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逃回到了小鎮,但見廟前廣場滿聚逃難百姓。眾百姓經歷了戰火,此刻若得一家團圓,自當慶賀,不幸與親人失散的,則在四下尋爹呼娘,哭聲喊聲此起彼落,一片狼藉。
昨夜的脫衣候檢,與烽火連天、遍地死尸相比,究竟哪個好些?瓊芳一行人也沒氣力多想了,一路在難民潮中蹣跚推擠,回入了觀音廟,筋疲力竭之余,無不坐倒在地。三棍杰埋鍋造飯,打水洗臉,讓眾人略做歇息。
眼看怪人蹤影全失,瓊芳卻仍懷抱一絲希望,廟里廟外找了一遍,盼他早從戰場自行歸返,只是回入偏殿,地下僅余一張空擔架,一只翻倒空酒瓶,流灑遍地,遺漬兀未干涸。瓊芳沮喪萬分,回人大殿坐倒,那娟兒一臉沉郁,好似也受了什么打擊,全沒心思說笑,兩人肩挨著肩,相依相偎,又累又困間,眼皮早已半睜半閉。
眾人或倒或臥,連哲爾丹也不例外。只有傅元影仍在忙進忙出,他是此行軍師,就怕戰火蔓延,竟爾打到此處小鎮來了,半個時辰不到,便安排了車馬,早早啟程,改轉水路而去。
從荊州搭船東行,之后再沿運河北上,來到揚州之時,已是臘月二十八。時近除夕,眾人雖不愿在外地過年,但總不成大大在外奔波,便預定在揚州留到初三,之后再行北返。
一行人唉聲嘆氣,下了渡口,便雇車來到揚州城。時在午后時分,那知府聽聞瓊國丈的孫女駕臨,便親來城門迎接,甚是恭敬周到。這知府年歲甚輕,約莫四十歲上下,瓊芳聽他通報姓名,才知此人姓李,名如風,過去也在禮部任官。瓊芳沒有心思應酬,聽說他要安排驛館,便道:“年關已至,不耽誤大人過節了,咱們自個兒在城內尋找客棧安歇便了。”
李如風慌忙道:“不成!不成!下官多年來深受國丈提攜,未能遠迎,已屬罪甚,萬請閣主玉全,讓下官略盡地主之誼。”瓊武川面子極大,文武百宮多半受過他的恩惠,自己若不受人心意,倒顯得見外了,瓊芳便也不再推辭,任由那李知府安排。
那李如風辦事周全,事前早已打聽清楚此行人數,早備了五輛大車,專供眾人乘坐。
車行入城,眾人聽他一路解說:“揚州又稱廣陵,自唐代便是商業名城,名商巨賈喬寄居者,不下數十萬,可說富甲天下。”同車除瓊芳外,尚有娟兒、傅元影兩人相陪,李如風說得爽快了,兀自伸出食指,定向車外,道:“諸位請瞧那座高塔。”三人抬眼去望,那運河東岸搭蓋佛塔,塔高數層,已然建筑大半,規模宏偉,想來所費不輜。
此刻兵荒馬亂,人人看似專心聆聽,其實多半神思不屬。瓊芳聽他喋喋不休,只得勉強一笑:“這要幾十萬兩銀子吧?可是朝廷出錢建的么?”李如風笑道:“小姐料錯了。這是文峰塔,乃是僧人自行募款興建的,其他地方官員也出了些銀兩,倒不勞朝廷費心。”
眾人有氣無力地點頭,輪到傅元影答腔,聽他低聲道:“難得,揚州之富,非同小可。”
李大人笑道:“過沒兩日便要過年,這天寧寺也在城內,年節最是熱鬧。閣主閑暇無事,倒可以去瞧瞧。”他見眾人一個個無精打采,想來是自己說話不夠響亮,當下吊起嗓子,尖聲道:“說起天寧寺嘛,此乃揚州第一名剎,這寺廟歷史古遠,乃是晉朝太傅謝安的居所,太元十年改宅為寺,名為謝司空寺,數百年來屢次改名,直至宋代徽宗之時,方命名為天寧禪寺…”娟兒愁眉不展,聽得李如風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冷冷便道:“古廟泰半鬧鬼,大過年的,還是不去得妙。”
李如風聽她口氣不善,忙陪笑道:“無佛又無僧,空堂一盞燈,確實寺廟氣悶得緊,花樣年華的女兒家不去也罷。照下官看,不去天寧寺,便去瘦西湖,所謂“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十里長湖,無一寸隙地…”他先開車簾,吟道:“昔年杜牧游揚州,證以詩曰:“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橋,引得游人詩興大發,自也是瘦西湖美景之一…”娟兒忍住了哈欠,搖頭道:“看個景也要作詩,揚州這許多風景名勝,豈不做了滿滿一大本?”
李如風撫掌大笑,道:“小姐慧黠!正是有詩為證。一景三百詩,一湖三千詞,光是平山堂,便有秦觀、蘇徹、王安石、歐陽修等人作詩留念,其余煬帝陵、隋宮、隋堤、雷塘、谷林堂,莫不有詩有文,單紅橋一地,便有一本“紅橋詩馴,可見一般了。”一路搖頭晃腦,如數家珍。娟兒聽得頭痛欲裂,尖叫道:“住口!誰記得這么多!”
李如風驚道:“對不住對不住,不才說得確實快了些,這兒有三本下官親筆的“如風詩馴,貽笑方家。”說著從車中取出三本詩冊,一人贈了一本,堂印題字,無一不全。眾人口唇喃喃,娟兒仰天張大嘴,瓊芳低頭掩小口,不約而同打了個哈欠。
揚州古稱江都,幾百年下來,引了無數騷人墨客前來賞景。大哥大姊游揚州,自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后主起算,名人誰不寫描揚州?揚州又何能少了名人?大人物來園賞景,小人送筆端硯,美景抬詩文、詩文抬官人,官人復抬美景,循環加乘,自是相得益彰。只是尋常百姓毫無文名,若想東施效顰,學人家在風景名勝狂涂濫抹,卻不免給送入衙門究辦,不可不慎。
一路耳根不凈,眾人勉力支撐,終于來到了今夜下榻之處。車馬停下,便有大批官差過來搬運行李,門前車馬喧騰,甚是熱鬧,雖在異鄉驛站,卻也有些年節氣氛了。
瓊芳立在門前仰看,但見此處宅邸宏偉,園林建筑精雅,當是大戶人家住居之處,便問道:“素聞揚州園林造景巧妙,號稱“園林多是宅”,莫非這也是哪位前朝古人的故居么?”
李如風拍手大笑:“照啊!綁主果然目光不凡,這豪院正是前兵部尚書顧大人的宅郟。”
眾人哦了一聲,均有驚奇之意。肥秤怪問道:“顧大人還住在里頭么?”肥秤怪模樣古怪,但國丈交游廣闊,向喜結交江湖中人,李如風倒也不敢怠慢,含笑便道:“老爺子可說錯了。這棟大宅早已賣給了朝廷,現為揚州驛館。”
肥秤怪心下一奇,問道:“這顧大人是個大官吧?他好端端的,干啥要把房子賣了?”
