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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櫻花緋雨

  “躁擾不停,猶如隙塵,搖動之心,起如飄風,念念相續,無有間歇。止水所鑒,是為名覺,使外不見物相侵凌,內不被邪迷所惑。

  是以覺義有二:一者外覺,觀諸物相;二者內覺,知心空寂,不被六塵所染。

  明不自說也。我者性也,性即我也。內外動作,皆由于性;一切盡聞,故稱我聞也。照用齊皎,鑒覺無礙。”

  徐汝愚默憶止水心經的總訣,攸然進入止水無波的心境,只覺得內心空明,如月華充盈一般。引導丹息緩緩行于經脈之中,如水跡蛇行鏡臺之上,明晰了然。

  這是他丹息術進入御精之境后,首次修練丹息。只見天地竅丹息流轉自不息,心念引導溢流于十二正經、八奇經(奇經八脈)中。十二井穴受激,汩汩生息不止,若澗泉始生;息溜滎穴,若泉水微流;息注輸穴,水流漸深;息行經脈,若水湯湯;丹息充盈,由此深入,進而百川匯合于臟腑。尺澤、陰谷、曲泉、少海、陰陵泉等十二息竅中丹息鼓蕩澎湃,若海潮洶涌,轉而分經任督二脈復入天地竅中,更為盈實,溢于百骸絡脈,筋骨為之所滋澤,如若鼻息一般吸張有致。

  丹息循環,徐汝愚也不覺時光流逝,功畢自然醒來時,覺得丹息又充盈的些許,耳中聽見房中有翻書執筆之聲,心中驚詫,睜開雙目只見陳昂正坐在窗前批書不止,翠兒站在他的身旁研墨。

  陳昂已有所覺,轉過身來,欣然說道:“難得你小小年紀,竟能盡閉外識,全身心的修習丹息”

  徐汝愚忙將吳儲所傳授止水心經的事情說出,說道:“我也是才發覺止水心經對練功有這樣的妙處。”

  陳昂又說道:“你以后修行,尚需留一分心神在外守持。像你這般既無旁人護法,又盡閉外識,很容易被人所侵。”

  徐汝愚心頭發燙,知道陳昂一直未離半步為自己護法,將公文也帶到自己房中批復,星眸微紅,點頭應是。

  昨夜軍議達旦,徐汝愚因受襲內傷未愈,用過早餐就早早回房練息。陳昂放心不下,過來想助一臂之力。來到他房中,才發現他已沉浸于內識海中,不為外相所擾。心中驚喜之余,不由擔心昨夜刺客返回對他不利,而他現在全然沒有自衛之力,于是令人將公文搬入他房中審閱。不想,徐汝愚初次練息,便達半日之久,陳昂在他這般年紀還遠未能達這種境地,不由大感欣慰。

  徐汝愚本來與方肅約定午前去城南的軍營任職,現在只得用過午飯再起程。

  徐汝愚不精馬術,在馬廄之中,準備尋匹溫順一些的馬,卻見陳昂私人牧養的駿馬都是神駿非凡,見有生人靠近,昂首踢蹄,長嘶連連。徐汝愚心想:脾氣都不小。不由腳下踟躇。

  方肅在旁看見,心領神會的笑道:“天下神駿與負才士雄睥睨桀驁一般,大凡都是泛駕的脾氣,然而御駕得法,千里可致。”

  徐汝愚郝然一笑,見馬廄一角那匹黑馬最是神駿,孑然峙立于一角,凜然威姿,其余馬兒都一付惟恐避之不及的樣子,于是上前解開韁繩,要將它拉出。黑駿昂首后抑,徐汝愚一時不察,差點給它掙脫出手,心中微恙,不覺用上丹息,一條僵繩攸然繃緊。黑駿人立而起,雙蹄電光火石的疾踢徐汝愚面門,勢若奔雷。徐汝愚堪堪避過,只覺馬蹄帶起的疾風割耳生痛,心中駭然:不想這馬這般神威,這下撞大了。

  黑駿不理韁繩還在旁人手中,奪路奔蹬而去,徐汝愚怕傷了它,不敢用力生拉,隨勢跨上馬背,隨它向院門沖去。院門處方肅負手而立,黑駿顯是對他記憶尤新,堪及身側,前蹄一躓,刷的生生頓住沖勢,后蹄一蹬,馬身騰躍丈余,竟跨過院墻。徐汝愚不料它還會這般,被它甩翻出去,幸爾靈覺的反手抓住馬鬃,不曾落地,只是后背遭馬首撞擊,半身酸麻。

  徐汝愚現在再也不敢怠慢,繞過黑駿下腹,伸手去格馬蹄,欲將其絆倒。黑駿也甚是了得,前蹄撐地,馬首左旋,瞬息間折身將徐汝愚甩在一側,徐汝愚堪堪撈住黑駿胸脯,粘手抓住,不料它忽又人立,見它疾蹄踢來,不暇多想,向下滑去,尷尬的從后股間穿出,探手吊住馬尾,見它臀肉緊斂,知它要跋蹄飛踹,忙蕩身其右,纏坐回馬背。

