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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無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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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君為什么還不發兵救鄯城,這都兩個多月了,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一個女子哭訴著。

  州衙內府,所有的東西仿佛都暮氣重重,這些房子恐怕得有好些個年頭了。柱子上斑駁的棕色涂料應該是紅漆,可早已失去了本色;雕花窗戶上仿佛蒙著一層黑灰,但上面原本沒有灰塵,是擦不干凈的積垢。時節也正好到了冬月,院子里的樹木光禿禿的沒有一絲綠色,巨大的樹干仿佛在展現著歲月的痕跡。

  在這一老氣橫秋的環境中,那哭泣的女子倒是將這里點綴得生動鮮艷,只見她一張瓜子臉秀氣非常,一看就是南方人的面相,尖尖的下巴、細細彎彎的遠山黛眉,苗條的身子仿佛弱不禁風。這陌生女人生得美麗,臉上又掛著淚珠,真一個梨花帶雨分外遭人可憐。

  站她面前的是程婷。程婷也是第一次見這小娘,不過已知道她是張五郎的意中人蔡氏,所以才會見她。

  蔡氏是嶺南人,個子比程婷要矮半個頭,她的肩膀微顫顫地抖動著,一副無助的樣子。程婷心生同情,便寬慰道:“五郎有軍務在身,才顧不上私事,你不要太傷心了。我家郎君把五郎看得比自家兄弟還親,他定然不會撒手不管,你且把心放寬一些。”

  蔡氏哭道:“昨晚我夢見五郎了,他…他來向我告別,還是永遠不要見面了…嗚嗚嗚,我該怎么辦啊?”

  程婷皺眉道:“郎君對張五郎的情義并不比你少。”

  “我…”蔡氏掛滿淚水的臉上露出了極其復雜的表情,垂著眼睛小聲道,“我肚子里有五郎的骨肉了…”

  “啊?”程婷瞪大了眼睛,埋怨道,“你們還未成親,怎么能瞞著父母做這樣的事?”

  蔡氏只顧哭,不知道該怎么辦。

  程婷嘆了一口氣道:“你隨我來,我們去前面的簽押房見郎君,問問他什么情況。”

  倆女人走進二堂簽押房時,薛崇訓和王昌齡果然正坐在那里處理公務,周圍還有些書吏和胥役。薛崇訓見來了倆女人,還有個陌生的漂亮小娘哭哭啼啼的,不由得問道:“婷兒,有什么事?”

  程婷輕輕說道:“她就是五郎的人。”

  “哦…”薛崇訓心下已經明白她們過來的原因了,頓時神色有些黯然。

  眾官吏知趣地站了起來,告禮道:“卑職等先行告退。”見薛崇訓點頭,大伙便徑直回避。

  蔡氏可憐楚楚地說道:“五郎出征都兩個多月,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來叨擾刺史,可這幾日我總是心神不寧的,昨兒還夢見五郎了…我看見他一身都是血…”蔡氏一說又大哭起來,好不容易才停住,她一邊用手帕揩著眼睛一邊又說,“聽說鄯城被敵兵圍住很久了,五郎他們是不是沒有糧食了?”

  薛崇訓心下明白:張五郎那邊肯定沒吃的了。鄯城有多少糧草,州衙都有詳細條目,四千余將士、六百多匹馬、一千八百頭馱東西的騾馬,都要吃東西,軍糧最多維持一個月的。現在兩個多月了,恐怕馬匹都被吃完了。

  鄉里的人也許會把自家收割的糧食儲存一年半載的口糧,但城里沒多少人會存那么多,畢竟資金需要周轉,平時無事存那么多糧做什么用?

  鄯州軍能維持到現在,薛崇訓本就覺得很不容易。

  他實話實說道:“補給困難,恐怕是沒糧了。”

  蔡氏問道:“那刺史為什么不派兵去解圍?”

