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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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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旁邊的將領所言,這支剛剛組建的新兵缺衣少槍的,極可能第一回上戰場便吃敗。雖然勝敗兵家常事,但如果名字喚作無敵軍那不是平白招惹他人恥笑?

  不過既然眾人想要薛崇訓親自給取個名字,盛情難卻,他只好低頭思索。一時竟無頭緒,他抬頭看向遠處時,最先讓他注意到的自然漫天都是雪花,飄蕩在廣闊的天地之間分外壯觀。北門譙樓就在前面,古樸的城樓在雪花之中,此情此情充滿了古典氣息。

  “就叫神策軍罷。”薛崇訓脫口說出一個與時代比較吻合的名字。眾將一聽皆是贊同,言大方好記…不過他們那“壽衣軍”的外號恐怕是很難洗掉。

  一行人冒著雪花策馬去了校場,果見白茫茫的雪地上站著一群穿著黑漆漆青衣的人。隊伍倒是站得整齊,橫平豎直的方陣有半個球場大小,雖然沒有盔甲,但清一色的同色衣服倒是看起來干凈利索。練兵首先練的就是隊列,先要讓人們結成陣隊形成集體的意識才能稱之為軍隊,軍隊不是武林高手,本來就是靠協同作戰。這股人都練了近一個月了,排列隊形倒已有模有樣。

  但薛崇訓情知把他們拉出去打仗恐怕是個大悲劇,想著事到如今自己手里只這么一股不中用的人,他的臉色自然不是很輕松。

  薛崇訓拉了拉身上的毛皮大衣,回頭說道:“天兒冷,叫他們活動活動,這么站著個個不都變雪人了?”

  眾人情知這是他想看看訓練效果的委婉說法,都面露微笑。殷將軍抱拳道:“末將遵命。”

  那負責訓練新兵的統帥叫殷辭,現在是飛虎團右旅旅帥,同時又暫領新軍的統帥。薛崇訓其實對這個人不是很熟悉,因為殷辭一開始只是個隊正,很難進入薛崇訓的視線。不過張五郎很賞識他,早就放出話要提拔。后來飛虎團人事調整,張五郎調去鄯州軍做守捉、鮑誠做校尉、李逵勇做左旅旅帥,右旅旅帥職位空缺,殷辭就補上來了,這才漸漸進入薛崇訓視線。

  只見他二三十歲的年紀,長得是眉清目秀,一張干凈的臉只留著小胡須,投足之間有股子儒雅之氣,倒有幾分儒將的風范。光看外表薛崇訓覺得此人走文路子或許更適合,但聽說當初在太極宮武德殿前大戰時他連殺數人十分勇猛…又想想張五郎也有附庸風雅的脾氣,賞識殷辭這樣的一個人就很正常了。

  現在新招了兩千人,將帥多是從飛虎團調過去的。此事讓諸將士意識到飛虎團這支兵馬除了衛隊的職能,還近乎薛崇訓的軍官班底。這種事倒是很正常,因為他們是第一撥跟著薛崇訓的老人。

  殷辭這個人沒有多話,也沒有鮑誠那手拍馬露臉的手段,領了命便從這邊策馬過去來到校場里邊,上了一輛充作指揮車的敞篷馬車,下令擊鼓模擬行軍。

  “咚、咚…”車上的軍士很有節奏感地敲擊一副牛皮鼓,借以協調眾軍步伐,保持嚴整的隊形。薛崇訓見狀心道:這鼓聲和現代軍訓喊“一二一”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過得一會,傳令兵又揮動旗幟并擊鼓為號,諸將吆喝著讓各團變換隊形,組成方陣、圓陣、品字陣等各種形狀。

  就如一場美觀的舞蹈的一般,薛崇訓身邊的飛虎團諸將士都興致勃勃地觀看著。李逵勇那貨的圓腦袋還跟著節奏一點一點的仿佛在打節拍一般,薛崇訓無語地瞪了他一眼,他這才摸了摸腦門急忙停下。

  鮑誠笑道:“殷將軍有兩下子啊,才一個月時間就練得有模有樣了。”