李如風微微聳肩,淡淡地道:“他死了。”
肥秤怪心下一驚,還待要問,一旁傅元影登將師叔架開,示意他莫要再問。眾人沉默半晌,瓊芳咳道:“揚州地靈人杰,今夜得宿狀元宅,卻也不枉來了揚州。”李如風微笑道:“說得是。少閣主如此身份,貴人貴地兩相宜。這狀元府給您一住,可更加金碧輝煌了。”
行人廳里,家丁早在守候,俱由一名老人率領,看這人形貌端穩,狀似文士,當是此間驛館的總管。
李如風一見此人,登時啊了一聲,訝道:“裴先生還在這兒?沒回家過年么?”那老人雖是管家下人,見得李如風,卻無下跪之意,只向眾人微微拱手,道:“諸位遠來揚州,還請入內安歇。一會兒酒飯招待。”那管家言語冷淡,毫無熱絡之意,李如風聽入耳里,卻也不敢責備,趕忙將那老人拉到一旁,輕聲道:“裴先生,這位可不是尋常客人,乃是紫云軒少閣主…”那老人不待說畢,自向瓊芳躬身作揖,溫顏道:“瓊大小姐光臨揚州,裴鄴豈能不知?此番正是為此而來。年節時若須導游觀光,老朽聽任差遣。”
瓊芳聽得“裴鄴”二字,忍不住驚呼一聲,道:“原來是修民先生。”華山雙怪不解朝廷人物,忙問傅元影:“怎么啦?這位管家是什么大人物?”他兩人話聲雖輕,那裴鄴卻已聽聞,當下轉身拱手:“老朽不是什么大人物,前工部員外郎,開過幾家不稱頭的學館文堂,如此而已。”說罷冷眼朝李如風望去,道:“李大人,大門近在咫尺,不送。”袍袖一拂,自行率著家丁入內。
李如風滿面難堪,陪笑便道:“對不住,逢年過節,本以為咱們裴先生回杭州去了,不巧又碰上了…”娟兒與雙怪目瞪口呆,紛紛問道:“裴先生同你有仇么?”李如風忙道:“哪里的話?老先生性子冷了些,對誰都是這幅神態。辭官之后,偏又自甘大材小用,專來看管這間驛館。
朝廷前輩,誰也管不祝閣主若是住不慣,不如到下官家盤桓數日…”
瓊芳笑道:“不打緊,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便住下吧。”
那裴鄴對誰都頗為冷淡,不論是宋通明還是雙怪,全數讓家丁打發,但他不知何故,對瓊芳卻很是親切,親自替她安排住房。瓊芳給他領著,一路行過花廳,轉過幾處廊檐,聽得寒水淙淙,花圃深處卻是一座廂房。雖在冬日,兀自寒梅撲鼻透香。瓊芳微微一笑:“此處好生清雅,可是當年大小姐的香閨?”
裴鄴取出鎖匙,打開了房門,又是一股香氣沁人心脾,撲面而來。命人將行李送了進來,說道:“有一陣子沒住人了。昨日才讓人打理過。盼閣主睡得習慣。”
窗明幾凈,香閨如昨,瓊芳想起那日見到的美婦,四下探看,果見墻上懸著不少繪畫,或山水花鳥,或人物仕女,瓊芳細瞧書畫,但覺筆致嫣然,頗有嫵媚之態,題款或是梧桐居士,或單落一個“倩”宇。似與京城所見略有不同,便問裴鄴道:“顧小姐畫了幾十年有吧?好似畫風有些不同。”
裴鄴取下一幅五彩山水,解釋道:“這幅是她少女時的工筆畫,“向陽晚山青塘”,乃是其中最精妙者。”瓊芳見那圖畫繽紛絢爛,又聽是工筆畫,想起了唐代大畫家李思訓,四處去看,果見房里工筆畫占了大半。這工筆畫求真求美,求其形似雅致,以之描繪石林山木輪廓形狀,之后敷彩上色,繽紛燦爛,號稱“金碧青綠”。其他如宮殿人物、花鳥建筑,亦屬工筆畫之列。瓊芳見筆觸細膩繁復,不由頷首微笑:“好漂亮,無愧金碧山水的美名。”
裴鄴撫須微笑:“好漂亮…她少女時最恨這俗不可耐的三個字,為了轉攻水墨,還曾拜梧桐居士為師,改習清雅,不過她早年寫意功力有限,反不如工筆畫來得高妙。”他聳肩一笑:“咱們這些話要在當年給她聽到了,非讓她生氣不可。”
瓊芳哦了一聲,道:“當年會生氣,那現下呢?”裴鄴瞇起老眼,搖頭道:“多少年過去…她早已長大了。”他站上了凳子,把那幅“向陽晚山青塘”掛了回去,又道:“這十年來她功力大進,人生經歷多了,不求形皮顏色,困苦時越見美滿,富貴時反得凄美。現下她自成一格,不再拘泥這些流派宗法。”
瓊芳贊嘆道:“原來已經是大師了。下回再見顧姊姊,非纏著她求畫不可。”
裴鄴微笑道:“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請她指點一二,閣主將來自個兒也能畫。聽說她這兩年還有收些弟子。”瓊芳手提折扇,笑道:“我是小猴兒,向來坐不住,她可管不了我。”
裴鄴笑道:“那可未必,那可未必。”說話問忽覺言語逾越,忙道:“小人言語忘情,少閣主莫要見怪。”瓊芳也甚歡喜這位裴先生,覺得他言語自然,遠非李如風之流所能相比,聽他言語謙卑起來,當即笑道:“您一時忘情,我也討點便宜回來。裴伯伯,我可以這般喚你么?”
裴大人心下大喜,忙道:“少閣主如此稱謂,可真折煞老夫了。”瓊芳嫣然笑道:“裴伯伯是朝廷前輩,何折之有?我倆打個商量,您不見外,侄女不見怪,如此可好?”
裴鄴哈哈一笑,道:“行,那我們便來個‘見外不怪’吧。”
談笑之間,眾官差已將行李挑入房中,眼看已在晚飯時分,裴鄴便攜著瓊芳回入花廳。時將年節,大菜碗碗應景,瓊芳請裴鄴一同上桌陪話,這老人神態本甚冷淡,可與瓊芳相熟之后,卻又妙語如珠,唱作俱佳,引得眾人哈哈大笑,這頓飯倒是吃得頗為欣喜。
食過了晚飯,眾人閑來無事,各自尋找樂子。宋通明便約了雙怪賭博湊莊,想來是要聯手欺騙祝康。眼看娟兒無精打采,瓊芳靈機一動,提議道:“走!難得過來揚州,上街逛去,買它個夠!”女孩兒家每回發怒發惱,必以銀子出氣。九華山財寶雖多,卻大半給師姐扣著,娟兒這個準掌門自是兩袖清風。但瓊芳可不同了,此女富豪之家,生平不必發愁的便是這個“錢”字。果然這招甚是管用,登讓娟兒嘻嘻一笑,煩惱一掃而空。
回到了驛館,娟兒提著大包小包,瓊芳卻已累癱了,便吩咐丫鬟備妥熱水,讓她入盆沐裕那老嬤嬤一旁伺候,眼見瓊芳解下發巾,褪去儒生裝,露出了玉肌柔膚,那頭黑云般的秀發更是垂肩而下。那老媽媽本看她男子也似,此刻見了如此嬌雪胴體,自是衷心贊嘆:“小姐好秀氣,雖是北方大妞,模樣卻似咱們南方姑娘。”瓊芳鳳眼低垂,雙頰暈火,輕聲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姑娘。”說著說,忍不住笑了:“其實咱瓊家祖先是馬背出身,南征北討,來京之前也不知他是哪里人。”
老嬤嬤也聽過開國大公瓊鷹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說,卻見瓊芳從衣袋里拿出了一柄鐵扇,之后又摘下火槍,一件件塞入枕頭下,那老嬤嬤驚嘴咋舌:心道:“這姑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駭異之間,嚅嚅嚙嚙地說不出話來,只得連連稱是。
漫房水霧中,瓊芳坐入熱水里,怔怔望著人家的閨房,心想:“原來官家小姐的香閨都是這般秀氣,我回去以后,可是要學著些。”她打小便當男子教養,只有隨從下屬,沒有貼身丫鬟,名義上雖是大小姐,卻不曾享過一天小姐的福。
揚州寸土寸金,顧小姐的香閨精巧雅致,雖然不甚寬敞,卻合了瓊芳的心性,她自小住在大宅院里,廳堂深廣,梁柱也高,墻是厚實火紅磚,地是大綠青花瓷,看似華麗,其實多半陰森。白日里陽光再亮,卻也射不入廳心,黑夜里燃起紅燭,大堂角落里也好似蹲著一個人,隨時等著嗚嗚地飄將起來。似瓊家這般名聲,屋子里非但陰暗,還隨處可見吊死鬼也似的祖宗遺像。太祖太婆、高爺高奶、曾父曾母、兩三人高的大卷軸,老祖宗的可怖臉孔四下懸吊,回廊里有、花廳里有,連轉角處兒也有,隨時等著驚嚇他們的后代小孫兒。
身為功臣之后,打小住在四百年歲月的大宅里,瓊芳最是深解個中三味。從小便給嚇怕了,長大以后,她心里一個念頭,來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張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鋪上厚厚實實的絨毯,墻上不許懸掛人像,至多像顧小姐這樣懸些山水花鳥。在這樣的好地方,她要點上溫溫紅紅的燭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讀書什么都行。
閉眼含笑,心里想著想,險些在浴盆里睡著了。老嬤嬤怕她受涼,端來了炭盆,將瓊芳喚醒了,讓她暖呼呼地擦干身子。
房里暖和如春,換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圓領繡花,穿在身上,襯得小姐人比花嬌,瓊芳有些難為情,便請老嬤嬤退下,自行坐理紅妝。
面照銅鏡,輕起玉梳,將自己的黑發攏為一束,緩緩地順了順。瓊芳瞧著自己的身影,鏡中那花樣年華的俏佳人白膚雪肌,只是臉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負了這身好樣貌。她低下頭去,幽幽嘆息:心道:“今兒個沒買胭脂水餅,不然倒是可以試試。”夜深人靜,也不好找娟兒去借,一時開啟了木桌抽屜,只想找些胭脂來用。
開了抽屜,里頭不見胭脂粉餅,卻又是幾幅宇畫。
這幾幅字畫收得極為慎重,并非捆做卷軸,而是細細折疊,上覆絲絹護蓋,瓊芳心里有些好奇,看墻上懸掛的字畫都稱精品,這幅畫如此珍而重之,定是價值連城的寶物,瓊芳無覬覦之心,卻是個好奇心重的姑娘,當下便將字畫展開來看。
湊眼去看,卻不禁咦了一聲,只見這幾幅畫支離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爛,之后再用膠水黏糊,很是耗費工夫。瓊芳連著翻了幾幅,全沒一幅完整模樣,她滿心納悶,不知顧小姐閑來無事,卻為何做這苦功?莫非又是要練什么奇特筆法了?
