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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魔域

  撈起這怪物的一日,恰是臘月二十四,民間傳俗“灶君上天”,時在年關,當日回到貴陽,居然找不著大夫開業,傅元影代做診治,看那怪人大體無恙,除了身子虛弱,飲食不足外,似無內外傷跡象。只是這人渾渾噩噩,乍夢半醒,卻不知是否另有怪玻此行辛勞備嘗,不曾找到“天下第一”寧不凡,卻帶了個怪人回來。眾人本不想多事,奈何瓊芳執意要帶這人走,諸人無可奈何,也只有錯把這馮京當馬涼,差堪仿佛一番。

  眾人由貴陽出發,沿驛路北上,年關已屆,不數日便要除夕,眾人身處異鄉,雖知決計無法在五日內趕抵北京,但年節終究要緊,這幾日心無旁騖,便也星夜奔波,能早一日回家團聚也是好的。

  這日過得常德,下一站便是荊州,眾人走到傍晚,看看距離荊州還二三十里路,前下著村,后不著店,連趕了幾程路,好容易到得一處小鎮,便打算夜宿此地。

  眾人駕車入鎮,看此鎮商業不盛,村落居民務農維生,并無客棧驛館,眾人全是老江湖,便娟兒這些年也經常道上奔波,此地既然無處可宿,二話不說,便問了路人,直朝寺廟而去。

  江湖強人多,這幫匪寇不是躲在廟里,便是住在山里,是以逢山過廟皆須結伴而行。只是這行人兵強馬壯,多是當今武林數得出名號的人物,若有土匪強人自作孽,恰巧用來服侍燒飯,倒可以省去不少氣力。

  來到鎮上,居然不必問了,便已見了一座大廟,只見廟門廣場長寬百丈,青石地里滿是洶涌人潮。細細數去,廣場里聚集了百來處攤販,絲竹悠悠,東首傳來喝彩掌聲,撇眼去看,又見到了黑壓壓的一群人頭,大約三四百人,男女不一。

  肥秤怪哈哈笑道:“妙啊!廟里看妙戲!今晚可有得熱鬧了。”時在年關,想來這鎮上定有什么風俗喜事,這才辦了賀歲廟會。眾人年關趕路,原本個個唉聲嘆氣,從那人潮中一路走過,聽那戲臺上鑼鼓喧天,攤販喊嚷叫賣,四下一片喜氣洋洋,自是笑顏逐開,頗有爽利之感。

  來到了寺廟,卻是座觀音寺,傅元影找來廟祝,稟明借宿之意,那廟祝還未說話,便見到瓊芳左手拈香,右手朝香火筒里扔下三片金葉子,金葉飄飄,廟祝神魂蕩漾,大喜過望之下,自是竭力招待,不敢有失。

  那廟乃是當地鄉人搭建,格局頗見狹窄,眾人只能在大殿席地睡臥,雖不比客棧暖炕,卻也強過露宿荒野,三棍杰將那怪人放在地下,自行燒飯煮水,服侍小姐,哲爾丹的徒弟也過去幫忙。那華山雙怪飯來張口,倒順便沾了瓊芳的光,自是大老爺的命了。

  祝康從未出過遠門,年節時更不曾在外地渡過,自然歸心似箭,啟口便問:“傅師范啊,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趕回北京?”傅元影心下暗自盤算,這瓊芳乃是功臣世家的唯一傳人,年節時禮俗繁多,加上元宵還得入宮賀歲,剩下的路程自是越快越好。當下取出地圖,便來尋找北返捷徑。

  宋通明多年前曾在軍旅作戰,地理甚是詳熟,便道:“從荊州歸返北京,沒有比穿過驛道更快的了。傅師范若要趕路,不妨抄這條近路。”

  眾人聞言,各自過來圍觀,一行人先前南下貴州,先由運河水路轉至東南,爾后穿越大半中國,連過數省,這才來到貴陽,若照宋通明所言,從驛路直接北返,這趟路乃是筆直而上,經四省便能直達北京。兩者相較,驛路北上雖然辛苦,路途卻短近許多。祝康第一個拍手叫好,雙怪、三棍杰也是頷首連連。