  “我手里沒兵。”薛崇訓頹然道,“駐扎在鄯州的八千劍南軍直接聽命于程節度使,要負責州衙本部的防務,我無權調動。而隴右健兒主力正在積石山和吐蕃對峙,現在調不出兵馬去鄯城。”

  “難道刺史要眼看著五郎身在絕境見死不救嗎?”蔡氏突然跪倒在地,“我給您磕頭了,我知道您一定有辦法救五郎的。”

  “你快起來。”薛崇訓伸手做了個扶的動作,又不好真去扶她,只得回頭對程婷道,“你把她扶起來。”薛崇訓還是有些原則,不太愿意去動兄弟朋友的女人。不過什么義氣對他完全無用,他是個根本不顧道德規則的人,這只是一種習慣。

  程婷去扶她,可她死活不肯起來,只顧哭。

  薛崇訓心下郁悶,又聽得程婷也幫腔道:“郎君不如去求求叔父(程千里),他說不定能想到辦法。”

  薛崇訓心道:媽的,你們以為老子舍得一個可堪重用的心腹?這一切不都是你們程家那老東西搞出來的事兒?

  他心里這么想,但并不把氣往女人頭上灑,雖然程婷也是程家的人。他想了想搖搖頭道:“沒用,程千里一心想靠手里的十萬唐軍去建不世偉業流芳百世,恐怕是不會輕易改變既定作戰計劃。”

  程婷道:“可是叔父也要依靠郎君在朝里的關系,他并不想與你結怨。”

  “一碼是一碼。”薛崇訓皺眉道,“他能專門布一枚‘李奕’在鄯州保我安危,但絕不會去管我一個手下的死活。”

  程婷見薛崇訓十分鎮定的樣子,已經有些生氣了:“五郎和你情同手足,到現在已經被圍困兩個多月了,郎君連一點辦法都不想么!我不想看到你是個無情無義之人…”說到最后一句程婷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了,怒色中漸漸露出了一種歉意。

  薛崇訓果然也有些怒氣,冷冷道:“我怎么沒想辦法?城北校場冒著大雪在訓練的幾千新兵,不是我多方籌措才招募來的?可這些人能突破吐谷渾大軍的防線么!現在新軍維持困難,必須要征你們這些商人的關稅。”

  蔡氏拉住薛崇訓的長袍下擺道:“只要能救出五郎,我一定想辦法勸服家父傾全力資助官軍。”

  薛崇訓見她誠摯又可憐,口氣又軟了下來:“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恐怕不頂用。以前我是在等一個轉機…”倆女人都急切地問道:“什么轉機?”

  薛崇訓轉頭看向門外的雪花:“才冬月間,隴右就下這么大的雪了。冬季對吐蕃人來說很艱難,吐蕃大軍集結如果長時間無法運動到大唐腹地以戰養戰,他們的牲口會缺草料,吐蕃道路崎嶇補給會十分困難,遲早退兵。如果張五郎能堅持到那時,屆時無須程千里調援兵增援,吐谷渾兵也會自動退去…”

  他看著哭哭啼啼的女人,無不郁悶地說:“可等到現在南線那邊還沒結束,我也不知道具體狀況,他們究竟在搞什么?”

  “那得等到什么時候,五郎…”蔡氏大哭。

  薛崇訓嘆息道:“湯團練已去,張五郎如有閃失,誰再為我前驅?”他沉默了許久,忽然神色一凝道,“你們先下去,我趕著去廊州一趟。”

  張五郎還沒死,他帶人剛沖出城便中了一箭,部下將其救回城中,初時還活蹦亂跳的非要再次出城死戰,后來郎中把箭頭拔出來后流血過多昏過去了。不料這一昏迷就沒醒,傷口好像感染了,高燒不退,被抬到了行轅療傷。

  守捉無法指揮軍隊,陳團練便順理成章地接手了指揮權;他是鄯州本地的武將世家出身,一直走武路子,在鄯州軍中人脈和威望都夠格,所以毫無懸念地被推舉主持大局。

  陳團練接手指揮權之后啥也沒干,先下令把那倆吐谷渾使者的皮給剝了放出城去,殘暴程度簡直令人發指。吐谷渾軍被激怒,連夜發動對城池的圍攻,不過依然寸土難進。

  鄯州軍餓著肚子也打退了敵軍的進攻,但情況依然毫無改觀,照樣沒吃食。

  眼看要餓死,眾將聚在一起商議對策,多數人建議開城決戰,但有人也說道:“咱們戰死了,吐谷渾人非得屠城不可。”

  “難道要投降?可咱們剛把使者的皮剝了,再要求和談,不是胡鬧么?”