滿心納悶間,一路向下翻看,旋即來到最后一幅圖畫,瓊芳細目去望,卻見這幅圖完好無缺,并無膠水痕跡。只是圖畫線條剛硬,畫風狂放,畫得卻是一條浩蕩江水,無數纖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筆法大異其趣。瓊芳心道:“這是男子的筆墨。”去看落款處,卻見了兩個字:“盧云。”
這“盧云”二字筆意溫柔,墨色與圖畫頗有深淺之別,看來好似香閨主人所落,并非作畫之人親筆署名,瓊芳心下一凜,喃喃地道:“盧云…盧云…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
她以手托腮,望著鏡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兒借些水紅眉筆,正要起身,卻又自覺好笑,反來覆去,起身坐下,終于拿出了剽悍天性,逕自往床上一跳,卷起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誰知輾轉反側,香閨上陣陣芬芳迷人,讓她一直臉紅心跳,她拿著棉被掩住了頭臉,心道:“爺爺和穎超的近況不知如何了,寫封信回去問問吧。”
正想掀開錦帳,突然間,房里傳來一聲苦嘆,幽幽暗暗,若有似無。
瓊芳嚇了一跳,夜半無人,悲聲蕩氣回腸,若非竊賊闖入,便是鬼魂作祟,趕忙從枕下摸出了火槍,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帳去看,槍口對向帳外,勉強瞇眼窺伺,但見錦帳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在悄踱徘徊。瓊芳怕了起來:心道:“這是鬼,不是人。”她縮在棉被里發抖,忽聽一聲低響,抽屜已被拉啟,紙頁翻動,傳來陣陣悉窣低響,瓊芳心下醒覺,忖道:“他在偷東西!”腦中清醒過來,管他是人是鬼,偷東西的便不是好樣,她大起了膽子,右手舉火槍,左手掀開了錦帳,目光挪移,正要喝話,卻不由自主地險些驚呼,只見銅鏡前站著一名男子,亂發過肩,赤腳污穢,不是那怪人,卻又是誰?
那怪人在荊州戰地失影無蹤,久無歸訊,本已不存希望,豈料又會在揚州重逢?此人遠從荊州趕赴揚州,必是專程過來見自己一面。瓊芳又是歡喜,又是激動,她望著那人的背影,想起懸崖上兩人的對答舉止,好似那人的一雙鳳眸還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來謝謝我的。聊齋故事里猴子銜果送人,螞蟻尚知報恩,這水妖法力無邊,八成是要送我禮物。”
正要開口嬌喚,那怪人走到了銅鏡之前,緩緩坐了下來,看他凝望圖紙,似在怔怔沉思。瓊芳本要說話,一見這怪人行止有異,便也把聲音壓了下來。
那怪人孤坐銅鏡之前,掩上了臉面,輕輕低嘆。那鼻音哽哽,沉哀苦悶,似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滿腔悲怨咽不入,瓊芳怔怔聽著,不由眼眶濕紅,心中竟也酸苦起來。
這不是人間的聲音,人生在世,豈能如此艱難無奈?陣陣心酸催淚,瓊芳再也忍不住悲,兩行珠淚竟也撲颼颼地滾落下來。那怪人聽她醒轉,立時低頭垂手,掩上了紙絹,腳下靜謐無聲,已然滑向了門口。
瓊芳如大夢初醒,她擦抹了淚水,掀開錦被,急忙喚道:“別走!你…你這幾日去哪兒了?”那怪人背轉身子,聾耳啞口,推開了房門,緩緩行出香閨。
瓊芳見他落地無聲,雙肩不動,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靈。她心里有些害怕,轉念尋思:“好容易他自投羅網,又給姑娘撞見了,說不得,今夜得把他的來歷問個明白,日后也好做幫手。”她怕怪人走得遠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槍,右手提燈,便要赤腳夜游鬧鬼屋。
寒冬冷夜,小腳丫子踩上木板,冰到骨子里去了。咚咚幾聲,跳到了門外,長長一條走廊空蕩蕩,眨眼之間,又已不見那怪人的蹤跡。瓊芳揉了揉眼,喃喃地道:“真是活見鬼了,怎么一會兒便沒人了。”她毫不氣餒,只是左右探看,可那怪人真似幽臉粱般,仿佛已飄空遠遁,離開這悲苦的人間。
神龍見首不見尾,瞻之在前,匆焉在后,卻要自己從何找起?瓊芳怔怔思量,有些想放棄了,轉念之間,忽然激發倔強脾氣,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大半夜擾人清夢,瞧我一定揪你出來,抽你三個響耳刮!”她哼了幾哼,想到那人的一雙黑臟大腳板,登時冷笑暗忖:“好呀!你這家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點地吧。”提起油燈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著小小一點黑足印,瓊芳嘻嘻一笑:心道:“活該不洗腳,管你跳得多遠,都逃不過少閣主的法眼。”當下運起九華輕功,便也赤著腳追出。
瓊芳半跑半跳,沿著黑腳印追出,連拐了幾個彎,來到了一處走廊,腳印卻已消失不見了,瓊芳沉吟半晌,眼看兩旁各有一扇門,各自緊閉,卻也不知那怪人是否躲在門里,正沉吟猜測,后頭行來腳步聲,這腳步緩慢無力,卻是個老人。瓊芳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深夜不眠,卻在尚書府里穿著內衣赤腳蹦跳,若要給下人撞見,卻要如何分說?正要想個法子閃躲,背后已然響起蒼老口音,問道:“是少閣主么?”
這人一口江淮鄉音,卻是裴鄴無疑,瓊芳赤著兩腳,身著內衣,一時俏臉飛紅,只得伸手掩住了領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鄴見她手舉火槍,另一手提拿油燈,一幅抓賊打扮,不由驚道:“府里鬧偷兒么?”
瓊芳尷尬一笑,她平日一派威嚴,便在武林耆宿面前,也是不讓分毫,哪知來到了尚書府,丑態全給一個管家看去了,當下含渾其詞:“我…我睡不著,半夜里想散步…”裴鄴奇道:“帶槍散步?”瓊芳滿臉通紅,便胡亂點了點頭。她赤足出房,地下偏又冰寒徹骨,便只單腳立地,說話時一雙玉足互換跳躍,乍然看來,好似翩翩舞蹈,模樣甚是嬌俏可愛。
裴鄴也不為難她,微笑便問:“冷么?”瓊芳伸了伸舌頭,干笑道:“確實冷得緊。”
裴鄴含笑點頭,取出了鎖匙,便朝瓊芳背后行去。正要開啟門鎖,那房門卻已自行打開,透出了書霉味,瓊芳心下一凜,想道:“這里是書房。”裴鄴道:“這樣吧,剛巧老朽也睡不著。不如我們到書房里喝杯茶,可好?”