  眾人神情振奮,傅元影自不好違背眾意,正要答應,匆聽一陣番話響了起來,聲調渾濁,說話之人自是哲爾丹無疑。眾人眼望那弟子,聽他通譯道:“傅先生,我師父說,欽察部的馬兒走得快,可容易顛波乘客。蒙古的馬兒走得慢,卻能讓騎士平安到達。還請您多想一想,不要冒失了。”

  那弟子言語有些夾纏,但此話道理不難明白,便是“小心駛得萬年帆”之意。傅元影尚未回話,那肥枰怪已是哈哈笑了起來,道:“蒙古人的馬兒慢,欽察人的馬兒顛,咱們中國的馬兒卻是又快又穩。請你師父乖乖聽咱們的,有啥好擔憂的?”

  中國習俗之多,最最要緊的便是新年。游子每每干里返家,眾人歸鄉情切,無不頷首,連傅元影、娟兒、瓊芳也都意同稱是。哲爾丹聽了弟子通譯,卻只皺眉不語。哲爾丹此行多立功勞,先擒小白龍,后救瓊芳,傅元影自知欠了人家的情,不愿怠慢,忙道:“前輩若有指教,還請直說無妨。”

  哲爾丹嘆了口氣,接過了地圖,放在木箱之上。陡見他伸指出去,直朝地圖定下,那指力好生霸道,咚地一聲,竟連圖下的木箱也刺破了。

  木層紛飛,粗大的指端越過圖上驛路,圖文已然毀損不清,但那指端停留的地方,卻是西北無疑。肥秤怪笑道:“這是干什么?你想練大力金剛指么?”

  哲爾丹不善漢語,也不去理會肥秤怪,他伸指定在甘陜兩省,目光凝在傅元影臉上,靜靜地道:“拔阿圖兒。臥里朵。”漠北宗師神態慎重,說這幾個字時,目光更是一瞬不瞬。算盤怪愕然道:“拔光禿頭窩里躲?窩里躲誰啊?老娘么?”說著說,自與肥秤怪相顧大笑。

  傅元影卻無發笑之意,他凝視著西北一角,眼中隱隱帶著煩亂。

  “拔阿圖兒”又稱“拔都兒”,女真語稱“巴圖魯”,西回語稱“煞金”,漢語一概驛為“壯士”、“勇者”。那“臥衛朵”三個單音,則為“殿堂”之意。

  “拔阿圖兒。臥里朵”,意思就是“勇者之殿”。

  傅元影低聲說出這四宇,須臾之間,殿里安靜下來。眾人望著哲爾丹的指端,想起那遼闊的西北大荒漠,臉色竟都有些驚白。

  過得良久,大殿里傳來一聲呸,卻是算盤怪當場倚老賣老,聽他嗤之以鼻,罵道:“咱們幾個過路人,一不是大將軍、二不是大元帥,不過走個路,也不是去打仗送命?怎能招惹什么麻煩?”

  肥秤怪也道:“可不是么?現下邊線好端端地沒事,也沒聽說開打了,干啥繞路?”

  兩名老者絮絮叨叨,那弟子照實通譯了,哲爾丹卻不理會,一雙虎眼只凝望傅元影,要聽他怎么說。一旁“崆峒三棍杰”也凝望著劍術師范,神情凝重。

  事已至此,傅元影自也不敢冒失,想起這幾年邊防生出的種種傳聞,心里生出了忌憚,當下順著話頭,頷首道:“前輩的顧慮確有道理,我等此行北歸…”正說話間,突聽一名女子輕聲道:“傅師范,且慢答應。”

  一片寂靜中,紫云軒少閣主緩緩起身,她面向哲爾丹,將地圖提了起來。含笑道:“大叔,路既然是直的,想來你們蒙古人騎馬走路,便不會歪歪斜斜的來走,是么?”說著將地圖折起,交給了傅元影,道:“諸君不必顧忌,便依宋通明的意思,直接沿驛路行走。”

  哲爾丹咳了一聲,那弟子勸道:“少閣主,家師請你切莫意氣用事。”

  瓊芳淡淡地道:“這不是意氣之爭,而是道理之辯。路是供人走的,我瓊芳身為朝廷之人,行得正、坐得端,一無傷天書理,二無殺人放火,便算手無寸鐵,我也不會繞路而行。”她眨了眨眼,含笑道:“更何況如今還有哲爾丹老師在,我又怕什么呢?”那弟子為之語塞,把話通譯了,哲爾丹自也不好再說,只得勉強一笑,算是答應了。

