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醫正心里咯噔一聲,知道“來了”,便看著宏宣帝道:陛下真的查出端倪?”宋醫正也有幾分好奇,有什么樣強效的“多子丸”,能敵得過太醫院特制的避子湯?!
宏宣帝拿手指敲了敲龍案,兩眼望著養心殿的大門,有些沉郁地緩緩說道:“………自從那日皇后專門召了寧遠侯夫人進宮,朕就曉得此事跟寧遠侯夫人有脫不開的干系。”
那日裴舒芬雖然后來將話圓了回去,可是皇后之前說得那一句“沒有寧遠侯夫人,本宮也沒有這么大福”,卻被兩個女醫官一五一十地報了上來。——本來宏宣帝派了兩個女醫官寸步不離地跟著皇后,除了照看皇后,擔心她的身子之外,也是打著想順藤摸瓜的主意。無論是誰幫了皇后有孕,肯定不會一直躲在幕后,一定會走到幕前,向皇后邀功請賞的。
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奸拿雙。上了公堂指證別人,需要人證物證俱全,還要各方面情理動機邏輯皆通,才能按律法給人定罪的。若是就靠上下嘴皮一搭,什么話張口就來。哪怕說得再聲淚俱下,悲催無助,惹得旁觀者都跟著掬一捧同情之淚,也是白費。審案的官員若是沒有任何人證物證,就靠原告或者被告的一面之詞就定罪,那叫徇私枉法,不叫伸張正義。
就算是皇帝,也是要講證據的。
所以那天皇后只說了這一句話,讓宏宣帝雖然起了疑,卻并沒有什么實質的證據。皇后的寢宮早就被宏宣帝差人搜了不知多少遍了,什么礙眼的東西都沒有。后來因了皇后那句話,才讓宏宣帝將目光投向了寧遠侯府,特別是寧遠侯的填房夫人裴舒芬身上。
安郡王的人在寧遠侯府費了許多功夫,才終于趁寧遠侯夫人進宮跪靈的時候,弄到她藏得嚴嚴實實的一個小藥瓶,火速送到宏宣帝的案頭。
宏宣帝沒想到的是…原來宮里居然還有人跟寧遠侯夫人勾結,不僅將這些違例的藥弄到宮里頭,而且事成之后,還能堂而皇之的順出去,毀滅證據…
宋醫正聽了這些話,默然了半晌…知道自己橫豎是卷了進去,也無法獨善其身了。以后是死是活,就憑宏宣帝一句話而已,索性不再裝傻藏拙,對宏宣帝問道:“陛下,如今看來確實是寧遠侯夫人在后面推波助瀾。”又嘆息了一聲,道:“可惜寧遠侯夫人不知皇后娘娘的身子,其實不需要用這種虎狼之藥。”
不懂醫而亂醫人,害死人啊。
只是世上多得是看了兩本醫書就覺得自己是華佗再世的人。
宏宣帝默默地聽著宋醫正發牢騷…暗忖他雖然只是個太醫,卻比很多老官油子還強,轉移話題的本事也真不小………
“不過微臣還有一事不解。”好在說了半天,宋醫正還是言歸正傳,將心底里最大的疑問問了出來。
“何事?”宏宣帝其實已經不想再說這個話題。
宋醫正拱了拱手…道:“微臣想知道,寧遠侯夫人的藥,是從哪里買的。”壓根沒有想過這藥是寧遠侯夫人自己做出來的。
宏宣帝挑了挑眉毛,問宋醫正:“你這是什么意思?”
