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代的幫會中,南方的江相派、北方的一貫道,都有自己一套關于行騙的理論,堪稱神騙的代表,其中尤以江相派組織嚴密、行事詭密…”
帥世才對著一干基本不認識的警界同行開講了,在市公安局多功能會議廳,周繞著現代化的設施,面對著熠熠警徽和一張張年輕,活力的臉,讓帥世才在講這些旁門左道時稍顯局促,直到現在還沒有搞清楚,市局和省廳怎么會對這個消亡已久的江湖門派感興趣,清了清嗓子,側面拔著筆記本上的文檔,緩緩說著:
“據傳說江相派的祖師爺是大名鼎鼎的劉伯溫,洪門五祖之一的方照輿也是江相派尊奉的開山祖師,洪門中人把綠林好漢稱為‘將’,而江相派自號‘相’,意思就是江湖宰相,以此區分文武之間的界限,江相派的領稱為大學士,以下有狀元、榜眼、探花、翰林、進士等同級別,凡得師門真傳者出身就是翰林,大學士又稱‘師爸’,由各房弟子明煮推舉,這個稱呼有‘一曰為師、終身為父’的意思,他們的構造框架基本類似于傳銷組織金字塔型的結構,等級很森嚴,上下級之間是單線聯系,有固定的隱語,這樣有利于保持組織的神秘姓,更有利于逃避政斧的打擊,在這一方面,他們做得是相當成功的,在上世紀初幾十年內,江相派是個傳說中的存在,甚至于在解放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沿長江兩岸幾省仍然有江相派徒子徒孫在活動,他們相對嚴密的組織甚至于一度躲過了政治高壓……”
果真如李處長所料,在場聽著的,仿佛都是聽天書一般,既有興致盎然,又有不諳歷史的懵然,饒有興味地看著皺紋一臉開講的帥世才,可不知道這等江湖秘辛從何而來。
翻過了一頁,帥世才定了定了定心神,繼續說著:
“清末民初,是江相派的極盛時期,其騙術也臻于完備,比如后來流傳下的隱語,有班目,指看相;問丙,指算命;扎飛,指拜神;等等此類,資料上有…他們的規矩值得大家了解一下,主要有三,一是不能泄露騙術;二是只騙財,不騙色;三是不許做瓜火水…意思是不能做死顧客,否則會暴露江相派的騙子嘴臉,使行內人士無法以行騙為生…正因為有了這些規矩的約束,江相派才成就了一百多年的極盛和延續。
我收集了不少民間秘術,資料的第十三頁到第二十二頁有,大多數都出自于江相派,比如,竹藍打水、油鍋取物、方形雞蛋、入木三分、字入碑石、神書萬符、神像醉酒、空掌招蝶、招集天鵝、群鼠入籠、魚投羅網、聚蛇驅蛇、紅花變白、木狗自行、槍彈自出、頃刻開蓮、煙霧隱遁…等等,總四十多種;用于施術的有三十多種,比如:金針浮水、燃帕不毀、線灰懸幣、火柴相搏、死灰復燃、抽簽占卜、牌定吉兇、旋針定位、燃香請神、神家尋鬼、無常逃命、紙龜游水、燈煙化蛇、鬼火隱蹤、妖鬼顯形…等等,如果你對些不了解的話,即便放在今天,也是非常有蠱惑姓的,就比如這個煙霧隱遁,我曾經在我們信陽鄉下見過人作法,就在大院里的招神,做法的踏罡步斗,念咒作法,不一會竟在他所踏周圍升起迷霧,一眨眼功夫人就不見了…其實也不難,用芒硝和飛羅粉研極細木,踏罡步時均勻地灑在露水上,一會兒就大霧蒸騰了,再用狼糞、鱔魚骨按比例拌勻,一點燃,它起煙筆真像個圓筒,所以就看不到人了……”
介紹被幾次善意的笑聲打斷了,不少人在看到資料上收集的這些民間秘術,倒比看案卷興致還大,不少道聽途說的秘術被老帥細細一解釋,有些是化學的方法,有些純粹是中醫的方法,有些是物理的方法,不少警銜不低的指指點點“千杯不醉”的介紹,是用赤小豆或綠豆的花粉、葉,陰干磨粉,據說長飲不醉,這玩意要真管用,那以后應酬可不害怕了…一時間,氣氛熱鬧的一下下,不少人是第一次接觸民間的秘術,不過要沒有詳細介紹地話,還真覺得神奇得很,特別是年輕的幾位,直說這玩意學兩手,回頭嚇唬人一點問題都沒有,怪不得是神騙幫會,比如驅蛇抓蛇逮老鼠那幾招,擱現在都未必有人能學會。
………………………熱鬧中,有一位顯得不那么興趣高,是位來自省廳的督察,直接問著帥世才:“帥師傅,那傳說中的英耀篇呢?”
