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夢寒到底也非常人,只是怔忡了一瞬,便恢復了常態,抹了抹眼淚道:“你們是高門大戶的人上人,哪里知道我們窮家小戶的苦處。”說著,抱頭同鄭嬌哭成一團。
賀寧馨笑著看向簡飛揚,眼角余光卻向柳夢寒那邊看過去。
柳夢寒蹲在地上,同鄭嬌抱頭痛哭,外面穿的青色棉布襦裙散在地上,裙子下面有件淺碧色的中褲一閃而過。
賀寧馨眼角一跳,又往鄭嬌和柳夢寒那邊挪了幾步,將桌子上的茶杯取了過來,裝作兩手發抖的樣子,一下子將一整杯茶潑到了柳夢寒襦裙下擺。
柳夢寒一聲驚叫,從地上跳起來,低頭一看自己身上,氣得渾身發抖,看著賀寧馨咬牙切齒地道:“你故意的!”
賀寧馨慢條斯理地將茶杯放了下來,拍了拍手,笑道:“哎喲,你們剛才說得將我嚇倒了,手一抖,就握不住茶杯。”又走到柳夢寒跟前,幫她將打濕的襦裙往上略微提起來一寸,仔細瞧了瞧,像是送了一口氣,接著道:“還好,你這裙子是細棉布的,里面的中褲,好像也就是緞子的。我家里雖然不算豪富,可是這些沒用的細棉布和緞子還有幾箱子。白收著也霉壞了,就讓婆子拿出來,送你幾匹吧。——也算是我賠你的。”
柳夢寒氣得臉色發白。她底下的中褲,可是上好的天水碧做得,被一杯茶水潑上去,弄得濕噠噠不說,那茶水顏色染了上去,這塊天水碧的料子就算是徹底毀了。
還有賀寧馨的語氣,跟打發叫花子一樣。
柳夢寒忍得快要吐血了,好在還有一絲理智,生生將下唇咬得出血,硬著頭皮道:“不用了。這件棉布的裙子,回去洗洗就好了。”
正說著,外面有婆子進來回道:“柳夫人,您家里有下人過來送信,說是家里來了貴客,讓您趕快回去。”
柳夢寒定了定神,深深地看了賀寧馨一眼,轉身對鄭娥道:“我家里有事,就不打擾了。”說著,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鄭嬌在后面連聲叫著柳夢寒的名字,柳夢寒卻腳步都沒有停一下,走得決絕而匆忙。
賀寧馨站在屋門口,看著柳夢寒的背影,心里隱隱有了一絲不好的聯想。
看見柳夢寒對自己一個交待都沒有,鄭嬌十分惶恐,慢慢地從地上坐起來,抱著雙腿縮成一團,又將頭埋在屈起的膝蓋里,悶聲哭泣起來。
簡飛揚看了憋氣,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樣的死纏爛打,只想出了個一勞永逸的法子,對鄭娥道:“鄭娥,你今天給我說清楚,你是認她呢,還是認我?”
賀寧馨覺得簡飛揚的氣不應該往鄭娥身上撒,伸手拽了拽簡飛揚的衣袖。
簡飛揚看都不看她一眼,對鄭娥繼續道:“總之有她無我們,有我們,無她。”徹底跟鄭嬌劃清了界限。
鄭嬌將簡飛揚的話聽進耳里,又發出一聲低低的哭聲。
鄭娥嘆了口氣,道:“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勸堂姐回去。再過幾個月,我也出嫁了,這里沒人,大哥就將房子收回去吧。”
簡飛揚還待說話,賀寧馨下死里拽了他一下,才搶著道:“你們到底是親戚,自己商量吧。我們就不打擾了,先回去了。”說著,拉著簡飛揚出了鄭娥的家。
簡飛揚坐在車里,臉上十分難看。
賀寧馨想了想,轉了話題,對簡飛揚問道:“你不是去安郡王府上了嗎?怎么這樣快就回來了?”
簡飛揚臉色緩和了一些,道:“我幫你去打聽那人的消息去了。”
賀寧馨知道說得是單先生,忙問道:“他那里怎樣?”