宋醫正滿臉不甘的樣子:“這藥的效用,能壓過我們太醫院的避子湯,實在是不容小覷。微臣想著,若是能問出這藥的來處………”
宏宣帝斷然打斷了宋醫正的話,道:“此事以后不必再提…也不要再提此藥。”
宋醫正知道自己觸了宏宣帝的逆鱗…趕緊跪下認錯。
宏宣帝對宋醫正還是留了幾分情面的。宋醫正是太醫院的醫正,也是輝國公的嫡親弟弟…不會為了蠅頭小利被人收買反水。——再說這事知道的人也有幾個,都是宏宣帝信得過的人。宏宣帝并不打算將所有人都殺了。有時候過猶不及,殺得太多,反而引起別人側目。
看見宋醫正惶恐的樣子,宏宣帝抬手讓他起來,又將兩個藥瓶在手里摩索了一番,扔了一個給宋醫正,道:“拿去試藥吧。”知道宋醫正是個醫癡,不讓他研究個透徹,肯定是夜不能寐的。
宋醫正大喜,雙手接住藥瓶,放回袖袋里,又對宏宣帝行了大禮,道:“陛下放心,不會有人知道此事的。臣的嘴,從此就上了封條了。”做了個打封條的手勢。
宏宣帝笑了笑,道:“你不用耍寶。你以前在朕面前裝聾作啞,以為朕不知道?”
宋醫正背后的冷汗立時冒了出來,站得直直的腰也塌了下去,低著頭不敢再看宏宣帝的眼睛。
宏宣帝擺擺手,讓他下去了。
等宋醫正走后,宏宣帝又使人宣了搜身的差婆進來,將剩下的那個藥瓶扔到她手里,道:“明日寧遠侯夫人回家的時候,還給寧遠侯夫人。就說,”頓了頓,道“下不為例。”算是小小的警告,告訴裴舒芬,他已經知道她做過的事,不過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放她一馬,讓她好自為之。
那差婆接過藥瓶,又磕了頭,才退了下去。
宏宣帝在養心殿里坐了一會兒,便對傳旨內侍道:“去宣安郡王進宮。”
安郡王也是急匆匆地進了宮,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宮里的事雖然沒有插手,但是宏宣帝也沒有瞞著他,一五一十都說了,讓他的緹騎在宮外幫著看著,盯著謠言的方向,不能讓真相有絲毫的機會泄露出去。
看見安郡王進來,宏宣帝指了個凳子讓他坐了,便道:“你在寧遠侯府的人,這次幫朕立了大功。”說著,將那個小藥瓶的事說了一遍。
安郡王也對寧遠侯夫人有這樣大的能耐大吃一驚,忙問:“陛下打算怎么做?”休了寧遠侯夫人,可是會讓裴太傅難堪。
宏宣帝看了安郡王一眼,神色舒緩了一些。——裴太傅打算將裴舒芬除族的事,安郡王大概還不曉得。
不過,宏宣帝另有計較,便吩咐安郡王道:“命你的人繼續盯著就是了,若是先前的人露了相,就另外再派人進去。總之先放一放。——這個寧遠侯夫人,朕覺得,還是讓她留在寧遠侯府比較好。”眼里有了意味深長的笑意。
安郡王想了想,不由往頭上抹了一把汗,躬身道:“陛下深謀遠慮,臣等概末能及。”
宏宣帝聽了安郡王的話卻只是自嘲地一笑,道:“堂弟肯定是在腹誹朕。不過朕雖然是皇帝,可是也不能隨心所欲。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情形,不會比堂弟你少多少。”言語里有幾分無奈之意。
安郡王不好接話,只好安慰宏宣帝:“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反之亦然。陛下是陛下,不是常人。陛下只要做一個好皇帝,就是萬民之福。”
