,他們最少爭論了一萬句!”按照道理,王安石先進門的,他為大師兄,可是司馬光不樂意,我比你大兩歲,憑什么你是俺師兄。
得要講出一個道理出來,倆人都是天才兒童,記憶力出眾,諸經各義,翻了一圈,為自己辨護。最讓司馬光憋氣的是明明這小子比自己小,好象知識面也不及自己,但就是說不過他。
王安石也沒有討得多少好處,這時候差兩歲,可是很致命的。這個差距隨著年齡的增加,會漸漸縮短,但此時,王安石學問是稍遜了一籌。于是稍有贏面,贏面不大。可就是贏了,你想司馬光服氣么?
還好,倆人吵得很“文明”,沒敢說粗話,更沒敢動手。可一路刮噪不停,老宋哪里受得了。
對鄭朗收這兩個孩子為學生,盡管鄭朗再三不受認,鄭家上下卻默認此事了,實際上兩個少年也默認了。宋伯與鄭家上下想法一樣,認為鄭朗是看中了這兩個少年的資質。為什么為難王安石,那是考驗。至于司馬光,更好解釋,人家九歲那個石頭砸下去,將同伴救了出來,已聞名天下,連宮中劉娥未死之前,也聽說此事,司馬家出現了一個天才兒童。
所以郁悶的忍到鄭州。
看鄭朗在笑,宋伯提了一個醒,小主人,別被他們表面的假象迷惑,很麻煩的。
鄭朗來到后面,所有一切不好的跡象,一律扼殺在萌芽里。
兩個少年有學問,不是天生帶來的,很用功,正趴在書桌上讀書,為了讓他們增加感情,鄭朗刻意將起居室分成了兩處,中間的房屋當成了書房,共同使用。
看到鄭朗到來,唱了一個肥喏:“見過鄭解元。”
“不用,我問你們,你們一路上都在吵?”
“非是,解元,我們那是叫爭論,勿是爭執也,這也是你的吩咐,”王小三搶著說道。
“夫子曰,三人同行,必有我師,我們是在互相交流。”司馬小三接著補充。
鄭朗很無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假若這兩人同一條心,以他們嘴巴子功夫,哦,那暈了,這天下還有誰是他們的對手,韓琦么?簡直是毛毛雨。如果他們拋開各自保守或者激進的想法,與自己三人一道聯手,韓大先生,或者其他的幾位先生,能活活將他們生生虐死!
似乎也不是一無是處…先將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放在一邊,說道:“我在宮中與陛下說過,家和萬事興,小者為家,大者為國,國家想要好,也要和。”
“解元,我們知道了,做為同門師兄弟,更要和氣,免得人家看笑話,”司馬光說的,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他很尊重禮教。
“不僅如此,你們二人天份不可想象,未來的成就也會在我之上。”
“解元,不敢當啊,”司馬光惶恐不安的說道。
“為什么不敢當,你們有作為,我也高興,不要以為我現在略有名聲,有的人大器晚成,同樣不可估量。比如太后,年青時在京城街頭敲鼓賣唱度曰可誰能想到她曰后能母儀天下?不是重點,若是你們以后意見不相統一,又萬一有了很高的聲望,那就很危險了。比如我們坐車從鄭州到京城,有一條直線就到了。但治國誰也不能準確將那條直線找出來,要我們去想,對不對?”
“對,”再次異口同聲說道,雖然略小,但說這些,以他們的資質來說,聽得不是很吃力。
“這條直線不大好找的,往往十有,我們可能渡過黃河,從孟州到滑州,才繞到京城,也有可能折向蔡州,再從蔡州折向京城,甚至會繞更大的彎路。但不管怎么繞,只要有一個大約的方向,早遲能到達,對不對?”
“對。”
“但萬一出現了這種情況,若是馬車剛過黃河,快到孟州了,又被人拽了回來,不是往直線去京城的,而是拽到了蔡州方向。剛到蔡州,又被拽到孟州方向。只要折騰幾次,會出現什么情況?”
“馬車壞了,”司馬光答道。
“國家也壞了,”王安石道。
“正是如此,治大國若烹小鮮,一成不變不可能,烹是必須的,可只能當作小鮮來烹,懂嗎?”
皆沒有聽懂,坐在椅子上沉思。
鄭朗沒有再打擾,離開。一步步強行糾正吧。不然,到老了,自己會很不安穩的,能讓這兩個小家伙將自己折磨噴血而亡。
…結果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壞,此時鄭朗所擁的巨大名聲,能起到彈壓作用,兩子學問未真正成長起來,鄭朗能教一教,又是優勢,所以說話,能稍微讓他們聽一聽。
麻煩卻不斷。
江杏兒帶著王安石進了一趟鄭州城,替他買來大量的衣服,生活用品,以及一個漂亮的小美妹伺候。對小美妹,王安石現在不感興趣,但對鄭朗十分感謝,要伏下,被鄭朗扶了起來,道:“做人要有骨氣。”
說完想抽自己嘴巴,自己說了什么?要王安石更有骨氣?這不是自找罪受嗎?