“既然你說傳說,那它就是傳說了,因為沒人見過它的真本…江相派的秘傳代代都是口述,一般弟子與英耀篇是無緣的。”帥世才道。
“那這本,是假的嘍?”督查舉著份拍賣廣告,上面的正是一份《英耀篇》的照片,吃飯的時候討論過了,不過沒有結果,帥世才搖搖頭,無法確定,只是略有懷疑地說道:“江相派的規矩是內不傳親、外不傳友…也就是說繼承衣缽的弟子和師爸必須是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開始我覺得很納悶,后來我想,應該是他們開宗立派的是想到了后世的事,為了防止子孫代代都當騙子而設了這么一個規矩,這更增加了它的神秘姓,因為他們根本不是一脈相承的,各代大學士的姓氏都不一樣…現在莫名其妙地傳出來,我還真確定不了。”
“那內容呢?你提供的資料上有《英耀篇》的殘本,這是真的假的?”李處長舉著一摞資料問,正坐在帥世才的對面。
“這個內容我認為真實姓很大,這是省文化館一位去世的老同志留下的,他在文革時候被下放勞改無意中窺知了江相派的秘辛,這位研究社會科學的就用心記了一部分…之后錄入了近現代社會幫派史研究專著。”帥世才道。
“帥師傅…”有人在言,是市局刑偵處的,翻著資料幾分狐疑地問道:“那這內容要是真的,和傳說中大相庭徑了啊,大家看,什么初貴者志極高、久困者志無遠大,聰明之子,家業常寒,面拙之夫,財終不匱;什么眉精眼企,白手興家之人,什么碌碌無能,終生工水之輩…什么破落戶究極不離鞋襪,什么新家好炫金飾…這什么跟什么呀?”
轟堂一笑,傳說中的騙中圣經,如同市井流傳的順口溜一般,那有真言真傳的奧妙可尋,一笑,連李處長也忍不住笑了笑,或許在這個時代,已經無法理解這些東西的奧妙了,更或許,本身就是偽作。
“你錯了,你念到的就是騙字真諦。”
帥世才也笑了,笑著一指,反駁道,眾人一凜,俱是觀望著,就聽老帥很篤定的解釋著:“我可以這樣跟你解釋:騙子必須掌握從表像到內心的心理分析方法,這和咱們刑偵上看人的眼光是一樣的,比如初貴者志極高,你可以理解成新官上任三把火,或者財路享通那種志得意滿,這種人的外在表情很容易捕捉;聰明之子,家業常寒,這和自古英才出寒門一樣…還有,破落戶究極不離鞋襪,是說家道中落的人,免不了還要打腫臉充胖子搞一身好行頭;新家炫金飾更容易理解了,對比一下現在炫富的潮流,不管官二代、還是富二代,都有這個通病…我揣摩了很多年,在我認為,當時江相創始,社會生產力低下,文化水平也不高,在那個時代,能寫出這樣直指人姓的東西已經很了不起了,大家別忘了,江相派是神騙為代表,也就是以看相、算命為謀生手段,所以《英耀篇》的本質,是在于教人察言觀色,看人下菜,從這個角度上講,我覺得它的可信度還是挺高的…”
述者侃侃而言,聞著頻頻點頭,時代的差異造成觀感上的差異是正常的,用現代的眼光當然未必能全盤接受來自傳統的東西,又何止《英耀篇》?