  李逵勇口無遮攔,直接用話語打了他的臉:“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鮑誠神色尷尬地看了薛崇訓一眼,強笑著沒有接話。

  薛崇訓的眼睛露出一絲憂慮,說道:“去給殷辭傳話,叫他別齊步走了,讓大伙打打看。”

  一個將領策馬奔到校場邊上,“嘿”地揮著手臂大喊了一聲,待引起了殷辭的注意,才把命令說將出來。

  不多一會,壽衣軍便左右分開,分作兩股相對而站,官兵各自拿著訓練用的長短木棍列成兩撥方陣。

  一聲令下,空地上先“嗚嗚嗚…”地吹了長短各六七聲號角,然后鼓手猛敲戰鼓,眾人大喊,操著長短木棍相對著猛沖在一起,短兵相接后兩邊噼噼啪啪地打將起來。

  就在這時,李逵勇忽然哈哈大笑,薛崇訓皺眉道:“你笑甚?”

  李逵勇強忍著嘲笑的表情,無辜地說道:“俺瞧他們軟里吧唧的,一時沒忍住就像笑。他們的把式不對,那架勢費勁卻沒殺傷力。這砍、刺各有講究,和莊稼把式一個道理,臂力腰力用好了,省體力又勁道足;沒用對地方,滿手血泡,卻干不了多少活。”

  鮑誠沒好氣地說:“就你是行家,你先能打過薛郎了再來班門弄斧也不遲不是?這才多少點時日,‘書袋子’能顧得過來?”

  薛崇訓聽得二人扯皮,猜著那“書袋子”可能指的就是殷辭的外號。鮑誠這廝倒是圓滑:知道李逵勇實誠還有點傻氣,不怕得罪他,卻幫著殷辭在面前說好話,真真一個左右逢源。

  李逵勇不服氣道:“俺說是花架子把式,你別不信!不信俺帶左旅一百人操木棍,讓他們兩千人來攻也攻不破,信不信?”

  薛崇訓這時說話了:“那就試試,飛虎團是騎兵,允許你們騎馬。”他的話就是命令,一個將領去通知殷辭去了,而李逵勇則轉身去帶飛虎團左旅。

  “兄弟們,收好兵器,去校場上拿木棍,教教那幫小子怎么干仗。”李逵勇大咧咧地吼道。

  一個將領小聲:“蘿卜頭還真要較個勁。”薛崇訓聽罷沉默不語,只坐在馬上看著。

  遠處的敞篷馬車上殷辭向這邊看了一眼,只得下令眾軍結成陣隊和飛虎團左旅分兩邊站定。校場上一陣嘩然,大概是覺得這么多人和一百人打架實在太扯淡,人數二十比一,新軍中很多人覺得是一種羞辱,已開始罵罵咧咧地吵將起來。

  那邊的將帥們拿馬鞭噼啪地甩著一陣吆喝,總算讓大伙安分了些排好隊形。準備妥當之后,依然像剛才那樣兩邊對沖…兩千人沖一百人。

  大小兩股人馬大喊著沖在一起,這下可不像起先那樣在合攏在中間然后對打…如今一個照面,飛虎團左旅立刻就破了壽衣軍的防線,直插而入。那些新兵拿著木棍上來堵,卻被打得哇哇痛叫,完全擋不住,那些騎士手里的棍子像長了眼睛似的指哪打哪干脆利索,新兵們慢了一拍就被打得哭爹喊娘沒有招架之力。

  中軍殷辭大喝道:“傳令,第四團左出,截斷馬隊!”

  鼓聲隆隆,令旗不斷揮動,可悲劇的是飛虎團馬隊橫沖直撞沖得新兵陣營中一片混亂,其軍令根本無法及時付諸實際行動。得到命令的第四團校尉的嗓子都快喊破了,但手下的陣腳已經混亂哪里能協調一致?大伙亂糟糟地沖,個個怒氣滿面殺氣騰騰撲上去,可剛到就挨揍。

  殷辭見狀坐了下去,不再下任何命令。

  那些一肚子閑氣的新兵只顧亂撲,有的耍賴頂著挨打去把馬上的騎士給拉下來…這要是實戰,一刀就完了,哪能給你機會頂著挨打拉人?