宏宣帝點點頭,道:“堂弟這話說得好。做臣子的還有忠孝不能兩全的時候。做帝王,其實也差不多。都有不得已,卻不得不做的事情。—不過堂弟提醒了朕,朕先是萬民的皇帝,然后才是這后宮的帝王。先祖曾說過民能載舟,亦能覆舟。只要朕將萬民的福祗放在前頭,自有上天庇佑。”精神頭終于提了起來,不再是之前沉郁狠辣的樣子。
安郡王展顏笑道:“臣弟曉得陛下會自己想開的。其實皇后的事,是有小人作祟,跟天意無關。陛下如今曉得,堡壘最容易是從內部攻破,那還愁什么呢?——多行不義必自斃慢慢看熱鬧就是了。”
宏宣帝微微笑了一笑。是總不能皇后剛去,就急吼吼地收拾寧遠侯府。這樣做不僅讓人非議自己寡薄,而且更讓人懷疑皇后的死因,也不利于追查那些暗勢力的下落。
還是留著的好,等人都到齊了,再讓人進去挑撥,讓他們內斗就是了,說不定大家都省些力氣,更不用生靈涂炭。
宏宣帝和安郡王便在養心殿暫時定了一計。
安郡王想了想,對寧遠侯楚華謹,他們其實已經張開了網。不過這些事情,會牽扯進鎮國公府。安郡王很識時務地只字不提。
這邊鎮國公府里,賀寧馨回了府,想起今日自己的舉動,也忒莽撞了一回。若是裴舒芬回到寧遠侯府,看見她自己的藥瓶還在原處,肯定會起了疑心。
不過賀寧馨也不怵。起了疑心又怎樣?——就是要弄得你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又想起單先生那邊,不知進展得怎樣了,還得去催一催。他們只給了他一年的時間。一年之后,就是他的末日了。是不是應該再給他一年時間?目前來看,他做得還是很不錯的…`……
再就是老寧遠侯的那個外室,忒也可疑了。
那一天回府,她忍得好辛苦才沒有開口讓簡飛揚去幫著查一查這個女人的來歷。雖然她知道,只要她開了口,簡飛揚肯定會去幫她。就算簡飛揚查不出來,也會告知安郡王舳曉。
可是如今,賀寧馨覺得自己已經做了太多讓人生疑的事。若是再糾著寧遠侯府不放,甚至抖出一些別人都不知道的寧遠侯府的隱秘,難免會惹禍上身,讓人對鎮國公府都生出幾分疑慮出來。
到時候可真是吃不著羊肉,反而惹了一身騷了。
倒了一個寧遠侯府不要緊,可是要鎮國公府給他們陪葬,別說簡飛揚不會答應,就連賀寧馨自己,也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仔細在屋里思索了一陣子,賀寧馨決定先將老寧遠侯外室的事情放一放。以她對寧遠侯太夫人的了解,定不會善罷甘休。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就算是那個外室想息事寧人,都由不得她了。她很快就會知道,她實在是低估了寧遠侯太夫人的攪局能力………
既然寧遠侯太夫人一定會跳出來,提醒大家對這個外室的注意,賀寧馨只要順便推波助瀾一把,就能引起宏宣帝和安郡王對此女的另眼相看。到時候,就是宏宣帝和安郡王的麻煩了。賀寧馨自覺自己對宏宣帝已經仁至義盡,這寧遠侯府最后的一個退路也被她送上門了,宏宣帝應該會放益兒和謙謙一馬吧?
裴舒芬在寧遠侯府里,盤算得卻與世人不同。
晚上寧遠侯楚華謹也回了府,吃完晚飯,便去裴舒芬的房里坐了坐,有些不虞地問道:“聽說你今日大鬧了皇后娘娘的靈堂?”其實是單先生告訴他的。
裴舒芬臉上一饞給楚華謹屈膝行了禮,又將靈堂上的事說了一遍,只是隱瞞自己的藥瓶掉了出來的事。
楚華謹聽了一會兒,道:“你以后也要小心些。雖然為皇后不平,可是也不能做得太出格。”
裴舒芬有自己的道理…聞言對楚華謹道:“侯爺,不是妾身非要這樣出格,實是不如此,不足以證實妾身的猜想。”
楚華謹看了過去,皺眉道:“什么猜想?”
