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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分祝氏

  祝連枝站在山巔,望著山下敵我雙方混雜在一起。那片區域稍嫌狹窄,吳州兵投放過多,反倒不利。祝連枝此時也看明白,只有先攀山,再從山下沖擊河畔土壘的內側,便破壞了五校軍在惠山、東畔、西畔三處相為犄角的布局,吳州兵沖入東畔土壘,雙方又在簡易土壘內側廝殺,青鳳騎完全插不上手。

  梁河西畔,八千五校軍起營待發,看來要放棄東岸的局勢。只要西畔之敵離開梁河,東畔的殘敵便會喪失抵抗的意志。

  勝利在望,祝連枝禁不住微微喘息,臉上泛起一陣血暈,這種對勝利的渴望讓自己也感到驚詫。畢竟殲敵三千并非什么大不了的功績,徐汝愚雖然百戰百勝,但是徐汝愚只在前夜露了一個臉,此時只怕已回到江寧城中了。

  祝連枝不由開始籌劃殲滅東畔之敵之后將青鳳騎逐出臨江、渡河追擊五校軍主力的事情,忽的眉頭一跳,一道凌厲的殺機橫在心湖之上,隨即眼前一暗,仿佛獨身從白日移到夜空之下,漫天的星辰一齊向自己流泄過來。

  數十年的修為讓他在最關鍵的關頭回復一瞬清明,回身格擋已是不及,只得順著來人的攻招向前一撲,驟然加在身上的巨力幾乎將他的全身骨骼壓碎,一口鮮血涌出,卻無法將侵入體內的丹力完全化去。

  祝連枝提息欲退,息行手太陰肺經時,激起劇烈的刺痛,心神一散,丹息也冰溶雪消的散于諸脈。

  精衛反應迅疾,一名精衛在祝連枝前撲之時便橫移護在祝連枝身前,不及拔刀,一只巨掌已經印在自己面門之上,只來得發出一聲悶哼,身子便從祝連枝身前橫飛出去,墜下南崖。

  一名精衛舉劍刺來,來人雙指倏的夾住,如生鐵鑄,不能動彈。精衛持劍手臂忽粗忽細,腕脈青紅交變,祝連枝見來人能在對方體內交變陰陽之力,這份修為已是丹息術的極致,精衛忠心護主,卻不能再堅持一瞬。即將經脈俱裂之際,卻聽來人說道:“念你有此心,饒你一條性命。”屈指一粘一帶,那名精衛身不由己的給來人甩到身后。

  祝連枝凄然一笑,說道:“想不到你以東南之尊,卻謀行刺之事,祝連枝今日便是喪命于此,也不會甘心。”

  徐汝愚負手長立,似乎不將身后逼過來的數人放在眼中,說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兵事之簡義,莫不是要我今日在此教你。”語間透著從容不迫的自信,沛然氣勢透過,予精衛再進前一步便發雷霆一擊的感覺。

  精衛不敢繼續逼前,只余祝連枝一人獨自面對宛如天神的青鳳將軍。

  祝連枝無語反駁,兵事勝負不過一瞬之間決定。

  自謂從戰局之初就掌握主動,卻未料始終讓人牽著鼻子在走,心里充滿前所未有的挫折感。

  五校軍憑河結陣,惠山是這一地區的制高點,吳州軍若能奪下惠山,徐汝愚算定自己會親自來惠山望敵。徐汝愚藏身南崖水簾之中,只待自己得意忘形之時便出手襲擊。

  徐汝愚一掌即將印上自己背心,才有驚覺,躲過致命一擊,背心中線督脈卻嚴重受損,無法提息逃避,更不用說獨與徐汝愚相抗。

  徐汝愚青色寬衫垂立,腰間懸一長劍,雙手縮在袖間,卓然立在石上,身處環敵之中,卻從容淡定,清亮的眸光落在祝連枝的身上,說道:“世家百年,繁華凋謝,祝宗一生所求者何?”

  祝連枝咯出一口鮮血,幾欲站立不住,強振頹色,說道:“成者王,敗者寇,今日喪命你手,雖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你在此又何必惺惺作態?老朽殘軀之命不值幾何,青鳳將軍若想以殘軀之命脅迫老朽獻降,卻是妄想。”

  徐汝愚指著山下,說道:“你身為祝族之主,何曾盡過宗主之責,今日因你之死,祝族宗族子弟血流成河,尸累積山,你能安心死去?”

