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檀再次出現在文怡面前時,面上還帶著幾分為難之色,但似乎已經胸有成竹了許多,沒先前那么無措了。才一會兒功夫,就有了這樣的變化,到底是有人給她支了招,還是她想明白了什么?
文怡生了疑心,又是打定主意要把事情真相問個清楚的,倒沒直接把人往外趕,反倒淡淡地請她坐下,還吩咐冬葵看茶。
丫頭婆子仍舊在門外守著,羅四太太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文怡透過窗戶,能隱隱看到她坐在斜對面的廂房里與人說話。冬葵上了茶,低頭退開,走到門邊站住了。
秋檀原本還有幾分鎮靜的,又從主人那里得了最新指示,正要一鼓作氣跟文怡說過明白呢,眼見她擺出這個架勢,倒有些糊涂了,又見文怡遲遲未開口,便搶先一步道:“奴婢方才說錯話了,九小姐別惱,奴婢給您陪個不是,請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奴婢一般見識。”說罷還真的起身走到文怡跟前,屈膝行了一個宮禮。
文怡原本是要受了這個禮的,一瞧她行的是宮禮,倒不敢拿大了,起身往旁邊讓了一步,板著臉道:“姑娘不必如此,你是宮里使喚的貴人,我可不敢受你的禮,沒得折了壽。”
秋檀行禮行到了一半,聞言只能僵在了那里,好一會兒才直起身來,神情有些無措,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擺了,訥訥地道:“九小姐…抬舉奴婢了…”但隨即又睜大了眼,仿佛醒過神來:“奴婢不是有意行宮禮的…原是…原是在宮里習慣了…”眼圈一紅,簡直急得快要哭出來了。
文怡見下馬威已經給了,也不多啰嗦,開門見山地問:“姑娘去而復返,可是有什么指教?”該不會只是為了賠罪來的吧?
秋檀聞言,也忙正了神色,小心地道:“奴婢…奴婢方才說錯了話,讓九小姐誤會了…所以特地來說明…”
文怡勉強笑了笑:“我倒不知道姑娘說錯了什么,姑娘不如詳細說給我聽聽?”
秋檀眼珠子轉了幾轉,更加小心地道:“我們世子爺…對九小姐絕對沒有半點惡意!原是先前您在查家莊子上時,送了治傷的藥來,世子爺感激在心…還有后來,我們世子爺在東陽侯府大門口叫人怠慢了,東陽侯世子事后親自賠了禮,給了我們世子爺好大的臉面,聽說…也是九小姐向太子妃進言的…如今我們世子爺在宮里,多得太子妃照應,日子過得好多了,底下的宮人也不敢再象從前那般怠慢…我們世子爺說,這都是多虧了九小姐,他受了您的大恩,一定要尋個機會好好報答才行!因此…因此…”她眨了幾下眼,想起了后面的話,“因此我們世子爺說,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您,聽說您訂的親事不大如意,才會特地關心一二的!”把這番話說完,她低頭想了想,覺得沒什么不妥的地方,暗暗松了口氣。
可惜文怡先前已經從冬葵那里知道了康王世子當日說的話,心里又對他早就有了戒心,哪里還會輕易相信他當真只是想要“報恩”?便扯了扯嘴角:“世子爺多慮了,我好得很,也不圖他的報答。若說我從前曾有過贈藥、進言之舉,世子爺不也曾派人傳話過來,提醒我小心別人的暗算么?還有上回在路王府賞花會時,也多虧了他將我家六姐姐的貼身首飾還回來,斷絕了后患。前后相抵,世子爺哪里還有虧欠我之處?更別提什么報答的話了。小女沒那福份,承受不起。”
秋檀聽了這話,神情又沮喪起來,扭著手指小聲道:“我們世子爺素來是個恩怨分明的…別人待他有一分好,他必要回報十分…雖然九小姐說不必了,可他怎能就此放下呢?要不…九小姐說說自己有什么難處,世子爺或許能幫得上忙呢?”
什么難處?他又能幫上什么忙?
文怡心中越發起疑了,只是面上不露:“不必了,我事事都很好,沒什么難處,不必勞煩世子操心。”又抬眼盯著她,“姑娘以為…我會有什么事要求世子幫忙?”
秋檀睜大了眼:“那…那柳家大公子…不是要上戰場了么?您就不怕他有個好歹?”