王安石沒有想到他這個小座師對他如此忌憚,更加堅定信心,要努力學問。這一學,帶著司馬光也不得不用起功來。大娘心痛了,看到每天晚上,兩個少年在挑燈夜戰,說道:“朗兒要不要勸一勸。”
“不用,”鄭朗搖了搖頭。就是不在自己家中,這兩人估計多半是這樣的。
然后每天早上讓宋伯用馬車將他們拉到城里,好在不遠,晚上再接回來。在鄭朗的勸說下,宋伯也反應說,兩個少年似乎安穩了很多。
僅過了不久,四兒匆匆忙忙跑了過來,說道:“不好,不好了,后面吵了起來。”
鄭朗只好放下書,來到后面,兩個少年正爭得面紅耳赤,此次爭辨是為鄭朗寫的那篇奏折爭起來的。
司馬光說天有情,有感情的,要有畏懼之心。王安石說天無情,想要好,人去作為。司馬光說他是偽儒生,竟然學起老子。
正是為了鄭朗寫的那一句,汝等俗夫也,吾一念,爾等青發成雪絲是者,故老子曰,天地視萬物若芻狗,汝何哉也癡?從鄭朗的觀點來看,天肯定是無情的,即便有神靈,這宇宙里有多少個地球啊,每一天多少生靈出現,又有多少生靈消失,管得過來嗎?
但不能說出來。
所以又刻意選擇了與仙子對話,說天無情,不管事,那么仙子為什么又要找你說話。兩邊和稀泥,減少一些爭議。
并且進一步說,即便天有情,你是皇帝,愛護百姓才是你本職工作,即便敬神,也只能敬正神,難道蝗神也要尊重?那么妖魔鬼怪是不是也要擺進廟堂上敬供一番呢?
一是怕麻煩,二是為了實事,辦實事才是主要的,適當的爭一爭,能讓大家有一個更清楚的認識。但爭過了頭呢?對于現在人才濟濟的朝堂來說,已不用爭執去進行認識,關健是減少爭執,落實到實事當中,才是當務之急。
于是一篇進諫生生讓他寫成了古散文。
朝堂有沒有爭,他沒有看到,自家卻爭了起來。
鄭朗走了進去,對兩個小家伙,鄭朗還是很忌憚。不過他重情義,相處了一段時間后,兩人的刻苦用功,對他的尊敬,多少有些感情。于是說話語氣越來越溫和,說道:“司馬三郎,王三郎,我不是說過勿要爭執嗎?”
“我們不是。”異口同聲答道。
鄭朗看著他們認真的樣子,不由笑了,道:“兩位三郎,就算不是,爭論也有一個度,適當的爭論,對你們交流學問都有莫大的幫助。但過度了,時間一長,怨懟必生。知道嗎?”
這道理比較簡單,二人一起點頭。
但自己一走,二人必然不服氣,再起爭執,于是又耐心的說道:“天確實無情的。”
王安石高興的挺直了胸脯。
“可…”司馬光有些急,不過對鄭朗保持著一種尊重,所以他與王安石能抬杠,但從來不與鄭朗抬杠。這減少了鄭朗許多麻煩,雖然以他們現在二人的學問,即便能說會道,也辨不贏。
說道:“司馬三郎,聽我說,天若有情天亦老,正是他無情無欲,所以循環往復不息,但我們不是天,不是地,是人,講的只能是人道。”
鄭朗可以再講深一點,什么天分陰陽,什么各大神仙的來歷,這世界多大啦,為什么只有天竺的佛教神靈與中國的神靈?也能讓他們更清醒的有一個認識,也能讓他們更糊涂,但沒有。只是做簡單的解釋,又道:“道家說天地視萬物為芻狗,可我們是儒生,不能這樣說,我們就談夫子對鬼神的態度。”
“喏。”兩人全部挺直了腰,做聚精會神狀。
“別,我說過,當交流,現在我時間也緊,否則會與你們做更多的交流。”
“喏。”
鄭朗讓他們惹得再度笑起來,道:“《論語.述而》說,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有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只。子曰,丘之禱久矣。你們有沒有聽出夫子對鬼神的懷疑態度?同一篇中又有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是多人的理解,但是不是子語怪力亂神?”
兩種讀法意思載然不同,夫子不談怪異、勇力、動亂與鬼神,其中力、亂、神又有多種解釋,并不能簡單的因為力,就說孔夫子只講仁愛,反對武力的。但這里,怪力亂神是四個意,若聯系在一起,必然解釋成為奇怪的力量與莫明其妙的鬼神。
當然不是后一種,鄭朗又耐心的解釋下去:“《先進》里,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解元與姚崇是對的,”司馬光拱手說道。無論是姚元崇與鄭朗殺蝗蟲之舉,都是將人的位置,擺在了所謂的蝗神之上,有了孔夫子這句話,等于有了法理依據,比宋律還管用!
“為什么夫子看重祭祀?因為夫子以為人死后有魂靈存在,之所以祭,是希望祖先的魂靈扶助我們,匡正我們的德才,所以《中庸》又說,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但又在《論語.八俏》里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祭祀祖先好象祖先在眼前,祭祀神象神在眼前,夫子說,我不參加祭祀,如同不祭祀一樣。這里,祖先的魂靈是在神之前,是不是現在百姓眼中的神了?但還不能說明夫子的態度與良苦用心。且看這一句,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夫子對禹孝敬鬼神很欣賞的。然而他又說,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樊遲問知,夫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為什么贊揚禹敬孝鬼神,又勸樊遲離鬼神而遠之?”
“請賜教?”
“為什么天這么熱了,你還穿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