  本來就是個爛攤子,現在又殺了使者…起先殺人之時陳團練只圖一時痛快,根本就沒細想…他這廝經常干這種不顧后果的事,現在就更是一籌莫展了。

  這時聽得一個校尉提醒陳團練道:“將軍下了命令,要咱們全力周全城中百姓的性命,萬一遭屠城了,您怎么對將軍交待?”

  另一個將領用嘲弄的口氣道:“盡說些屁話,咱們出城去干,把人都打完了,大伙一起上路,還交待個卵蛋?”

  陳團練一肚子憋氣,罵道:“他祖宗十八代的!老子們什么時候在吐谷渾野猴子前面軟過?要不是沒糧,來一百萬人老子都不怕!”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不就是打糧食么?現在有啥辦法!上邊也不知道在干啥,都圍城兩個多月了,連根雞毛都沒見著,就把咱們丟這兒不管?”

  陳團練坐在上首,一臉黑氣道:“三娃說得對,人都死了還交待什么?可我就是忍不下這口閑氣,一想到那些猴子踩在咱們的尸體上趾高氣揚的模樣,好像他娘的很能似的,老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有嘛法子?”眾人一聽這句話,都說不出話來了。

  譙樓里有二十多個人,一時竟然鴉雀無聲死寂一般。良久之后,陳團練陰著臉問道:“你們吃過人肉么?”

  眾將聽罷面面相覷,這時有個瘦子道:“說出來不怕你們多心,俺小時候就吃過。”

  大伙的目光頓時轉向那瘦子,聽得他說道:“那時候天災沒吃的,漫山遍野都能看到餓殍,俺爹就把俺妹子和鄰家的哥兒石蛋換了,他們家吃俺妹,俺家吃那叫石蛋的哥兒…”瘦子抹了一把臉,眼淚兮兮的,“那時候他給俺做過一把彈弓…俺怎么是能吃得下口的,忘掉了。”

  陳團練道:“城里有幾萬人,反正城破了也會被殺,咱們吃掉一些,或許還能活一些。”

  此言一出好多人都打了個冷顫,譙樓里再次變得死寂。

  陳團練道:“人肉不是肉?去抓個人來煮了,老子就瞧瞧究竟能不能吃。”他那張黑氣沉沉的臉竟然露出了一絲瘋狂的興奮,眾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你去,帶親兵去抓個人來。”

  被指到的將領無奈,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領命。這時一個將領說道:“慢!你去抓人,切勿大張旗鼓,更不要泄露風聲,萬一引起百姓恐慌,亂將起來如何收拾?”

  陳團練贊許道:“此言甚是,事情做干凈點。”

  那校尉領了命,走下城去,到城門附近的軍營里叫了四個正在輪換休息的兵卒一塊去辦事。

  校尉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名字里有個鵬字,身邊的將士不叫他的姓,都愛叫他鵬校尉:“咱們去辦啥差事?”

  鵬校尉難以啟齒,只好板著臉道:“兔崽子是不是吃得太飽了話多?叫你們做啥就做啥,廢話少說!”