“安郡王的人說,進展順利。說單先生著實有些手段,已經成了寧遠侯的心腹,凡事都跟他商議,還讓我們得到一些意料之外的消息。”簡飛揚的嘴角扯起了有些譏諷的弧度。
賀寧馨看著奇怪,推了推簡飛揚的肩膀,問道:“你有什么事瞞著我?”
簡飛揚笑了起來,俯身過去,在賀寧馨耳邊低聲道:“聽單先生傳來的消息,老寧遠侯的外室說是有老寧遠侯留下的字條,說是要立她做平妻,又不知如何說服了楚家的族長,答應要將她當作平妻上楚家的族譜。寧遠侯知道這事之后,一籌莫展,單先生便給他進言,讓他稍安勿躁,靜觀其變。”
賀寧馨愕然。這種事如何“靜觀其變”?!
“寧遠侯居然聽得進去?!”賀寧馨有些難以置信。
簡飛揚笑得神神秘秘:“如今單先生說什么,寧遠侯聽得比圣旨還快些。——真是個人才啊,至今都讓寧遠侯看得見,摸不著。”
賀寧馨啐了簡飛揚一口,轉頭看向車外,心里慢慢盤算起來。
柳夢寒回到自己租的小院子前面,看見院門口停著的寧遠侯府的馬車,微微笑了一下,舉步端莊地進了自己的小院子。
裴舒芬陪著寧遠侯太夫人在院子里頭站著,抬頭看見一個青衣麗人走了進來。雖然荊釵布裙,雖然蓬門陋舍,可是她走進來的樣子,卻像是最高門的貴婦一樣,甚至有幾分宮里貴人的姿態…
“兩位大駕光臨,蔽處蓬蓽生輝。——里面請。”柳夢寒彬彬有禮地道。
寧遠侯太夫人眼神暗了暗,傲慢地道:“不用了。這里多待一刻,都覺得臟。”
柳夢寒笑了笑,自顧自地進屋里去了,將寧遠侯太夫人和裴舒芬晾在院子里。
“你給我站住!”寧遠侯太夫人忍不住叫嚷起來。
柳夢寒沒有停住腳步,卻從旁邊走出來一個嬤嬤,對著太夫人道:“這位老夫呼小叫,若是驚擾了我家夫人,小心我們報官。”
寧遠侯太夫人氣急反笑,指著那嬤嬤道:“老身活了這么久,今兒才知道什么叫‘賊喊捉賊’!”
那嬤嬤也跟著笑了笑,提醒太夫人:“這里是我們夫人的院子,不是寧遠侯府。你們上門是客,就算失禮,我們也不計較。若是再得寸進尺,我們卻也不是好惹的!”
太夫人自從自己的女兒做了皇后娘娘,還從未被人用這種語氣說過話,聞言大怒,叫了自己的婆子過來,指著那嬤嬤道:“給我掌嘴!”
寧遠侯府跟來的一個婆子走上前去,動手就要往那嬤嬤臉上扇去。
誰知那嬤嬤的頭微微偏了偏,躲過了巴掌,又輕輕一伸手,便架住了寧遠侯府婆子的右手,道:“若不是看在我們夫人面子上,定要廢了你這只手!”說著往外一推,將那婆子推到地上。
太夫人看得又驚又氣,說不出話來。
裴舒芬見勢不妙,趕緊勸太夫人道:“娘,還是進去說話吧。”指了指臺階上的正屋。
太夫人被那嬤嬤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聽了裴舒芬的話,點頭道:“進去再說。”說著,抬腿就往屋里去了。
柳夢寒端坐在正屋的上首,看見太夫人進來,站起身行了禮,又指著下首的第一張椅子,道:“夫人請坐。”又對裴舒芬點點頭,讓她也坐。
裴舒芬扶著太夫人坐下,自己站在了太夫人身旁,留神打量著屋里的陳設,見這里的家私陳設都算平常,院子也不大,看起來就很寒酸的樣子。
可是柳夢寒的氣勢實在是同這間院子不搭界。還有那位似乎有些功夫的嬤嬤,也不像是這樣的小院子用得起的下人。
太夫人沒有想這么多,看著柳夢寒直言道:“你別打錯了算盤。想做平妻,也得問問我幾個外孫答不答應!”立時將三位皇子搬了出來撐場面。
柳夢寒微微一笑,道:“子不嚴父之過。就連寧遠侯都不發一言,更何況外孫?”