那房門原本有鎖,一時半刻怎會開啟?想來那怪人必在房內。瓊芳搶先一步蹦跳入門,提起油燈去照,登見書架長長一列,黑暗隱諱,便十個人也能藏得。
瓊芳挪移眼光,但見窗扉緊鎖,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甕中捉鱉。瓊芳心中發笑:“這水妖害羞得緊,比我家的梅花鹿還怕人,我可耐著性子逗弄,別要逼他撞墻了。”正想間,背后那裴鄴也已進房,聽他喃喃嘮叨,說道:“女兒家還真嬌憨,多可愛。唉…老朽偏只生了個不成材的犬子,成日打架鬧事,惹是生非,看了便頭疼…”
眼看裴鄴坐入房中,瓊芳微微一笑,便撿了張木椅坐下。也是腳趾太冷,當即兩腿屈彎,將那對玉雪秀足坐于臀下,稍做潤暖。存意和那怪人耗到天明,不把話問個明白,絕不罷休。
裴鄴生起炭火,煮了壺暖茶,道:“可把你凍壞了。”瓊芳湊手過去烤火,咋舌道:“寒得緊,比北京還冷。”裴鄴撥弄炭火,道:“今冬確實冷了些,我在揚州幾十年,從未見過這等寒冬。”過不多時,茶湯已然煮沸,裴鄴便暖暖斟了一杯,遞給了瓊芳。
瓊芳輕啜一口,忽爾轉頭望向書架,嬌喚道:“嗯,好茶湯,又香又暖,不喝好可惜呢。”
大水妖飄渺無蹤,裴鄴卻愣了,聽他奇道:“恁香么?不如老朽也來一杯吧。”
瓊芳將暖茶靠在臉旁,不時呵著熱氣,看那頭黑柔秀發垂肩而落,燭光掩映,雙頰隱帶嬌紅,更顯出麗色。裴鄴文雅名士,七老八十的人,只知鑒賞美人,莫有一寸色心,他含笑望著瓊芳,拊須道:“瞧見你的嬌俏,便讓老朽想起倩兮。”
背后書架悉悉窣窣,瓊芳也是心中一奇:“倩兮?”轉念醒悟:“他是說顧小姐。”她嗤嗤笑了:“裴伯伯這般說話,莫非我和她生得像么?可我上回同她見面,一點也不覺得啊!”
瓊芳與顧倩兮毫無相似之處,顧倩兮臉蛋較尖,鳳眼韻長,略顯上鉤,瓊芳面頰較腴,鼻梁挺直,杏目大而圓秀,除了都是好看的女人外,容貌大相逕庭,別無半分近似。
裴鄴笑了笑,也不回話,自管取杯去飲,問道:“房里睡得還慣么?”瓊芳呼著熱茶,含笑頷首:“我很喜歡她的臥房,別致文秀,就像她的人。”裴鄴微笑道:“狀元愛女,揚州第一佳人,名下豈能有虛?”
房里燭火暈暗,裴鄴眼望書房,好似怔怔出神,瓊芳忽道:“裴伯伯,你和顧尚書是好朋友,對不對?”裴鄴點了點頭,道:“我倆均為揚州人,自幼相識。我的表妹還是嗣源的姨太太。”
瓊芳嗯了一聲,道:“顧尚書望重士林,每回聽爺爺提起他,總是又敬重、又惋惜。”
裴鄴提起硯墨,隨手研磨,微笑道:“敬重他的人品學養,惋惜他英年早逝,對不對?”瓊芳點了點頭,低聲道:“應該是吧。”
兩人低頭飲茶,瓊芳留心房內動靜,正自偷眼打量背后書架,忽見裴鄴拿起桌上的經書,隨手翻了翻,問道:“讀過顧尚書的‘疑公論’么?”陡聽千古文章,瓊芳自是肅然起敬,忙道:“當然讀過,顧先生的文章拗口艱澀,每回背他的書,總要多挨爺爺的幾回板子呢。”
裴鄴忍不住哈哈大笑:“顧老死都死了,九泉之下可還害人不淺。”他見瓊芳扭捏不安,登時取笑道:“來,難得來了人家的書房,背幾句聽聽,瞧瞧板子有無白挨。”
瓊芳吐了吐舌頭,嬌聲道:“背錯了,裴伯伯可不能打我。”少女俏皮,本是玩笑,裴鄴便也笑答:“這般可愛姑娘,疼你都來不及了,誰舍得打呢?”
這段話若是年輕男子來說,瓊芳非得開槍射他不可,但裴鄴有種文人儒性,言語間不卑不亢,昨日雖才相識,言語便已十分親切。雖只是個管家,卻讓瓊芳甘心自居晚輩,不見少閣主的架子。
偷眼去看裴鄴,眼光好似頗為熱切,瓊芳心道:“也罷,應付幾句吧。”她凝神思量,取了“疑公論”的知名段落,微啟櫻口,頌道:“吾本息機…息機…”裴鄴倒了熱茶,提點道:“忘世。”
瓊芳面泛紅云,心中大羞:“第一句話就錯,丟臉丟到家了。”她喝了口茶水,用力咳了咳,朗聲叉道:“吾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之人也,念念在滋于…古…嗯…古之忠臣…”
繞口令也似的古文,每回讀來痛苦不堪,眼看又要丟丑,忙偷眼云瞧裴鄴,只見這老人自顧自翻食聾茶,嘴角卻掛著一幅笑。
瓊芳氣得炸了,好勝心大熾:“你以為姑娘背不出,偏要讓你大吃一驚。”當下專心守志,潛心思索,又道:“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義士、俠兒劍客,讀其遺事亦為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云,然立心之本,豈能盡忘?我身入梏炬,我心…我心嗯…受…受嗯…天氨自來背文章一旦滯澀,多出嗯啊之聲,果然絞盡腦汁,后頭便是一片嗯埃天幸她容貌秀麗,口齒清脆,嗯來啊去,倒也稱得上好聽。瓊芳滿頭大汗,卻是想不起半句了。裴鄴趕忙解圍,拍手鼓掌道:“背了這許多,真難得。”
瓊芳自知他說得是客氣話,忍不住羞道:“七八年前背的,可貽笑方家了。勞煩拍手小聲些。”
裴鄴哈哈笑道:“不容易了,我那兒子只知干些壞生意,讀書寫字一概不通,要他來背,恐怕開頭四字都不成。”瓊芳笑道:“令郎是做買賣的?什么樣的買賣?”這回輪到裴鄴窘了,他咳了一聲,道:“他是做銀兩生意的。”瓊芳眨了眨眼,驚呼道:“失敬、失敬,可是錢莊么?那可是大買賣。”裴鄴苦笑道:“差相仿佛吧。他是開賭場的。”眼看瓊芳啞然失笑,裴鄴清了清嗓子,道:“好,文章背過了,咱們來說故事,可知“疑公論”是為何而寫?”瓊芳聽他連番來考,忍不住啐道:“裴伯伯,大過年的,饒了侄女吧。”
裴鄴提筆沾墨,邊寫邊說:“疑公論的這個‘疑’,本做‘遺’‘公’字,起自‘宮’,所謂疑公,便是遺宮,這是正統三大案之一,你也該聽過吧。”
瓊芳頷首道:“遺宮案,說得是景泰帝的那些妃子吧。”裴鄴頷首道:“正是。顧尚書寫了這篇‘疑公論’,便是為了針貶這件時事。”他拿起書籍,又道:“來,我們再瞧另一篇文章…”眼看裴鄴掉過話頭,瓊芳卻是不愿,三大案威震天下,牽連無數,她雖也聽過名頭,但自己是當朝國丈愛女,旁人不好當面談論案情,是以僅知其表,不悉詳情。
她沉吟半晌,便道:“裴伯伯,我很少聽聞這些朝廷時事,您可以多說一些么?”