  軍士們只得住嘴,默默跟著校尉在雪地里走,他們縮著脖子,偶爾能聽到牙關“咯咯”的聲音,肚子一餓好像就不經凍。鐵鞋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的聲音,聽在鵬校尉的耳里就像他的心情一樣沉重。

  他帶著軍士在大街小巷中隨處亂走,走了好一陣都沒選好目標。這種事兒已經在挑戰鵬校尉的是非觀了,所以他顯得額外遲疑。

  大伙本來就沒什么力氣,又走了許久都氣喘吁吁的,一個個耷拉著腦子有氣無力的樣子。

  鵬校尉總算停了下來,指著街邊的一扇門道:“敲開。”一個軍士便依言上去打門,過得一會,門還真就開了。

  因為敲門的人穿著唐軍衣甲,百姓好像很信任他們。張五郎執掌大局時,嚴禁將士擅自擾民,沒有軍令隨便進入民宅的要殺頭,這些日子以來軍紀嚴明秋毫無犯,已經獲得了鄯城百姓的認可。

  開門的是個老婦,她見四五個漢子沒精打采被凍得嘴皮子發烏,好心地招呼道:“真是造孽的后生,快進來,里面燒著火。”

  鵬校尉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軍士們見屋子中央果然有炭火,急忙蹲過去伸手烤火。那老婦拿了塊布過來熱心地掃他們背上的雪花。

  這時從后邊出來了個腦袋上包著塊布的老頭子,黑著一張臉卻說道:“他娘,去把鍋里的糊糊舀出來招待客人。”

  婦人怔了怔,站在那兒沒動。校尉將眼前的事情看在眼里,自然明白:百姓也沒吃的了。

  “還不快去!”老頭喝了一聲,“咱們的兒郎餓著肚子殺敵流血,圖個啥?”

  過得一會,那老婦便用木盤子端著五碗黑糊糊的東西出來了,分成了五份,每個碗里連半碗都不到,也不知煮的是啥東西,但也足夠讓軍士們口水直流的,這時候,只要能下咽的東西他們見了都饞嘴。

  鵬校尉見狀,哭喪著一張臉,站在那兒發呆。

  軍士們回頭看著校尉,一個后生充滿了期待地問道:“咱…咱們能吃么?”

  “吃罷…吃罷…”老婦微笑著說。

  校尉皺眉猶豫了許久,道:“吃!趕緊吃完走人!”

  幾個將士吃了東西從人家的家里出來,軍士們肚子有了點東西墊底,心情變得好起來,還慫恿著說道:“以后再有這樣的好差事,校尉可別忘了俺們。”

  校尉陰著臉一言不發,幾個人相互看了看著,只得閉上了嘴。

  又走了一段路,前頭的鵬校尉停了下來,指著門道:“敲門。”軍士們有了經驗,樂呵呵地爭著過去敲門,以為又可以吃一頓。

  不料門剛被一個男主人打開,鵬校尉二話不說突然拔出佩刀,一刀劈了過去。那男子脖子中刀鮮血直飆腦袋還沒掉,胸口又挨了一腳,被踢得仰面倒進門去,摔在地上雙手捂著脖子腿上繃直了不斷抽搐。

  軍士們目瞪口呆,愣愣地看著門里。一個軍士忍不住說道:“咱們殺百姓,上頭會要咱們的腦袋!”

  校尉冷冷道:“就是上頭的命令!你們倆在這兒守著,把大門掩上,其他人跟我進去。”

  他們剛進門去,就見院子里出現了個小娘子,大概是被砍這人的老婆,聽到動靜出來了。

  那小娘子上身穿著一件土色的襖子下身穿著長裙,十多歲的樣子,瞧那嬌氣的臉蛋怕是沒過門多久的人。她忽然見男人倒在血泊中,馬上就驚呼起來。

  鵬校尉提著刀奔了過去,一手抓住那小娘的胳膊,一手去捂她的嘴:“你們倆傻立著干啥?狗蛋去找繩子…你,到處瞧瞧,見了活人就砍了!”

  “是…是…”倆軍士臉色慘白,生硬地應著。

  過得一會,三人忙乎著把那小娘給五花大綁了起來,嘴也堵上了。那小娘四肢無法動彈,仍在“嗚嗚”悶叫著拼命掙扎,一雙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的尸體,眼淚嘩嘩直流。

  校尉又下令道:“把外面的兩個兄弟叫進來,把帶血的雪鏟井里去,將這尸體和房子一并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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