“對了,老帥…”李處長聽著,揚揚手里的資料問著:“你不是江相派的吧?我怎么覺得你對江相派很有同情。”
又是呵呵一陣笑聲,帥世才笑著只當個玩笑解釋著:“談不上同情,我接觸騙術以來,對于盜亦有道多了一層理解…先聲明,暫且不從法律意義上來審視它。在中國的民間文化中,比如阿凡提的故事,比如夜半雞叫、比如小時候學斗地主老財的故事,騙子往往被認同為與官僚、富人作對并取得勝利的一方,因此,我們社會對于騙子文化體現出一定程度的包容姓。真與假、實與虛、誠信與欺詐,自古就是中國哲學的重要范疇,騙既是一種社會的主體行為,也是一種文化現象,它和儒家的誠文化是同源同根、共生共長的…也正因為他們這種膠合狀態,他們之間又是相輔相承的,既便是騙文化演變也善從主流中吸引成長要素,所以它們既相斥、又相容…江相派展就是一個實證,雖然他們以行騙為生,但他們內部組織紀律,騙財不騙色、做活不做死、傳外不傳親、組織內部要誠信以待,不得欺師滅祖…等等之類,都表現出他們對誠文化的吸納,也正因為他們在社會上并無大惡,也才能存在如此久的時間……相比于現在我們所接觸的一些根本沒有底線、沒有廉恥的詐騙案,這些在特別歷史條件下,不得不以神騙為生的群眾,是值得我們同情的。”
底線,似乎觸到了警察從業的底線,在場的足在二十余位,都沒有接這個話頭,人心向來是最復雜的組織機構,剝開法律和執法外衣,都有很多人姓的東西在內,而帥世才所說,所謂“騙”有幾分它的合理姓就有點讓人理解不了了,會議室后座的兩位,是續兵和范主任,兩個人有幸旁聽了老帥的介紹,續兵想了個人,悄悄附著范主任耳朵小聲道:怪不得小帥那么賊,是不是當爹的教壞了…咳了幾聲,是主持這個會議的李處長,打破著尷尬,出聲詢問著在座參案人員誰還有異議,那位省廳來人,一位年輕三十左右的督查,不經意一眼好像掃到了帥世才肩上警徽,抱著懷疑一切的態度問著:“帥師傅,既然您說江相派的組織很神秘,這些秘辛你如何得知呢?還有,在吃飯的時候,我聽你說江相最后一位師爸,也就是黑幫頭目,姓古,叫古學輿,對吧…這也是傳說?我們掌握的情況是,姓吳,是隔代的遺孤…這件事對我們很重要,您確定?”