  祝連枝循著徐汝愚的目光向下望去,山下混戰的敵我雙主將山巔劇變盡收眼底,吳州兵頓時亂了陣腳,給五校軍逼了回來。西畔五校軍起營卻非撤離,而是要攻過河來。自己讓徐汝愚斬殺惠山之巔,吳州兵難逃潰敗的結局。

  祝連枝振了振衣衫,將剛才撲倒在地沾上的灰塵彈落,微垂著雙目,回避徐汝愚的逼視,說道:“宗主受辱死,宗族子弟當同仇敵愾,奮勇殺賊。”厲聲向徐汝愚身后的諸將叫道:“我死之后,昆達為軍帥,率諸將回吳州立我兒白衍為祝氏之主。”

  徐汝愚振聲長笑,眸光利如寒劍刃芒,沉聲喝道:“百年世家自詡高貴,不與賤民為伍,然而,爾等世家高門子弟,不耕而食、不織而衣,食民食、衣民衣而不為民解憂,孰為賊哉?”

  徐汝愚長笑含有丹力,清越聵耳,隱隱生出風聲。

  徐汝愚掣出長劍,左手舉著劍鞘,抵在祝連枝的肩胛,說道:“今日留你殘命,他日要戰,你便來戰。”劍鞘遞出,刺入祝連枝肩胛之中,右手劍陡然現出數道細閃,向后一撩,細閃滋長成鏈狀雷光尋鐵器鉆入,圍逼在近處的數名高手如受電擊,修為略弱者,禁不住陰陽交變產生的雷擊之力,兵器脫手,手腕手臂給炸開血口,噴出鮮血,頓時有數人滾落下去。

  徐汝愚趁眾人受擊一滯的瞬間,騰躍而起,長身躍下山去。精衛之中搶出兩人扶住搖搖欲墜、不知生死的祝連枝,其余數人追在徐汝愚身后奔下山去。待徐汝愚越行越遠,殺下山下的吳州亂軍之中,數名精衛便退回山巔。

  雙方近萬兵勇混雜在惠山西北麓的山腳下廝殺,祝連枝生死未卜,吳州兵卒無心廝殺,在沈冰壺率領的三千五校軍的反擊下一觸即潰。

  徐汝愚執劍在亂軍廝殺了一陣,與沈冰壺匯合之后,便將沾滿血跡的長劍棄去,只身下了山去。刑坤民正統兩千兵卒渡過河,徐汝愚說道:“你與尉潦配合沖擊吳州軍大營,尚不能得,即可退兵。”說罷,踏著梁河粼粼水波渡過河去。

  西畔五校軍將勇俱看到惠山之巔的那幕,獨立敵軍之中,而往來自如,敵皆不能擋,見徐汝愚踏波而來,一齊振聲高呼。

  魏禺喝道:“樹青鳳旗。”

  徐汝愚望著青鳳旗高懸風中獵獵作響,嘴角露出一笑。右翼本有數千吳州兵欲渡河過來牽制西畔的五校軍,不料陡生此變,此時正倉皇退回對岸,魏禺分出一軍綴尾而擊。

  徐汝愚襲擊祝連枝之時,吳州軍主力尚在簡易營壘之中,并未因祝連枝的生死未卜而完全崩潰,刑坤民組織發動了數次攻勢,依然未能突破外層護墻的防御。

  徐汝愚見眼前之敵不能速勝,攜帶的軍糧又不能讓五校軍在敵境之內滯留過多的時間,遂令刑坤民率領五校軍主力向南攻取郎溪諸縣,務必切斷歷陽與吳州之間的聯系,自己則與魏禺、尉潦、屠文雍等人率領青鳳騎從蘭陵東南穿過返回江寧。

  徐汝愚等人返回江寧的次日,祝連枝殞命于返回吳州途中的消息傳來。

  諸將于途中擁立祝昆達為主,祝昆達辭不受,返回吳州遭祝連枝之子祝白衍拒之城外,祝昆達率領一萬殘兵返回蘭陵,于蘭陵自立為祝氏之主。

  張仲道聽了消息,哈哈大笑,說道:“汝愚,當日惠山之巔,你究竟給那祝氏老兒留了幾日性命?”