  又是幾次憑靈覺的反應,徐汝愚堪堪夾住馬背不掉,黑駿才漸漸緩和下來。徐汝愚暗吁一口氣,才發覺背胛間單衫已然被汗水浸濕,心想:就像與人大打出手一般。

  見陳預、翠兒也各御一匹棕褐牡馬與方肅站在不遠處,笑而不語,心想他們定然將自己剛剛狼狽的情形盡收眼底,不覺面赤發燙,策馬慢慢向他們靠近,也不敢直望他們。

  翠兒卻是拍手大呼:“小愚公子真是厲害,方肅哥初騎墨玉時還摔過幾回呢。”

  方嘯笑道:“翠兒,你要夸汝愚也行,可不用抖我的丑啊。”

  翠兒嗔道:“方肅哥,本來就是這樣嘛。”

  翠兒雖是漱玉的起居丫鬟,但自小被肖玉如收在身邊視之如己出,加上乖巧靈俐,甚得眾人寵愛,方肅最是喜歡她,認作義妹。

  徐汝愚見他們如此說,心想:靠著步云奇術,也不是太丟臉。心情才恢復平靜,與他們一起向城外行去。只是黑駿平日甚少有人騎,現在雖然勉強接受徐汝愚,還是不時使個性子,時而人立,時而飛蹄,時而發力疾奔,時而駐足不前,搞得徐汝愚一刻不敢放松,警惕被它甩落在地。翠兒一路咯咯笑聲不斷,看盡徐汝愚的窘態。

  四人馳上一處緩坡,但見青草離離,如茵如席,延伸盡處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密林,青翠欲滴。青綠兩色俱是如斯純粹,怡目怡神。

  坡下一線細流蜿蜒曲折向遠,閃著微微粼光,兩岸櫻樹成林,此地花期甚晚,五月花意正鬧,一陣風過,如起一場粉紅花雨,漫天流卷,襲貼人面,微有沁涼,香息襲人。

  陳預對徐汝愚說道:“這櫻花是你爹娘在宛陵時雇人種下的,匆匆二十余載,物是人非。”

  徐汝愚聽得一愣,滿面凄然。徐汝愚從不曾得見娘親一面,只是日思夜夢,想她定是美麗溫婉的女子。櫻花襲面,只覺是娘親手撫唇吻般直透心底,心神恍乎若失。

  翠兒見他慘惻神情,心中大慟,忍淚拉住他的衣袖,柔聲說道:“對不起。”翠兒出城便是要看這絢爛櫻花,不想惹得徐汝愚心傷如斯。

  徐汝愚輕拍她手,說道:“我沒什么。”只是神色依然凄郁不解,令人不忍睹之。

  眾人不言不語趕到軍營。

  駐于此處的是二千營軍騎卒,軍營之中,馬嘶連連,間有撲撲不絕于耳的掌鋒相接之聲、眾人相喝之聲傳來。哨樓巡衛認出陳預等人,豎戟貼胸致禮,卻不開門放行。

  陳預掣出令牌,哨衛才向守門軍士示意開門。

  陳預是宛陵都尉府掌印長史,參都尉軍事,非羽咋營軍的直系將領,方肅是宛陵衛軍虎牙校尉,所以兩人若無陳昂所賜的營軍令牌,也無法進入營軍軍營。

  營門之內是五百步見方的校場,二千軍士盡數在校場之中圍出一大塊空地,只見兩條人影在內騰挪躍竄,徒手搏擊。徐汝愚認出其中一人是營軍虎牙校尉張仲道,另一人青衫著體,也無從看出品軼官職。

  徐汝愚曾跟叔孫方吾學得大散手,對空手搏擊也有所得。只是以往游戲多過學藝,也無丹息可以憑借,故而許多動作無法施出,無法領悟要義。只見兩人徒手互搏,乘其勢而摞之,使之不得退;見其來而攪之,使之不得進,扳喚使彼未動之先,攪摞使于彼己動之后,或高或低,或左或右,隨勢打勢,得門飛入,心中深有所得。

  陳預在旁見他恍然有悟的樣子,緩緩說道:“有無虛實:有,力至也;無,力抽也;虛,勢均力敵中有實而若虛也;實,勢中有虛而若實也。蓋與人交手之際,將勢踏定,看著無力而勢虛,卻又有力而勢實;看著有力而勢實,卻又無力而勢虛。時有時無,忽實忽虛,運用之妙,施工于一身,而抖擻之威靈于一心,即所謂不滯于有,不淪于無,運實變虛,以虛為實。”