老學究有些遲疑,瓊芳登時撒嬌,央道:“裴伯伯,半夜里僅你我二人…”說到此處,臉上一紅,撇眼朝書架后頭望了望,道:“難道你信不過侄女么?”
裴鄴面望瓊芳,見她神態真切,絕非心機狡詐之人,登時嘆了口氣,便道:“鄉野村夫,還怕什么呢?”瓊芳微微一笑,見他取起茶壺,替兩人各斟一杯熱茶,杯中湯水漸漸滿溢,耳中聽道:“三大案…便是三樣關于前朝皇帝的事兒…正統元年二月,廢陵案…三月,挺殛案,不過年底,便生出遺宮案。”瓊芳聽得事涉當今是非,想起親姑姑乃是當朝國母,滿心憂懼之間,更想多聽一些內情,忙問道:“什么是廢陵案?”裴鄴低頭飲茶,細聲道:“就是拆毀先帝的陵寢。”瓊芳啊了一聲,顫聲叉問:“那挺殛案呢?”裴鄴面無表情:“廢掉景泰的太子。”
瓊芳陡聽兩案內情如此,已是嚅嚅嚙嚙,當即低頭道:“遺宮案…便是…便是要趕走他的嬪妃…是么?”裴鄴微微苦笑,道:“豈止嬪妃?連他的元配國后也要驅離禁城。這三個案子便如三個大關卡,每過一關,都會讓朝廷少掉一些人,能撐過三關不倒的,若非是僥天之幸…便是…嘿嘿…”
瓊芳內心一片難受,裴鄴見她眼中噙淚,便道:“不關你的事兒,別放在心上。”瓊芳雙手握緊茶杯,低聲道:“原來…原來顧尚書寫這‘疑公論’是為了她們。我倒也沒背錯它了。”
裴鄴大著膽子伸手出去,輕撫瓊芳的秀發,諄諄說道:“嗣源并非是天生豪俠之人,但當時也是別無選擇了。他忍氣吞聲,撐過了前兩關,但第三關來了,卻是躲也躲不掉,那時欽點三名尚書經辦此事,嗣源不幸,成為其中之一。”他懷想往事,嘆道:“這些嬪妃多半年長,毫無謀生之力,離宮之后別無去路,一旦娘家不愿收容,恐怕墜入風塵,再不便淪為乞婦,下場堪憂…大臣們雖想勸諫,但廢陵案、挺殛案連番生出,已逼垮了一名宰輔、十來名大臣,那時皇上又不準任何人辭官,嗣源自知抗命必死,可又不愿與人聯手,為此缺德之事,當下便繞路來走,盼能兩全其美,既能保住辟職,也能救她們一命。”
瓊芳啊了一聲,道:“您說得是書林齋…”
裴鄴頷首道:“兩代朝議書林齋,專論天下不平事。嗣源開辦書齋,私下匿名印行刊物,便是要以輿論牽制朝廷,讓皇上不敢妄動。”他意興甚豪,仰頭喝完了茶水,又道:“那時嗣源決意放手一搏,我勸他謹慎小心,他回話道:‘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春;兄弟兩人不相容,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得了?此乃救時政之弊,早該如此做了。’當下籌足了三萬兩白銀,自己掏錢印書,倡議時論…結果…嘿嘿…”
瓊芳別過頭去,低聲道:“被抄家了…”
裴鄴點了點頭,黯然道:“正統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諷時政。此罪可大可小,只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給大理寺,多半輕輕發落,便自己下手蠻干,他指揮御前侍衛抓人,之后沒人書刊,停下俸祿。不許任何大臣插手。此案不經大理寺,未審先判,胡亂清算家產,已有不按章法之處,眾大臣自是議論紛紛。早朝時有人大膽詢問,皇上大動肝火,一邊打落廷杖,一邊交代下來,嗣源若想活著離開牢籠,便認錯謝罪,起草移宮詔書,否則一輩子耗在牢里。我托人傳話,嗣源居然扔了個字條出來,說他牢坐了,禍也闖了,事情到了這一步,想回頭也沒用,只要遺宮一日不保,他便坐牢明志。”瓊芳搖頭道:“太亂來了,他坐牢也就罷了,家里老小怎么辦?”
裴鄴幽幽嘆息:“照啊,咱們這些大臣怕的就是這個。大戶人家,那是百來口人啊!嗣源不認錯,皇帝不放人,顧家沒了俸祿,北京的官宅又給抄沒,百十口人蹲在客棧里,開銷哪里吃得住?眼看娘親以淚洗面,姨娘東借西湊,便把倩兮逼了出來。”瓊芳啊了一聲,道:“是顧小姐!”
裴鄴遙想當年,嘆道:“嗣源也該引以為傲,他雖然沒有兒子,卻還有個能干女兒。顧夫人富貴福態,禁不起大場面驚嚇,家里只剩倩兮與姨娘管用,這兩個女人平日看不對眼,患難倒也能見真情。當下商議了,先領著老小遷居,租下一處舊房子,之后變賣所有首飾,姨娘主內,倩兮主外,兩個女人便開始多方奔走。”瓊芳低聲問道:“她們還能找誰?”
裴鄴道:“我是第一個不請自來的,老朽與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會找她。我那時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論到實力,只有幾個人說得上話,除了你爺爺以外、何宰輔、陳二輔都能救,不過與顧家有交情的只有兩個,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遠,另一個則是監管輿論的五經博士楊肅觀。若要救人,必須從他倆身上著手。”瓊芳聽這計策甚是對盤,連連頷首,問道:“他們怎么說?”裴鄴道:“那時伍定遠去西北打仗了,沒有一兩年是回不來的,一時找不到人。再說這人官場手段剛硬,遠不如楊肅觀機巧管用…顧小姐知道爹爹情況危急,便去拜訪他,盼他出力救人。”
瓊芳微微一笑,插話道:“他還能拒絕么?楊五輔不就是顧小姐的…”
說到此處,背后書架一陣輕晃,瓊芳趕忙回頭去望,卻又沒了動靜。她怕裴鄴知覺,忙道:“后來呢?楊五輔答應了么?”裴鄴道:“楊五輔說,他會盡力。”瓊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說嘛,他一定答應的,后來顧尚書就放出來了?對不對?”
裴鄴苦笑道:“我話還沒說完,他是說…他會盡力…盡力勸,勸顧尚書讓步。”
瓊芳愕然無語,裴鄴叉道:“楊肅觀這句話一說,已與推搪婉拒無異。倩兮大為生氣,要是她爹爹愿意認錯,自己早就出來了,哪還需要求人?顧家父女天生一個孤傲脾氣,當下也不鄉做爭執,拂袖便走。”瓊芳搖頭道:“楊五輔居然見死不救,實在不敢相信。”
裴鄴咳了一聲,道:“楊肅觀天生是個兩面三刀的人,一顆心長了十七八個竅。他這么說話,大有用心。當時我也不諒解,隔日楊肅觀找我說了,他說自己早已奏請上命,把這個案子轉入大理寺。只要不讓御前侍衛插手,顧尚書就不會被虐打,也不會被人下手刺殺。他不敢擔保顧尚書何時出獄,但他可以保證,他在獄里一定平安。”瓊芳啊了一聲,喃喃地道:“原來他早有安排…那…那他為何要氣顧小姐?”