太夫人被噎了一下,忍不住在心里將楚華謹埋怨了幾分。——早就知道此事,卻對她們一個字都不提。等到現在,說不定都上了族譜了…
太夫人更是難受,對柳夢寒道:“你若真的想做平妻,除非我死!”
柳夢寒像是聽見了最好笑的事,笑得前仰后合:“你死了,我做填房,比平妻還有明公正道。”又看向裴舒芬,笑嘻嘻地道:“給你兒媳婦一樣。”
裴舒芬漲紅了臉。如今她最恨別人說她是填房,特別是楚謙益和楚謙謙在人前都叫她“芬姨娘”,讓她丟盡了臉面。
柳夢寒哪壺不開提哪壺,裴舒芬本來不想摻和,此時也忍不住了,反唇相譏道;“若是老侯爺還活著,你做填房也行。可惜老侯爺不在了,你去地底下做填房去!”
柳夢寒輕哼一聲,對裴舒芬道:“你是小輩,我不跟你一般見識。”又看向太夫人:“老族長回去這么久了,想必我的名字都上了族譜,夫人現在才過來聒噪,是不是晚了些?”
太夫人冷笑一聲道:“名字上了族譜,也可以劃了去。只要我使人回去傳個話,你就一輩子只能做個外室!”
柳夢寒板了臉,站起身道:“話不投機半句多,你們還是請回吧。——過一個月,等老族長給我稍來婚書和冊子,我就去寧遠侯府收帳去!”
太夫人也站起來,色厲內荏地道:“到時候,看誰求誰!”說著,氣呼呼地離開了柳夢寒的小院子。
等寧遠侯府的人走了之后,柳夢寒的貼身侍女蔣姑姑悄然走了進來,對柳夢寒憂心忡忡地問道:“夫人,上次您不是說,只是想做二房,怎么又變做了平妻?——寧遠侯府怎么可能答應?!”還有老侯爺的字條,根本是子虛烏有,是他們同老族長一起做得局而已…
柳夢寒自嘲地笑了笑,反問蔣姑姑:“若是我說只想做二房,他們會答應嗎?”
蔣姑姑想起剛才寧遠侯太夫人的樣子,搖搖頭:“肯定也不會答應。”
“這就是了。老爺說過,不能太早亮出你的底牌。所以你想要什么,一定要先抬高身價,迷惑對方。當你向對方提出更高要求的時候,對方雖然不會答應,可是會將你高看幾分。這樣當你有所妥協的時候,對方會覺得像是占了便宜,說不定會一口同意你妥協后的要求。”柳夢寒坐在梳妝臺前照著鏡子,慢慢給蔣姑姑解釋。
蔣姑姑聽得更糊涂,“我還是不懂。”
柳夢寒笑著拿起一支銀簪,道:“這支簪子,本來只值一兩銀子。若是我給這支簪子標價一百兩銀子,很多人會來看,可是不會買,因為覺得太貴,不值。當我將價格降到五十兩銀子的時候,很多人會來搶。因為從一百兩降到五十兩,已經讓很多人覺得占了大便宜,更會忘了這簪子本身到底值多少銀子,只記得這簪子最初的標價,是一百兩。”
蔣姑姑終于明白了,笑道:“原來夫人是想先震震他們,讓他們亂了陣腳。然后再各自退讓一步:他們允許夫人進門,夫人不再堅持做平妻,可以只做二房姨娘。”這才是柳夢寒真正的目的。
柳夢寒點點頭:“這不明白過來了?——我要的是寧遠侯府的正式名份,偏房無所謂,總比我現在妾身未明要強。”又將胳膊撐在桌上,一籌莫展地道:“老爺留下的那些死士,也越來越不聽使喚。我進寧遠侯府,也是想借助寧遠侯府的勢,將手里的死士收攏過來,免得他們一個個反水…”
蔣姑姑拿了牛角篦子過來,慢慢給柳夢寒篦著頭發,心疼地道:“夫人何苦呢?咱們在壽昌府住著,安安逸逸地不好?”