文怡淡淡地道:“好男兒自當報國,他既有大志,我為何要攔著?更何況,未必個個上戰場的人都會性命不保,不然滿朝的大將,又是哪里來的?”
秋檀有些急躁了:“九小姐不知,柳公子被分派去的是京南大營,那里都是各地選派而來的精兵,是要被派到北望城去的!那里是打仗打得最激烈的地方,死的人也最多。聽說,往年京南大營的人,只要一參加大戰,少說也得死上三成人呢!因此從沒有過官宦子弟會被派到那里去的,就算是將門子弟要歷練,也是往京北或京西大營去,既有機會上戰場,又沒那么兇險,還能離主將近些,更容易得到上鋒賞識。還有,柳公子是從五品的位階,按例是要獨領一軍的,可在京南大營里,這樣的品階轄下卻只有五百人,遇上了兇悍的蠻族,這五百人能抵什么用…”
文怡抓住她話里的破綻:“你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秋檀被她打斷,聞言不由得一窒:“那是…那是我們世子爺…打聽到的…”
文怡冷笑:“柳公子不過是個新科武進士,才封了從五品的武職,何德何能入了世子爺的眼,竟然連他去了哪個大營,轄下有多少人都能知道?若說世子爺是有心報答于我,這也未免打聽得太仔細了吧?!”人都說康王世子在宮中不受待見,事關軍機,他若是個聰明的,就連旁人說起,都該自行回避了去,可他不但打聽了,還打聽得如此仔細…誰會相信柳東行這么一個小人物,能有名到隨便就能叫人打聽到這么多事的程度?!她也一樣派人去打聽了,卻打聽不到這么多細節。她好歹還認得兩戶武將人家呢,康王世子又是從哪里打聽的?!
傻子才相信他是為了“報答”她才這么做的!
秋檀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似乎明白自己又說錯話了,急得直想哭:“世子爺…世子爺只是擔心九小姐日后會受苦…”
文怡懶得跟她啰嗦,劈頭就問:“柳大哥會上出征名單,跟你們家世子是不是有關系?!”
秋檀頓時瞠目結舌:“不…不是…”眼神卻在游移。
文怡再往前一步:“若不是他,為何那么多新科武進士里頭,柳大哥既非將門出身,又無軍中資歷,卻獨獨被派去了京南大營?!你方才不是說,那里云集了各地精兵么?!若不是你家世子在背后推波助瀾,他怎會被派到那種地方?!”頓了頓,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姑娘不必哄我了,我心里有數,其實不瞞你說,柳大哥家里早就已經替他疏通過了,說好了是要被派到京外的駐軍所去的,連地點都有了,就在離我們老家不遠的地方,正好方便他與我完婚,誰知忽然就起了變化,誰會相信里頭沒別的緣故呢?”她故意露出幾分傷心的神色,眼角卻盯緊了秋檀的表情。
秋檀果然露出了懊惱的神色:“原來九小姐已經知道啦…”
文怡心下大怒,緊緊握住了拳頭,好不容易才忍住一口氣,勉強維持著淡然的表情:“是呀,所以…姑娘就跟我實話實說吧!”
秋檀面帶難色,猶豫著道:“九小姐…我們世子并不是有意的…他原本只是…只是覺得柳家公子配不上您,后來知道您沒聽他的建議,仍舊定了親事…他也只是難過而已,并不曾有過其他想頭…”
當時沒有過其他想頭,那后來呢?
一直守在門邊的冬葵此時已經聽得入神了,聞言忙沖上前問:“他當日就曾說過,若是我們小姐仍舊定了親事,他便不再多言的,照你這么說,他確實沒想過要為難我們姑爺了?!那后面的任令又是怎么回事?!”
冬葵這話正好問出了文怡的心聲,因此文怡也盯緊了秋檀,看她怎么說。
秋檀埋怨地瞪了冬葵一眼,道:“我們世子爺既然發了話,就一定會守諾言的!他只不過是擔心九小姐日后會受委屈,因此聽說柳公子要考武舉,便特地讓底下人想辦法去打聽柳公子的成績罷了,只是沒想到…”她沮喪地低下頭,“沒想到太子爺剛好在那時候進來…”
太子進來又如何?文怡越發警惕了,莫非真的是為了杜淵如的事,太子心中有了不滿,便趁此機會報復她?這不可能!
冬葵也有些急了,推了秋檀一把:“你快說呀!太子進來又如何?我們小姐和姑爺又不認得太子!”