裴鄴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腦袋犯沖。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讓步不可。倘若楊肅觀大賣故人情,一股腦兒跳到顧家父女那一端,說不準倩兮發起小姐脾氣,硬把事態鬧大,到時圣天子下不了臺,楊肅觀手段再高,也要引火自焚。所以他要顧小姐死心絕望,好來幫著勸她爹爹。”瓊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裴鄴嘆了口氣,道:“她要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兒了。故人見死不救,爹爹也不愿屈服。倩兮也不來怕,她去獄里見父親,探明心意。嗣源那時也很猶疑,便問女兒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說事情都到這個地步,只有挺下去,她會讓爹爹沒有后顧之憂。
瓊芳點頭道:“難怪爺爺說她比男子還強,真是有膽識。”
裴鄴嘆道:“難處才開始哪,顧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個大房子,光是三餐起居,每個月都是一大筆開銷,這些人養尊處優慣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錢兩即將用鑿,又不能盡賴我們這些親友接濟,倩兮便返回揚州,先把祖宅田產全變現了,換得六千二百兩銀子。一切所作所為,只為爹爹安心坐牢。”瓊芳望著身處的大宅,點了點頭,才知這大房子為何會轉到朝廷手中,原來是當時售賣的。
裴鄴叉道:“房子賣了六千兩,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這些銀子一個人好使,一百多口來花,又能撐得多久呢?三個月之后,便已捉襟見肘,待要拮據開支,家丁們卻都鬧了起來,一個個嚷著走,倩兮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便與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銀錢一次發散,讓下人返鄉,自己帶著幾個死忠家人搬到一處小屋子,預備賣畫度日。”瓊芳拍手贊道:“妙計!彼小姐畫風高妙,這倒是門好生意。”
裴鄴搖頭道:“你同倩兮一樣年輕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釘,哪里還能從容風雅?顧小姐大張旗鼓,皇帝一聽她要賣畫,自是大為惱怒,當月勒令京城書畫買賣,一率課以十倍重稅,又發動些酸儒去譏諷她的畫。眼看門可羅雀,全是些舊日朋友捧場,倩兮沒法子,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瓊芳全身涼了半截,想那顧小姐一個柔弱女人家,沒了俸祿家產,連畫也不能賣,卻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么辦?”
裴鄴道:“山不轉路轉,她找了朋友學手藝。改賣豆腐。”瓊芳目瞪口呆,道:“豆腐?”
裴鄴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時顧家住的舊房子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帶著貼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子,東西居然香嫩好吃,顧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嬌聲一吆喝,每天都賣得精光。眼看生意興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達怪令,不準百姓賣豆腐,我這寶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賣豆漿,朝廷禁豆漿,她小姐又賣豆腐腦、豆腐乳、鹵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勝禁,總不能禁食黃豆吧?終于給她打贏了這一仗。”
眼看瓊芳錯愕不已,裴鄴更是逸興揣飛,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讓步,禁令一開,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風骨,更是拼命來喝這個“尚書豆漿”,買些豆干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隊人龍整整兩街長,當真門庭若市…”
瓊芳呼出一口長氣,笑道:“虧得顧小姐棋高一著!不然我小時可沒豆漿喝了。”
裴鄴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時嗣源沒有了后顧之憂,便又無止無盡地撐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睜睜拖著‘遺宮案’,任憑先帝那些嬪妃快活逍遙。”
瓊芳靜靜聽講,又聽裴鄴道:“轉眼又過了幾個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總不能無止無盡地關著他吧?大理寺按著祖宗規矩,已是開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論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來不可。
眼看這場斗法勝負分曉,輸家居然是當今天子,這可怎么得了?幾名卑鄙大臣趁機諂上,他們自知奈何不了尚書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顧家砸店。要逼嗣源讓步。”
瓊芳大驚失色,道:“來陰的?那顧小姐怎么辦,跟他們打架么?”裴鄴搖頭道:“她不會武功,只是個弱女子。那時顧家上下剩沒幾個家丁,她們幾個女子無法攔阻惡徒,報了官,叉無人理會。到得后來變本加厲,大白天里便有人過來滋擾調戲…連著鬧了幾天,百姓們怕了,全沒一個客人…”瓊芳咬牙切齒,恨恨地道:“我若是顧小姐,一定殺光他們!”
裴鄴搖頭道:“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雖然不能殺死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會有好下場圣天子動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蟬,誰敢去管?可憐豆漿生意實在太差,姨娘與小姐只得到處張羅借錢,日子便又難過起來了。”瓊芳嘆道:“后來呢?楊五輔想出辦法救人了么?”
裴鄴道:“那時皇上動了怒,誰也無法獨力勸說。那年十一月,恰逢五軍都督輪調期滿,由西北返京,一聽顧家的處境,忙與楊五輔聯名上奏,請求天子放出嗣源。伍都督乃是當年第一號起義大臣,身份非比尋常,天子一來看重他,二來也不想背負千古罵名,便先退讓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認錯,只要他愿意起草移宮詔書,朝廷非但放他出來,還要升他做一品光祿寺卿,加封男爵。”瓊芳拼命頷首:“皇上圣明!早該恩威并施了!”
燭光閃動,故事也說到了要緊關頭,裴鄴雙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氣,凜然道:“正統三年,嗣源入獄已達一年半。五經博士楊肅觀銜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趙尚食粱同入獄探監,那時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聽我們說了原委,也知事情嚴重。趙尚書明說了:“和皇帝明著干,古來沒一個能活。靠著咱們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換來這個良機。不要為難自己,活路就在筆下,寫吧。以后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瓊芳滿心擔憂,低聲道:“他答應擬詔了么?”
裴鄴搖頭道:“趙尚書把宣紙筆墨留下,讓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見他默默無語的神氣,已知他另有打算,楊五輔也很煩惱,他知道我與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請我留下再勸。我等他們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說:“新皇政變,舊帝禪位,帝王家相爭相斗,我們這些臣子人微言輕,只能隨波逐流,如今你家里人都要保不住了,可萬萬不能再逞強,便答應草詔吧。”嗣源聽我口氣轉緊,只是一語不發。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還有什么事比得親人的幸福?寫吧,不寫才是傻子啊?”瓊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淚道:“沒錯,沒有比親人更要緊的。”
裴鄴嘆了口氣,又道:“嗣源聽我問得急切,倒很平靜,只引了‘疑公論’里最有名的幾句話回答我。他說:‘吾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義士、俠兒劍客,讀其遺事亦為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云…’”瓊芳啊了一聲,霎時想起了后半段文字,兩人異口同聲,念道:“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云,然立心之本,豈能盡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無恥,吾對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鄴熱淚盈眶,仰天大慟,伸過火石,啪地一聲,孔明燈散出耀眼精芒,滿室生輝,瓊芳抬眼望見裴鄴背后的那面磚墻,竟是驚得呆了。
墻上血淚斑斑,貼著一張又一張的奏折,全數寫著“正道”兩字,或以血書,或布淚紋,整面墻上至少有四五十來幅。裴鄴放聲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后,嗣源就一直寫這兩個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寫,一直寫,當天晚上,終于…撞死在獄中…”
滿墻血淚斑斑,仿佛幽靈悲泣哭喊,瓊芳神為之攝,氣為之奪,顫聲道:“老天爺,這些士大夫…”裴鄴淚如雨下,仰望滿墻血字,悲聲道:“嗣源一輩子獨善其身,晚年卻不能保住頂戴,他給關入了天牢,給罷去了俸祿,一切苦痛起源,便是為了這兩個字…”他握緊雙拳,悲聲道:“正道!就是做…”
“對的事情。”
便在此時,房里傳來一聲低沉說話,裴鄴與瓊芳同吃一驚,急忙取燈去照,房內深處站著一名亂須男子,他凜身仰頸,淚流滿腮,只在凝視墻上的血字。
裴鄴大驚之下,隨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么人?”瓊芳見那怪人現身出來,一時驚喜交進,忙道:“別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鄴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見此人衣衫襤褸,雖在大寒冬日,身上卻只罩了件破爛外衫,亂發未髻,蓬頭垢面,實不像北京過來的官人,瓊芳只怕裴鄴趕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繼續說故事,他不礙事的。”
耳聽瓊芳連連催促,裴鄴上下打量那怪人幾眼,擦抹了熱淚,沉默半晌,又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著大雪,天還沒亮,顧家門口便像往常一樣開門,只是說也奇怪,原本慣來滋擾的惡霸全都散了,門口空蕩蕩地,只余下漫天大雪。顧家上下不知發生什么事,他們像往常一樣熬著豆漿,等候客人上門。”
瓊芳一邊偷眼打量那怪人,一邊聽講,但見那怪人低頭垂首,默默無語,卻不知心事如何。
“天剛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銀白,沒有一點足跡。寅時剛過,雪地里來了第一個客人,那是一頂大官轎,就這樣停在豆漿鋪門口,大家睜眼看著,也不知是哪位達官貴人來了…倩兮那時深居簡出,全不與故人連絡,她見了轎子過來,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會。結果轎簾掀開,里頭走出了一人…”
瓊芳微微顫抖,問道:“他…他是誰?”