  “換!”李逵勇突然大喝一聲,聲音之大寬闊的校場上每個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旅騎兵效率地向中間聚攏,組成了密集的防御陣形。任那人潮洶涌的新軍圍過來,可接觸面只有那么丁點,這種群架又沒弓箭,人再多也拿別人沒辦法。

  薛崇訓瞧著校場上鬧哄哄的一大片人就像趕集一般,嘆了口氣道:“就到此為止罷,甭打了。”

  他頓時頹然地調轉馬頭,正待要走時,忽見城門那邊三騎策馬而來,中間那人不是劍南軍將軍李奕么?

  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那群散亂的壽衣軍,沒好氣地說道:“沒事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

  李奕策馬過來,看了一眼校場上鬧哄哄的場面,抱拳道:“我到州衙尋薛郎,王少伯說您到城北校場來了,我有急事只得趕了過來。”

  薛崇訓問道:“何事?”

  李奕急切地說道:“剛接到節度使調令,已下令劍南軍隨同薛郎西進增援鄯城。”

  薛崇訓呆板的臉上頓時就生動起來,多了幾分喜色,忙問道:“南線唐軍主力已經擊敗吐蕃了?”

  “還沒有結果,但鄯城軍在敵眾我寡缺少補給的情況下苦守城池長達兩個多月,節度使沒法棄之不顧,所以下令劍南軍全軍西進,為鄯城軍解圍!薛郎也和我們一塊去。”李奕說道。

  薛崇訓有些疑惑問道:“程節度使專門說要我也一起去?現在鄯州州衙的防務是劍南軍在管,你們全軍出動,這里就成了座空城,就不怕吐谷渾調出輕騎奔襲鄯州?”

  李奕支支吾吾地說道:“這就不是我輩知曉的了,既然是節度使的軍令,只需受命出擊便是…薛郎不是新招募了一支兩千人的團練軍么,讓他們守城。”

  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校場,現在倒是像模像樣的恢復軍紀了,可這幫人…如果真有敵兵來襲,他們守得住個毛。

  “事不宜遲,鄯城危急,有了節度使的調令,我們盡快出發吧!”

  “好,李將軍去集結軍隊,我回州府交待了事便走。”既然是去救張五郎,薛崇訓自然贊同得干脆利索。至于鄯州城的安危,他雖然是刺史,但實在不是很關心,根本沒啥父母官的覺悟。就算城真被攻破了,賬也算不到他的頭上。

  薛崇訓和眾將士一起向城中走,在路上心里想:雖然南線還沒結束,但程千里一定得到吐蕃軍快要撤退的消息了,否則他堅持了那么久,怎么突然改變主意了?程千里這樣的人老謀深算,應該是啥事都先布置好才做的人,絕對不可能臨時良心發現下身決定。

  只要吐蕃一準備撤軍,其仆從國吐谷渾肯定跑得飛快,他們在鄯城耗了那么久屁好處沒撈到早已苦不堪言,恐怕不可能有任何戰略進攻的心思。這么一想,鄯州是比較安全的。

  程千里這手倒是玩得恰到好處,在戰爭結束之前派兵援救,既達到了作戰目的,又不容易落下見死不救的話柄…所謂既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大約就是這樣。

  “準備些糧草,飛虎團隨我西行。”薛崇訓想罷對鮑誠說道。

  他又想了想:鄯州可能沒什么危險,這種猜測可能性很大,但仍是猜測…敵兵就在幾十里地外,這座空城并不是完全安全。所以他決定把程婷也帶上,就沒啥顧慮了,王昌齡作為他的謀士自然要跟著一起。

  無論如何,事情總歸有了解決的希望,薛崇訓的心情也變得輕松了一些,正看到州衙的墻邊有一株臘梅正迎雪開發,堅毅的花朵,仿佛帶來了春天的氣息。

  鄯城一片死寂,敵兵老早就不再頻繁進攻,所有的東西仿佛都被封到了積雪之下。百姓躲在家里,市集街道上鮮見行人,這仿佛是一座死城。

  但表面下的平靜并非安寧,軍中暗流涌動,兵變的陰影揮之不去,就如空中的陰霾。

  一處不透光的屋子里,幾個將領正圍坐在一盞豆粒大的油燈旁,光線十分幽暗,仿佛不是在白天而是在晚上。

  “陳團練挾持幽禁主將,是以下犯上,我等所為并非兵變而是靖難,有功無過!”