  徐汝愚微微一笑,說道:“我卻沒想取祝連枝的性命。”

  邵海棠說道:“祝連枝生前未立嗣,臨死欲讓祝昆達擁立其子為主,乃求速死,祝白衍尚且不笨,閉門拒祝昆達于吳州城外,不然也是刀斧加諸身。”稍稍一頓,揚眉說道,“祝氏坐擁吳州、歷陽兩地尚非我江寧之敵,何況一分為三乎?”

  祝同山在歷陽雖然未有表態,但是觀其志定然不甘居祝昆達或祝白衍任意一人之下,祝氏一分為三。祝昆達據蘭陵、湖州兩地,麾下擁有三萬精銳,祝白衍據吳州、澤江兩地,擁有兩萬精兵,祝同山實力最強,據有歷陽一府全境,擁四萬精銳步卒、五千水營。

  徐汝愚返回江寧,自然將由徐汝愚來主導越郡之戰的進程。

  惠山之戰,徐汝愚伏襲祝連枝,并重創之,祝連枝回師吳州途中傷重不治,祝氏一分為三的消息數日之間就傳遍天下。江寧對越郡的野心赤裸裸的袒露在世人面前,徐汝愚傳書吳州,要求祝族自祝白衍以下奉江寧政令。

  邀降書承認祝白衍的祝氏正朔地位,然而持節傳書使者往吳州,卻讓祝白衍鞭笞縛送回江寧。

  驍衛軍的防地在鳳陵至新安一帶,曹散讓人捆縛著送回江寧之時,經過新安。

  馮遠程望之大笑,笑聲愈烈,眼中迸出淚來,揮袖拭去,雙膝跪地,伏地磕頭,膝行至曹散身前,為他解去捆縛的荊條,說道:“先生受辱,他日遠程必為先生十倍討還之。”

  曹散說道:“大人欲親領越郡戰事,必用魏將軍為副帥。若是凌天將軍領越郡戰事,遠程可爭一爭這副帥之位。”

  馮遠程站起身來,又拜了一拜,說道:“多謝先生指點。”

  徐汝愚聽得此事,未置可否。

  江寧眾人對待祝氏的態度,招降者、求戰者皆有之,祝氏一分為三,遠不是江寧的敵手,完全可以分化而招納之,這樣一來可以避免戰爭而解決越郡的問題。云清虛、江凌天、宜觀遠、許伯英等人都主張施加壓力,招納祝氏歸附。避免戰爭,就可避免戰爭帶來的巨大消耗,對于越郡民眾而言,算得上大福祉。

  然而邵海棠、梅鐵蕊、張仲道等人主張求戰。

  江寧吸附世家勢力,江寧必須能夠以壓倒性的優勢來強制融合其他勢力,尚不至于為害江寧政制。可以預見,祝氏若較完整的融入江寧之中,樊氏以及江津的易氏也將俯首稱臣,這三家的利益與江寧有許多相悖之處,形勢利于江寧,三家都興不起大浪則無害,一旦形勢不利江寧,將有分崩離析之禍。日后化費大量時間去融合三家勢力,不如此時求戰先將祝氏的整體勢力擊潰更加有利。除此之外,越郡最肥沃的土地俱在祝氏一族手中,平民都為祝氏家奴,擊潰祝氏勢力,威懾樊、易兩家,江寧政制才不至于在越郡受阻,配田于民眾,才是萬世之福祉。

  江寧軍中求戰者更多,馮遠程與祝氏有殺母之恨,自然不希望與祝氏子弟同殿為臣。

  然而不管招降還是求戰,招降書總要送一封過去,以示先禮后兵。

  江寧招降、求戰兩種聲音尚沒有統一的時候,持節傳書使者成了關鍵。

  曹散在吳州受辱,江寧與祝氏之間自然沒有轉圜的余地。

  曹散流民出身,對世家自無好感,他本人應是傾向于求戰。徐汝愚派遣曹散至吳州向祝白衍遞交納降書,視祝昆達、祝同山而未見,曹散返回江寧,徐汝愚非但未責之失職令江寧受辱,擢其為長史府簽事,領司聞曹靖安司,江寧眾人此時也能看出徐汝愚心里也傾向于求戰。