裴鄴低聲道:“楊肅觀,他來給顧小姐報喪。”
瓊芳聞得此言,雖說事不關己,卻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鄴又道:“楊肅觀一言不發,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來,全都哭出聲了。楊肅觀是此案的審官之一,奉令不得與顧家聯系,此刻若要過來,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時顧夫人暈過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說話,只有倩兮沒有哭,她壓抑悲痛,端了碗豆漿,走到楊肅觀面前。楊肅觀坐在那兒,低頭喝著那碗豆漿,他喝得很慢很慢。過得良久,終于放了銅板在桌上,留了四個字給顧家老少,他說:“我盡力了。”
瓊芳咬住下唇,悲聲道:“他沒有盡力!他沒有盡力!顧尚書為什么要自殺?太傻了!”
裴鄴垂淚嗚咽:“嗣源自殺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個人都該料到他會尋死,可偏偏大家都睜著眼坐在那兒,盼他草詔讓步,盼他低頭求饒,終于逼死了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淚水滾滾而下,滿面自責,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誰都明白,世態炎涼,他如果不愿擬詔,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這場政爭繼續下去,他的家小就不會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須用他的死來解脫。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對得起妻孝對得起天下人,對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瓊芳用力搖頭,哭道:“不對!不對!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兒妻子還不一樣要過苦日子,他這樣不值得…不值得…”
裴鄴擦拭淚水,搖頭道:“你錯了。嗣源留了一樣東西給他的家人。”
瓊芳哭道:“留什么?”她指著墻壁的血字,放聲尖叫:“正道么?”那怪人原本低頭不動,聽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頭發出嘶嘶聲響,只是在瓊芳的悲喊下,卻是無人察覺。
裴鄴搖了搖頭,低聲道:“自嗣源死后,每日天色方亮,無論天寒風緊,還是大雨滂沱,顧家門口就會停下一頂官轎子,轎中人風雨無阻,每日清晨總要喝完一碗熱騰騰的豆漿,再去奉天門下面圣。”瓊芳啊了一聲,叫道:“是楊肅觀!”
裴鄴頷首嘆道:“是他。他畢竟沒有完成付托。嗣源用死來消弭政爭,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這碗苦豆漿,楊肅觀足足喝了四年。”瓊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鄴懷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后,倩兮變了許多,從此不和故人往來,她也不要別人接濟,每日里只是默默賣著豆漿,楊肅觀不管刮風下雨,每天早晨都來。接待他的若不是顧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見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強一笑,不曾和他交談。幾年過去…肅觀官位越做越大,升任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攢足了錢兩,便又仿著父親的遺志,重新開辦書林齋。”瓊芳驚道:“老天爺!她…她又拼上了?”
裴鄴道:“楊肅觀說他盡力了,但倩兮不這樣覺得。她要為難朝廷,為難全天下的人。肅觀當時監掌天下輿論,倩兮卻想盡法子刻印禁書,她非但把父親遺留的手札發出去,還不斷轉發新稿,李篤吾、顏山農、梁汝元…她一直挑戰朝廷權威,等楊肅觀下手抓她…”
瓊芳幽幽地道:“楊肅觀很愛她吧?”
那怪人聽得此言,雙肩便是一震,裴鄴卻不見訝異,聽他嘆道:“也許吧。至少看在顧夫人眼里,便已堅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過,倩兮始終平安無事,楊肅觀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漿也不曾間斷。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漿越顯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里,更不敢去為難書林齋。到得后來,普天下莫不知曉,北京曾有這么個清議地方,那是讀書人心中的寶殿。”
瓊芳頻頻拭淚,頗見感動,裴鄴又道:“日子一天天的過,倩兮也越來越年長了,不復當年的黃花大閨女。大家瞧在眼里,一個個都感擔憂。到得正統六年底,顧夫人病重,臨終前最后一樁心愿,便是求楊肅觀照顧愛女。這位楊大人慨然允諾,便當著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兩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說話。之后肅觀按著古禮定親下聘,終于在夫人靈前娶回了當時年已二十七、芳華將逝的倩兮。”瓊芳怔怔聽著,沒想到楊肅觀人中之龍,文武全材,這段追求路程卻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婦的淺淺愁容,低聲又問:“顧小姐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親不能瞑目么?”
裴鄴幽幽嘆息,道:“我起先也是這樣想。但后來轉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選擇楊肅觀托付終身,便已原侑了對方的罪,同時也寬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數拋卻。”瓊芳反覆咀嚼這個“痛”字,低聲又問:“這幾年好像有人私下寫書,專來罵楊五輔,是不是?”
裴鄴微微苦笑,擠出了滿頭皺紋,道:“不只現下有人罵他,當年楊顧兩人乘親,罵的人又何嘗少了?那時楊肅觀已是中極殿大學士,倩兮則是書林齋主人,豈知望重士林的風骨大儒獨生愛女、居然要嫁給監管輿論的當朝權貴?這段姻緣太過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對,在野的讀書人也反對,人人都說楊肅觀別有居心,想趁機抬高自己的名望。”
瓊芳啐道:“真是無聊,這種事也好罵。”
裴鄴低聲道:“在朝當權,便要面對天下輿論,沒有人罵,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輝映一片,四下一片寧靜。瓊芳好似大夢初醒,只是低頭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鄴的說話。想到動容處,眼角竟已濕紅。
“裴先生…”正想間,書房里響起一個低沉嗓音,靜靜說道:“在下想請教三件事。”
話聲并不響亮,卻激得茶碗杯盤微微顫震,裴鄴與瓊芳聞聲驚覺,轉頭去望,卻是那怪人發聲說話。看他雙手環胸,神態無喜無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臉亂須,一身腐朽,當是浪跡天涯的頹倒乞兒。但此人一旦開口說話,房內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壓迫。目光挪移之間,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潔,逼得裴鄴滿頭冷汗。他雖不解武功,卻也知眼前這怪客神氣如斯懾人,必有驚天動地的技藝隨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壯士…想…想問什么?”
“這些年來…”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飲:“天下還好么?”
這段話當真怪異,仿佛要向天下人問安也似,裴鄴乍然一聽,自也不知如何啟齒,瓊芳也是錯愕木傻,想了許久,替他答了:“應該…應該不算壞吧…”
那怪人聽畢之后,好似不置可否。他緩緩閉眼,眼皮稍一蓋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過得半晌,又聽他道:“容我再問一句,景泰的妃子們…現下還在禁城么?”
此話一出,登讓裴鄴吞了口唾沫,這件事干系了顧尚食粱家,堂堂兵部尚書為了正統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后還保不住這群嬪妃,真可說是冤枉白死了。
萬籟俱寂中,裴鄴點了點頭,低聲道:“她們還留在后宮里,皇上沒有為難她們。”
瓊芳歡呼起來,笑道:“我就知道!皇上還是英明的!”她見裴鄴低頭無語,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態沉靜,問道:“是誰保住她們的?是書林齋?還是顧尚書?”
裴鄴掩上了臉,搖頭道:“保住她們的不是輿論,是西北叛軍。”
瓊芳大驚失色:“怒蒼山?”裴鄴微微頷首,道:“嗣源死后,朝廷局面很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還是一意孤行,他選在嗣源發喪的當天,預備把先帝遺宮趕出禁城,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還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正道。”
瓊芳喃喃地道:“結果怒蒼山打來了…”
裴鄴頷首道:“不錯。那個月西北叛軍占領甘肅全境,高舉景泰先帝的旗幟,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給這些人作亂口實。”瓊芳低聲道:“他們是真心效忠先帝么?”
裴鄴嗤地一聲,冷笑道:“權謀,全都是些權謀…景泰與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他們什么時候有過忠心了?這幫人只是要拿他來做個幌子…”瓊芳顫聲道:“幌子?”