裴舒芬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道:“皇后的死,有蹊蹺。”
楚華謹心里一動,嘴上卻還是道:“女人生孩子,本來就是一腳踏在鬼門關里。皇后年歲大了…這一胎來得比往常艱難,也是常事。”
京城的高門里頭,如今也有些謠言,說皇后死得突然,說不定是為人所害。各種猜測都有…卻無人敢真的指向誰。實在是皇后一去,宮里頭就皇貴妃一人獨大。
朝里的人都知道,皇貴妃當年,可是圣上明公正道的太子妃,乃是真正的原配。更別說后來她又深明大義,自請下堂,全了宏宣帝的名聲,又助了他一臂之力。有過這樣大功勞的女子…朝臣們都覺得…圣上說不定會借機立了皇貴妃做繼后。
更重要的是,皇貴妃還有一個兒子。就算年歲小…可是對于帝王家來說,說不定反而是長處,并不是短處。
楚華謹聽到傳言,雖然有些不高興,可是也沒辦法。——他自己都續弦了,總不能攔著皇帝不讓續弦吧?況且皇貴妃就算做了皇后,也是繼后,無法跟皇后的元后身份相提并論。就像裴舒芬在裴舒凡的靈前也得執妾禮一樣。
裴舒芬看著楚華謹不以為然的樣子,有些著急地道:“他們攔著所有人,不能靠近皇后的棺槨一步,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就連三位皇子,也沒有見上皇后娘娘最后一面!”
“你問過三位皇子了?”楚華謹有了點興趣。
裴舒芬點點頭,“問了。他們說,是宮里的人給皇后裝裹,由皇貴妃親自看著的。”
楚華謹低頭沉吟了半晌,緩緩地道:“這事到此為止。你別再多此一舉了。”
裴舒芬大急,忙道:“怎么叫多此一舉呢?——好歹也要給娘娘討回個公道!總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就送了命!”
楚華謹嘆了口氣。他到底是放過一任外任,又在京城里做了數年的官,對這些事,比裴舒芬這個只在內宅打轉的婦人還是看得透徹些,聞言只是苦笑著道:“如何討公道?—你有證據嗎?人證?還是物證?你是能將宮里的穩婆尋一個過來作證,還是能得到皇貴妃親筆批示的字條?”
裴舒芬窒了窒,嘀咕道:“雖然沒有明證,可是有反證。”
“反證?”楚華謹眉頭皺了起來。
“我們找不到穩婆,不是我們沒本事,而是這些人都不在了。——侯爺想一想,為何這些人不在了?不就是被殺人滅口了!”裴舒芬說得有些激動起來。覺得這樣明明白白的證據,這些人怎么就看不出來呢?!
楚華謹卻趕緊打斷她的話,站起身呵斥道:“胡說八道!什么殺人滅口!——那些人服侍皇后娘娘不利,讓娘娘小產滑胎又送了命,理當賠命。圣上處置他們,就是為皇后娘娘出氣。”又拿指頭對著裴舒芬點了點,道:“你可要記著,你是我寧遠侯的夫人,你的一言一行,人家都看在眼里。別就記著自作聰明,一葉障目,到時候惹禍上身,可別怪我!”說著,大步走出去。
裴舒芬不甘心地追了出去,問道:“這么晚了,侯爺去哪里?”
楚華謹頭也不回地道:“我去外院,尋單先生商議些事情。”
裴舒芬咬著下唇,看著楚華謹的背影消失在中瀾院的院門外面,恨恨地踹了一腳大門,回身進屋里去了。
晚上沒有丫鬟陪夜,裴舒芬又進了自己的瑯繯洞天,做了幾瓶補身子的藥出來。那多子丸她暫時用不著了。不過好在一年之后,正好是她五年之期到期的時候,也正好是出孝的時候。到時候再吃藥也不遲。
第二天又進宮去跪靈。等到晚上出宮的時候,前一日搜走她的藥瓶的差婆又滿臉堆著笑過來,將藥瓶還給了她,又轉告了圣上的旨意,讓她“下不為例”。
裴舒芬卻以為是在警告她不能再帶東西到宮里來,當然滿口應承,格外小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