  “說這些空話干嗎用?反他娘的,咱們就是不想吃人。泅營那幫罪犯是從外鄉來的,他們為了活命自然沒啥顧忌,咱們可是鄯州土生土長的,吃了鄉人以后還怎么做人?大伙不如死了痛快,免得父母兄弟被人戳背脊。”

  “趙兄弟,我等兵變不能用這個由頭。雖說是這么回事,但有明擺著的理兒,他陳團練挾持主將就是叛亂,師出有名我等為何不用?”

  “別瞎扯了,趕緊商量妥當,啥時候干!羅都尉肚子里墨水多,想得周全,咱們就聽你的罷!”

  主張要師出有名的羅都尉不慌不忙地說道:“咱們這里有四個人,我手里有三團兵馬、你們幾個校尉各有一團,一共五團人。雖然人少不占優勢,但不要再對別人說了,一則防備泄漏風聲,二則兵貴神速說干就干!陳團練此舉不得人心,到時候干將起來,其他人不一定會幫他,所以咱們別怕人少,勝算很大。”

  眾人聽他說起來一套一套的,頓時多了幾分信心,都點頭稱是。

  羅都尉又道:“那三團人的泅營是陳團練的死忠,必須除掉!他們現在正在西城當值,酉時換值回西營房休息。咱們就抓住這個機會,酉時過后兩炷香,便動手:他們勞頓了一整天回營定然松懈,正是大好良機。我、趙校尉、黃校尉,集中五團兵馬重點剿滅泅營,其他二團直接沖守捉行轅,控制中樞并救出張將軍。這兩件事做好后,勝負分矣!”

  “羅兄說得對,除了他的死忠,又有將軍主持大局,一個命令下去,陳團練還撲騰什么?”

  羅都尉沉聲道:“就這么說定,酉時后兩炷香時間,以南城譙樓的鐘聲為號,聽到鐘聲,你們就帶兵各奔目標!記住,這么對將士們說:陳團練挾持將軍犯上作亂,我等靖難立功,論功行賞。”

  這時有人憂心地說道:“咱們正好當值,棄了門內戰,萬一吐谷渾人趁機沖進來怎么辦?”

  羅都尉道:“守城無糧,野戰無兵,鄯城早就是個死地。事到如今,管那些作甚?”

  眾人以為然,商議定便陸續出了屋子,分散而去。此時已是申時,距離約定的時間不到一個時辰,從計議到實施在一個時辰內完成,甚是效率。果然造反還是武夫厲害,根本不管那些細枝末節,如果是一幫文人,商量個十天半月還不定能下決定。

  他們這事兒并不嚴密,幾個將帥擅離崗位悄悄聚頭不可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消息一走,偶然就被陳團練那邊的人聽到了風聲,急忙去行轅上報。

  陳石塘一聽驚怒交加,雖然消息不怎么準確沒有真憑實據,但這種時候還講什么證據?有部將建議道:“在行轅伏以甲士,召其前來:一來便斬殺之;不來心里肯定有鬼,咱們正好抓住由頭調兵各個擊破!”

  另一個忙道:“切勿如此,你去傳令,別人會坐以待斃?如此反而打草驚蛇,錯失先機。團練應當機立斷,立刻分派兵馬直接動手。”

  “無憑無據,如果只是謠言,咱們平白內斗不是敞開了胸膛讓吐谷渾來捅?”

  眾將看向陳石塘:“陳團練決斷!”

  陳石塘左右踱了幾步,狠下一條心,說道:“去西城譙樓,傳令各營戒備,召其到城上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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