裴鄴嘆道:“那年王朝復辟,他們本已成了階下重囚,一看景泰的欽差有意投降,便暗中連絡先帝的忠心部屬,聯手殺死了陳鑼山,重起陣式之后,更以先帝暴斃為由,屢屢指責當今皇朝德行有虧,以來籠絡前朝舊臣,收編整軍、擴增實力…短短幾年,擁軍七十萬,從西北回部、前朝武將,再到受災難民,全數投奔匪寨,進而自號曰“大公天道無私忠勇怒王”。叛軍與朝廷時而談判,時而開打,加上這幾年干旱得厲害,這個天下啊…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治…”
雙雄交戰,人間是非顛倒錯亂,天下情勢如何,自是不言可喻,這段解說等同回答了第一個疑問。那怪人細細思量,忽爾雙眉一軒,沉聲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說。”
裴鄴道:“正統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干涸,之后不斷連綿擴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此之后,冬日越冷,夏日越躁,這些年來打井越鑿越深,水量卻稀少黃褐,加上天候偏早,農作難生,米價已從每石二兩龍銀,一路上漲為五兩。”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兩曰荒,七兩稱災,八兩以上,就要易子而食了。”
瓊芳聽他熟悉政典,自也驚奇。裴鄴嘆道:“老天爺不賞飯吃,食糧一少,西北戰事便越加緊急,正統二年,甘肅全境淪陷,縱使伍定遠武勇異常,卻也阻不住蝗蟲也似的叛軍,終于退守潼關。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嚴,兩者相為因果,一路朝壞處去,三大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聞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問最后一件事,可好?”裴鄴微微頷首,聽那怪人深深嘆了口氣,低聲道:“倩兮…現下幸福么?”
“倩兮”兩宇乃是閨名,外人豈能叫得?裴鄴咦了一聲,反問道:“閣下何出此問?這是人家的私事,此問不顯得無禮么?”那怪人收斂全身異象,一時宛如廢人。聽他低聲嘆息,道:“在下敬重顧尚書的為人,盼他的愛女能得幸福。還請裴先生不吝指點。”
裴鄴聽他語氣真摯,可那亂須亂發中的兩道目光,卻又滿是悲涼。裴鄴凝視那人面貌,心中隱生異感,忖道:“不對,這人必與顧家相熟。”他上下端詳那怪人,腦中念頭盤旋急繞,只在思索往事。那怪人低下頭去,輕聲道:“裴先生可是不愿明說么?”
裴鄴凝視那怪人,搖頭道:“對不住,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你。”那怪人低聲道:“為什么?”裴鄴抬眼望向滿墻正道,靜靜地道:“我說不出幸福是什么樣子。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緩緩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萬斤鎖鏈,眼看他緩步行向門口,裴鄴沉聲道:“朋友,你到底是何來歷,可以說一說么?”那怪人低聲道:“我的名字已經在房里了。裴先生若還記得我,自當想起。”言迄,便從房門離去。
瓊芳驚道:“別走!你等等…”
裴鄴凝望那人背影,沉思無語,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聲,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卷軸,攤平桌上,瓊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見那白紙早已泛黃,紙面寫了兩行宇,微啟櫻唇,讀曰:“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這字跡瘦骨嵚崎,卻是顧嗣源親筆。瓊芳心道:“這是對聯。”轉看下聯,紙上龍飛鳳舞,草書如云風飄逸,再讀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
這卷軸竟是幅精彩對聯,瓊芳滿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誰?”
裴鄴滿面苦澀,只是連連搖頭,哽咽道:“是他…是他…”瓊芳聽不懂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腳步奇快,稍縱即逝,當下先不多問,趕忙掉頭出門。
追到了廊檐,風雪蕭然,卻沒見到那怪人的影蹤,瓊芳來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廩屋檐都已瞧過,連下人住居的后院都已查遍,卻沒瞧見那怪人的蹤跡,想來真個不見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險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卻是算盤怪,看他低垂著一張馬臉,手上端著些稀飯油條,想來要食早點了。瓊芳忙道:“你有無見到那怪人?”算盤怪見她打著赤腳,登時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嗎?還要找么?”瓊芳呸了一聲,轉頭再奔,口中想要出聲叫喚,卻連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曉。她氣急敗壞,終于氣得一跺腳,停下步來。
最早南下尋訪,只是為了找出寧不凡,之后找出怪人,與他相處數日,益發覺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獨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不屬于這個人間,而是天外飛來、意外墜入塵世。
瓊芳忖道:“我可傻了,這怪人為何會來到這處大宅,為何會知曉小姐的閨房、老爺的書房?他一定與此間主人有些干系…”
這時瓊芳也不打算留住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從貴州帶了什么“東西”出來,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獸,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緩緩走回書房,要找裴鄴問個明白。只見房里空無一人,下人正在收拾打掃,眼看老嬤嬤從桌上卷起一張白紙,瓊芳心念一動,喚住了她,自行接過凝觀,但見紙面還是那兩句對聯,瓊芳瞇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驚見紙角處墨澤新黑,好似是裴鄴寫就的。瓊芳低聲去讀,又讀出了昨夜見過的兩個字兒。
“盧云?”瓊芳滿心茫然:心道:“又是這個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這盧云到底是什么來歷?”她看不出個所以然,一夜沒睡,腦中也如草書般撩亂,一雙大眼半睜半瞇,渾渾噩噩地回去閨房,喚人打水濯足,這一晚赤腳蹦跳,可難免也加入了烏腳幫。
洗過小腳,趴上了香枕,蓋著顧小姐的香錦鵝被,瓊芳哈欠連連,終于模模糊糊地睡了。
身邊熱了起來…炎炎夏日,喧嘩燥熱,自己來到了一處大街,四周全是百姓,咦,自己坐在車上,身邊有個高大老者,那是爺爺啊,身子搖著搖,車子走啊走的,然后停下來了。
道路擁擠…前頭堵住了…有些無聊,四下看看吧,嗯,路旁站著兩個堂堂正正的男子,左邊是個圓肚大胖子,右邊還有個高高的男人…
很顯眼的一個人…八尺有吧,他穿著彩鸂官袍,看模樣是個年輕官員,瞧他側著臉和大胖子說話,臉上含著一幅笑,他的臉頰有些瘦削,鼻梁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子伸手朝自己點了點,那年輕官員好似聽了什么,只慢慢回過頭,朝自己望來,看他臉上還帶著驚訝,那大胖子在他耳邊說啊說,兩人臉上都帶著笑…討厭極了…
唉…那對晶瑩的眸子轉向了自己…沒法子,向他擠個笑臉吧…
劈劈啪啪…鞭炮響起,鑼鼓喧天,驚醒了瓊芳。她睜開了眼,眼前一片暈黃,晚霞照入顧小姐的閨房,這一覺睡來,竟已過了一天,已到夕陽西下的時候了。
爆竹鬧耳,瓊芳頭痛欲裂,勉力掩著耳孔,緩步行到窗邊,她湊眼望外,卻是揚州街上廟會游街。不少百姓鳴炮慶喜。想來快過年了,方才吵得這般起勁兒。瓊芳皺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補眠,忽然之間,街角的一個身影映入眼簾,讓她再也移不開目光。
斜陽西曬,大隊歡騰百姓游街,街角寥寥落落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名男子側在鐵鋪門口,身穿褐布長袍,弓背曲腰,腳旁立著扁擔,正拿著木板鐵鍋拼拼湊湊。看他身旁有名師傅,手拿金葉子,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鉛廢銅。
鐵鍋竹木一一拼起,轉眼之間,扁擔成了個面擔子。瓊芳呆呆凝望,心道:“這是個面販。”
那人扛起面擔,從鐵鋪老板手中接過零錢,晚霞彩輝映照,那面孔一點一點入得眼簾…
“這位公子爺呢,便是一甲進士及第,奉調北返的長洲知州…”窗扉微啟,寒風陣陣,不絕從窗外灌進來,在這一刻,瓊芳啊了一聲,耳邊響起了爺爺的說話。她終于醒了過來,景泰三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個燥熱惱人的炎夏午后,自己早已見過這個人。
“盧云!”站在窗邊的瓊芳用力推開了扉扇,朝著香閨主人的情郎大聲吶喊:“還我錢來!”
正統十年臘月二十八,行將過年,前朝最后一位狀元爺抬起頭來,他白面素凈,一頭黑發,那劍眉依然,鳳眼依然,阮囊羞澀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傷印,一切全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