這回秋檀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說清楚了,只是支支唔唔的,眼神越發游移。文怡見狀,越發惱火:“該不會是…你家世子原本無意為難柳大哥,卻在太子詢問后,忽然生了念頭,要把柳大哥推上戰場吧?!”
“不是的!”秋檀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只是一個勁兒地說,“我們世子爺不是壞心…”又道:“柳公子去打仗,也不一定是壞事呀…他是官,又不是小兵,對敵時不用沖到前頭的…等立了功勞,將來就前程似錦了。我們世子爺…我們世子爺原也是為了九小姐著想…”
文怡在袖下緊握拳頭,強忍下怒氣,深呼吸幾下,方才淡淡地道:“姑娘說得是,你家世子的大恩大德,我是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秋檀愣住了,又看見冬葵臉上滿是仇視,哪里還不明白自己又把差事給辦砸了呢?這回她是真的哭出來了:“我們世子爺真的不是故意的…九小姐千萬別誤會了他…”
文怡卻是溫柔和氣的緊:“我心里明白著呢,姑娘不必擔心,我不會誤會他的。”她心里清楚得很!誤的哪門子的會?!
秋檀卻越發著急了,她雖知道自己不大機靈,卻也沒傻到看不出文怡臉色的地步,偏偏又不知該如何說明,那件事,在世子看來,固然是理所當然,可如今這位九小姐,卻不象是能體諒的模樣。
文怡既然得了真相,也沒功夫再與秋檀周旋了。她見了這丫頭幾回,知道對方不是個有心計的性子,頗有幾分憨直,況且造孽的是康王世子,她還沒糊涂到拿一個無辜的侍女出氣的地步,便隨口說了幾句客套話,又命冬葵給了秋檀賞錢,就要將她請出去。
秋檀本還有話要說,不巧這時候羅四太太回來了,說是那位太太要請她吃齋,她不大想去,借口家里還有急事,卻是不能再到武德娘娘庵里歇息了。文怡便道:“這也沒什么,以后有機會再去就是了,方才女兒還說要去看李家姐姐,不如就到她家叨撓一頓飯吧。”
羅四太太笑著答應了,又見秋檀立在一邊,有些好奇:“這是哪家的丫頭?”
秋檀低頭站在一邊,不知該如何回答。文怡便替她掩飾道:“她家小姐原是我從前在路王府見過兩回的,說過幾句話,方才偶爾遇見了,便打了個招呼,這會子她正要回去復命呢。冬葵,你送送她。”
秋檀只好走了,冬葵一直把她送出老遠才回頭。秋檀回身看了文怡幾次,面上猶帶著幾分不甘,扭頭而去。
不一會兒,她已出現在武德公廟外的一架馬車上,對著康王世子朱景深賠禮:“都是奴婢愚笨,把事情辦砸了,世子只管罰我吧…”
朱景深聽她說完了經過,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嘆了口氣:“罷了,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過自責了。”
秋檀卻忍不住哭道:“不是這樣的,世子爺明明不是有意的,柳家公子若是個有本事的,將來立了功勞,九小姐不是更風光么?他若是個沒本事的,死在了戰場上,也省得連累九小姐了。可是九小姐為何就不能明白世子的苦心呢?世子又不知道太子爺那時候會進來…”
“不要再說了!”朱景深稍稍提高了聲量,但隨即便泄了氣。他也沒想到,太子會在那時候進來,還看到了底下人給他送來的關于柳東行的密報,他能怎么說呢?無緣無故地,打聽新科武進士的消息,是打著什么主意?是想要拉攏誰么?為了避免太子起疑猜忌,他只能把事情往風花雪月里說,但是…這就要把自己對顧文怡的那點心思暴露出來了,而且為了取信太子,還要把自己對柳東行的那點妒恨之心放大再放大,表現出自己有求于太子的迫切之心…或許他這樣做,是有些對不住柳東行,但是…他為什么要為了保住這個人,就甘愿承受太子的猜忌呢?
他先前已經得了太子親口允諾,可以在滿十四周歲后,正式出宮建府,爵位便是先前商議好的鎮國將軍。他這個月底就要過十四周歲生日了,這時候絕不能出一點差錯…
朱景深沉默了一會兒,方才帶著幾分落寞,低聲道:“就這樣吧…離我遠些…原也不是什么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