柳夢寒一臉戾氣:“我不要過那樣的日子。雖然安逸,可是如一潭死水,還不如死了算了。——我的孩子也不要過那樣的日子。他們應該同寧遠侯府的孩子們一樣,出入宮禁、高門,結交皇子、貴人…”
蔣姑姑的手頓了頓,嘆了口氣,沒有再勸。
柳夢寒又將以前抄的冊子拿了出來,仔細讀了讀,皺著眉頭道:“裴舒凡號稱有宰相之才,也不過如此。——如今皇后娘娘也沒了,她的計策,算是全打了水漂。”說著,將那本冊子撕碎了,又吩咐下人拿了個火盆過來,將撕爛了的冊子扔進了火盆里,一把火都焚了。
“夫人此計,其實也有一些漏洞。”蔣姑姑默然了半晌,又道。
柳夢寒偏頭看了蔣姑姑一眼,“有何漏洞?”
“若是他們就晾著夫人,不理睬怎么辦?——老族長那邊只是做戲,根本不會真的將夫人當作平妻上族譜的。”蔣姑姑到底是旁觀者,看得比較清楚。
柳夢寒也嘆了口氣,道:“我何嘗不知道?可是此時也無計可施,只好下猛藥,希望他們亂了陣腳,我們就有機可乘了。”
這邊寧遠侯太夫人同裴舒芬回了寧遠侯府,氣得命人將寧遠侯楚華謹叫了進來,劈頭蓋臉痛罵了一頓。
楚華謹也覺得有些不妥,對太夫人安慰道:“娘別急,兒子派人回祖籍瞧一瞧,看看老族長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有爹留下的字條,也帶回來讓人辨辨真假。”
太夫人聽了,轉嗔為喜,道:“趕緊使人回去。我倒不信,老族長真的敢一手遮天!”
過了幾天,楚華謹挑得人還沒有動身,朝堂之上要求立后的折子如同雪片般飛向宏宣帝的案頭,都稱一國不可無后,督促宏宣帝早立繼后。
宏宣帝將這些折子都轉給文淵閣的閣臣商議,自然也有禮部和宗人府的官員參與討論。
裴舒芬這一陣子,趁著太夫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柳夢寒那里,便私下里做了些手腳,將二老爺楚華誠和二夫人黃氏一家人趕出了寧遠侯府。
如今的寧遠侯府,只有大房一家同太夫人住在一起。
二老爺楚華誠和二夫人黃氏本來不想搬,可是督促圣上立后的折子一上,他們立即就搬了出去,且四處跟人說,他們已經跟寧遠侯府分了家的,不算是寧遠侯府的人。
裴舒芬知道這個消息,還是楚華謹告訴她的。
“侯爺,此話當真?”裴舒芬有些傻眼。她知道圣上是會立繼后的,可是沒想到這樣快。皇后才剛剛走了三個月…
“你們男人,薄情寡性,真是…”楚華謹捂住了裴舒芬的嘴,知道她下面一定沒有好話。
“圣上也是你能非議的?以后還不小心點兒!”楚華謹輕聲警告裴舒芬。
裴舒芬撇了撇嘴,收回了要出口的惡言,改口問道:“圣上會立誰做繼后?”
楚華謹搖了搖頭,有些苦惱地躺在床上,看著床頂的纏枝藻葉圖,道:“目前還不清楚。”又發牢騷:“自從我從西南回來之后,圣上就對我不咸不淡地。現在皇后娘娘又去了,就跟我們越發疏遠了。”
裴舒芬默然,曉得楚華謹說得是實話。她自己就是填房,當然知道后妻有多少種手段,可以將前妻的痕跡抹殺得干干凈凈,甚至讓男人對逝去的妻子從懷念到痛恨都行。——因為大部分男人在后娶的小嬌妻面前,都會精蟲上腦,無法正常思考。
恭喜碧縷紗和婀玖成為本書的前兩位盟主。好激動啊,俺寫文生涯里也有盟主了,而且是好事成雙,一盟就盟倆。0(∩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