  徐汝愚耳中聞聽陳預所述上乘搏擊之虛實要義,再由眼前兩大高手互搏相擊印證,以往不明的大散手要義在心中豁然明悟。不知不覺,隨著場上兩人動作,在人墻外側獨自比劃開來,漸漸將大散手“沉、托、封、閉、起、頓、吞、吐”八義融會貫通于手足之間。方肅在旁看得技癢,將盔甲卸去,與他拆解開來。

  徐汝愚初時不免動作生疏,剛柔不能盡然相濟,方肅也不搶攻,與之游斗,待其動作漸漸流暢,也隨之漸漸加力。及至后來,徐汝愚漸漸領悟丹息與拳義相合施出,真正發揮大散手的精微之處,逢柔剛進,逢剛柔化。方肅也不再相讓,全力與之互搏。

  校場眾人注意力漸漸被他兩人吸收過來,張仲道與長叔寂也停手立于陳預身側。長叔寂是羽咋營軍教習,年過花甲,清瘦矍鑠,一部及頸的花白長須,飄然有仙道之姿。只是昨夜他在營中有要務,沒能參與昨夜軍議,與徐汝愚不相識。清晨張仲道與他相遇,將徐汝愚之事告之與他,只覺得他思慮好生謹密,十分賞識他的才智,對他千里送信之義也是贊賞不已。現在見陳預介紹場上與方肅相斗之人是徐汝愚,不由凝神靜觀。初看兩人相搏,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出方肅相讓之意,也覺徐汝愚搏擊之術值得一觀。待見徐汝愚動作漸漸熟悉,與丹息切合使出之后,卻是越看越心驚。

  方肅修習的是驚神訣陽訣,所使正是自已得意之作內家長拳,偏于剛擊之力,開闔橫擊,擊拳之時,雙目不禁精光閃閃睥睨生威,手足之間隱然有雷擊之聲。徐汝愚先是守多攻少,多以御借之式化解方肅凌厲的攻勢,十擊之中幾不能反擊一式,十分吃力,所幸其丹息已入先天之境,雖然所耗甚巨,也能支撐得住。然而,他每過一刻,對精微拳義就多領悟一分,出擊漸漸虛實有度,將陳預年述虛實拳義也融入大散手之中,加之丹息與拳勢也漸漸融合,兩個時辰之后,十招之間,竟能反擊二三式。

  徐汝愚由初始拳式笨拙,漸漸丹息出竅生勢,不過與方肅相互搏擊了兩個時辰。他的丹息中正沖和,方肅擊招一入他的拳勢之中,雷聲斂然絕跡,勢為之奪,雖說還是不能與方肅相抗衡,但進退法度凜然隱有大家風范,這如何不讓長叔寂驚詫萬分。

  方肅見他越斗越起勁,只怕誤了正事,收勢避于一側,見他還要搶攻過來,急忙擺手道:“累了累了,明日再說,今天還有事情要辦。”

  徐汝愚才收住拳勢,只覺一場互搏斗得酣暢淋漓,心中感激陳昂、方肅指點,向二人施禮道:“多謝二叔、方師兄提點小愚。”方肅笑道:“我以后還是藏拙的好,免得沒過幾天就不是你的對手啦。”說罷,拉著徐汝愚手來到長叔寂的面前,說道:“長叔爺爺,你看汝愚是否比我更有資格繼承你的衣缽?”

  長叔寂應道:“你也不差。”說罷,對徐汝愚說道:“我也就對拳腳有一些領悟,你要是不嫌棄,有空來我帳內相互切磋切磋吧。”

  徐汝愚忙點頭道謝,張仲道插道:“徐將軍是我寅虎騎營狼牙校尉,參都尉軍事,從今日起就要住在營中。老爺子你日后有的是時間提點于他,不過這小子還真不簡單,你小心一不在意被徒弟扳倒。”說罷朗聲笑出。(參都尉軍事,不在正規職銜之列,徐汝愚現在只狼牙校尉,相當百夫長,沒有資格參加都尉軍議,所以加上參都尉軍事銜,方便行事。陳預也有參都尉軍事銜,但兩人不可同日而語,陳預主職為都尉府掌印長史,乃是都尉府幕僚之首,在軍權至上的宛陵府地位僅次于都尉陳昂)。

  長叔寂肅然說道:“收徒之事不敢提,只看徐將軍年紀輕輕,丹息之術卻進入先天之境,日后成就不可限量,老頭子我怎好意思占這個便宜。”

  陳預知道其兄陳昂也定然會將一身所學盡數傳授于汝愚,出來解困道:“汝愚,你還是跟方肅一樣稱呼老爺子吧。”

  徐汝愚欣然受命,雙膝跪地,呼道:“長叔爺爺。”

  長叔寂受下此禮,方把他扶將起來,展顏說道:“好,好。宛陵戰事日緊,你今夜就到我帳中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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