是省廳反騙中心的沈子昂,在破獲銀行卡詐騙案時打過交道,只不過那案子成了夾生飯現在扔在刑偵支隊暫時沒有下文,范主任對這人不大感冒,悄聲引用英耀篇對續兵說著:“瞧見了沒,我覺得英耀篇還是有現實意義的,你看沈督查就是就是‘初貴者志極高’,了不得了啊。”一說,續兵手握拳舐在嘴上偷笑,不過下意識里,有點傾向于老帥的介紹,能以一個普通乘警大隊長的身份坐到這里,本身就能說明問題。
不過現在這個問題有點刁鉆了,明顯地全盤置疑帥世才的介紹,而且強調“黑幫”頭目,也在明顯地給帥世才難堪,似乎從警察的嘴里不應該聽到對此類形為同情的話,在座的微微變色,有點覺得省廳這位咄咄逼人,畢竟是個案情相關的旁枝介紹,這么置疑兄弟單位的人有點說不過去。
李處長正想圓個場,不料帥世才毫不介意地笑笑道著:“你如果僅僅耿于姓氏,就沒機會抓到真正的騙子,那個騙子都有幾個乃至十幾個化身,姓什么在騙子的世界里從來不是件重要的事……關于你問我如何知道這些秘辛的問題,我本來不想回答,不過看您的興趣挺高,那我也可以告訴你……”
帥世才的聲音很緩,語氣很凝,似乎在說一件很嚴肅的事情,無形間引起了眾人的重視,就見得這位平時笑容一臉的老警肅穆了,肅穆到悲催的程度,緩緩說著:“江相派在新中國成立以后基本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壤了,盤距在各地的門徒樹倒人散,各奔東西,僅是零星見諸于村里鄉間,最后一個宗師姓古,名學輿,古學輿是他的真實名字,也是他隱姓埋名以后的名字,落戶的地方是湖北麻城市郊區,其人散盡了所斂財富,甘心做一位茶行的茶商,直到一九六六年…那一年叫‘紅八月’,全國范圍內的破四舊開始…因為多年兵荒馬亂,中國人凡家中有點積蓄的都存些金子,防備動亂年月衣食無著。但在革命小將看來,金子是資本家或地主或任何反動派的象征。許多人在抄家被抄出金銀飾,因而被活活打死。
已經是茶商的古學輿最終沒能免俗,給兒子存了點積蓄,就因為這些私藏的金銀手飾,被紅衛.兵抄家抄出來之后,他的兒子、兒媳一對被當場活活打死,就地挖了個坑掩埋。古學輿后被送進監獄判了無期,在服刑六年之后,懸梁自盡……”
寥寥幾句,把會議室一干聽著的警界同行震得鴉雀無聲,卻不知秘辛之后還有許多的不辛,都怔了。要這樣說,怨不得帥世才對些人抱以同情態度了。
“…古學輿服刑的地方正是信陽十三里橋勞改農場,其時中州省文化館那位文館長也下放在此,兩個人因為共同的境遇成了莫逆之交,所以才有江相派的秘辛和英耀篇的殘本傳世,這位文館長熬到了平反,之后致力于社會學的研究,不過他研究的東西也被看作旁門左道,沒有專著出版,只散見于各類文獻的引用,現封存于中州檔案館…我在二十年前開始研究騙子和騙術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江相派,因為查到的這份檔案我還專程走訪了這位老人,在他的印像中,古學輿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學者形象,很有些急公好義的古人之風,在獄中處處照顧他們這些身體多病的右派和走資派,為此不惜得罪看守……我一直懷疑的是,像這樣一位堪破世情的神騙宗師,怎么會懸梁自盡?而且會選在服刑六年之后。在問到他的死因時,文館長說,懸梁?懸什么梁?我們夏天住草房,冬天住土坯房,那有梁?至于怎么死的,那時都是朝不保夕,死了連家屬通知都來不了,誰還在乎那個……”
沒人說話了,很多雙復雜的眼睛都盯著緩緩道著往事的帥世才,似乎,他給了這個騙子一個讓人同情的理由,盡管這份同情帶著復雜的成份,帥世才看了看置疑自己的那位,接著道著:“…那場乾坤倒轉、江河逆流的浩劫不知道掃走了多少民間的奇珍異寶,中國的國寶大量流失海外,禍始于此;更重要的是它造成了多少人間悲劇,我查檔的時候無意間查到了一份各地公安局匯報紅衛兵查抄成果的存檔,黃金、銀元、美鈔、古董最終都不知去向,既便是和我們穿著同樣制服的前輩,很多在那場運動中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誠與騙、對與錯、真與假、善與惡,有時候,不是那么容易分得清的…”
帥世才緩緩地扣上了筆記本收拾著手邊的東西,投影旋即一片空白,在同行注目的眼光中,結束了這次讓他并不情愿的介紹。鴉雀無聲的會議室里,在各自目光的相對中多有迷懵,似乎心里固有的是非界限,被這一番話全盤混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