  局勢到了非戰不可的地步,自然無人去追究馮遠程、曹散在背后的作為。

  江寧轄地將祝氏從南北兩面合圍起來,屬于內線作戰,對物資的消耗遠比外線作戰要少。即使如此,長史府仍然感到莫大的壓力。

  江寧軍布在江水北岸,有整編青衛軍三萬眾、整編中壘軍三萬眾、五校軍寧越山部一萬五千,共七萬兵力,主要屯駐在白石鎮寧北面的翠屏山北麓、廣陵、海陵三地。惠山之戰過后,江水北岸的兵力向南收縮,廣陵駐軍降至一半,只有兩萬中壘軍,放棄小揚河沿岸的壁壘,退入廣陵城以及附近的寨壘之中。海陵駐軍降至五千,翠屏山駐軍降至一萬。而張續率領兩萬青衛軍、彌昧生率領一萬江寧水營軍駐在鎮寧,窺視歷陽;梅立亭率領一萬五千中壘軍、季子衡率領一萬雍揚水營軍駐在雍揚,與吳州隔江相望。

  江水南岸,整編武衛軍三萬、青鳳騎三千、整編驍衛軍三萬、宿衛軍周世隆部一萬、五校軍刑坤民、沈冰部在郎溪整編兩萬眾,共九萬余兵力,分別集中在江寧、新安、崇義、蘭陵四地。武衛軍與青鳳騎駐在江寧,此外尚有一萬水營戰力;惠山之戰雖然短暫,但是驍衛軍還是將一萬精兵調入新安,以防萬一,江寧將新拓之地郎溪、長興兩縣劃入新安府,新安不僅駐有刑坤民、沈冰壺擴編后的兩萬步營,尚有驍衛軍一萬精銳,而鳳陵駐有二萬驍衛軍。宿衛軍周世隆部則駐在崇義。除此之外,尚有兩萬新組建的衛戍軍駐在撫州、溧水一帶以為后備。

  征調南閩軍隊北上參加越郡會戰的征調早在八日之前發出,尚沒得到南閩方面的回應,不過越郡之戰,江寧至少能投入十七萬的兵力,比三祝兵力總和高出近倍,即使考慮到余杭、江津等地勢力的反應,江寧在兵力上也綽綽有余。

  江寧雖然沒有正式向祝氏宣戰,也有進行大規模的兵力集結,江寧甚至沒有成立臨時的指揮機構來管轄越郡戰事,但是于六月十六日江寧撤消嚴禁諸軍挑起兵釁的戒令,事實上越郡之戰從這一日起爆發。

  祝白衍、祝昆達、祝同山分別向江津、余杭、宛陵求援,要求與其結盟共同抵抗江寧的擴張。

  倘若祝連枝尚在人世,以強有力的手腕力統合整個祝族的勢力與江寧對抗,江津易氏、余杭樊氏、宛陵陳氏自然不會坐壁上觀。

  如今祝氏一分為三,并且蘭陵祝昆達與吳州祝白衍勢不兩立,易封塵知道便是傾全族之力,未必壓得下江寧的野心。即便與江寧兩敗俱傷,易家也無法在這泥沙俱下的洶涌長河中存在多久,如果東南要歸入一家的旗幟下面,易封塵此時也不知選擇哪家才更符合易氏宗族的利益。

  易封塵站在望江城上,望著江水之上風帆如林,江寧水營將哨艦放到望江城以上的江水水域,清江口已完全被江寧水營的戰艦封鎖住。

  易行之抬頭望著父親單薄削瘦的背影,一時感慨萬千。吳儲刺殺張東,使得張氏永寧政權崩潰,易封塵趁勢聯合江津各家占據江津自立,易氏成為江津第一世家,繁華十年,不過一瞬,雖然易氏仍然是江津第一世家,但是天下形勢卻是翻天覆地變化讓人不識。易氏再也無法從容不迫的獨尊江津了。

  為防止年輕氣盛的易華熙向江寧挑起兵畔,易封塵將其調離望江城,可見易氏對江寧的退避。可是只避得了一時,待江寧解決祝氏之后,易氏將單獨面對強盛而咄咄逼人的江寧,到那時不知會不會后悔此時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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