  眾人趕了一天路,商頁粱定,便來吃飯飲酒。廟門外攤販云集,自也有不少吃食,三棍杰便拎了不少回來。眾人席地飲酒,雖非山珍海味,卻也滿溢肉香羹湯,眼看觀音菩薩坐神壇,善男信女把肉啖,那廟祝自是叫苦連天,若非看在金葉子的面子上,早把他們轟出去了。

  此行雖不曾找回寧不凡,但眾人勞苦功高,瓊芳便親向眾人敬酒,聊表謝意。但見少閣主談吐豪邁,落落大方,一時櫻唇行酒令,纖手來猜拳,酒到杯干,來者不拒,真如男子也似,眾人自都嘖嘖稱奇。瓊芳怕適才說話惹惱了哲爾丹,更向他連連敬酒賠罪,哲爾丹本就沒什么氣,喝了幾盅之后,竟也健談起來。卻把那弟子忙得壞了。

  一大壺烈酒喝下,瓊芳酒量甚豪,并無半分醉意,只是身上難免香汗淋漓,雖著男子儒裝,卻芙肌微紅,難掩天生麗質羞態。娟兒遞了手巾過去,含笑道:“你要是好好整理打扮,決計是個迷死人的美姑娘。”瓊芳聽了稱贊,只微微一笑,替娟兒斟了杯酒,道:“多謝你了。”一旁祝康趕忙搶上,笑道:“娟掌門風情裊娜,瓊閣主粉蒸朝霞,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祝小子與你兩位佳人共處一室,快慰平生。”娟兒笑道:“瞧你這張糖嘴,你娘鎮日里給你拍哄,定是開心得很了。”

  眾人聞言,紛紛偷眼打量瓊芳,燭光中但見佳人豆蔻年華,芙蓉美黛,以姿容而論,確實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女。只可惜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劍客帶笑看,眾家青年醒起“三達劍”的大威力,一個個干笑飲酒,管她瓊芳多美,也只是色字頭上的那把刀,不可不成。

  傅元影一旁聽著,卻是低聲嘆息。這位瓊小姐自小男裝打扮,不施胭脂,不戴首飾,便在蘇穎超面前,卻也不曾著穿女兒服色。生平只有人夸她武功高強、性格剽悍,又有誰贊過她的樣貌?看她未到出嫁生子之前,這身男裝是脫不下來的。

  正說笑間,瓊芳見菜肴甚豐,卻不見那怪人的影子,便問三棍杰道:“那個人呢?還在睡覺么?”三棍杰尚未說話,肥秤怪已是笑道:“躺在偏殿里睡呢。這怪物成日僵尸模樣,他要爬將起來,那才嚇死人哪。”瓊芳輕嘆一聲,又喝了幾盅,便借故起身,自行過去查看。

  走不數步,便聽背后宋通明問道:“你們說這老小子到底是什么來歷?處處透著懸疑。”肥秤怪笑道:“住在水簾洞里,準是妖,不是人,我瞧咱們拎了只山海經的怪物回來了。”那怪人當時橫繩過谷,輕功自然是了得的,嘯聲也頗有威勢,武功大有門道,只是一行人除瓊芳外,余人不曾親睹他斬水斷流、掌破瀑布的大神功,此刻聊起話來,雖感興趣,卻是玩笑居多,雙怪更是滿口胡言,大發議論。

  瓊芳不去理會他們,自揣了一壺酒,輕移腳步,來到了偏殿門口,她駐足觀看,但見殿里一片漆黑,不見人影,瓊芳略感害怕,當下向神像“借”過了燭臺,點著火光,這才敢朝殿內走去。

  燈光照下,只見地板上擺著一幅擔架,那怪人背對著自己,亂發披肩,赤足污衣,那身影既顯孤單,復又寒愴,瓊芳瞧入眼里,心中微起憐憫:“好好的一個人,卻為何這樣糟蹋自己?”

  回思水簾洞里相會,那怪人武功之強,實為生平所僅見,以哲爾丹拳法之剛,傅元影劍術之精,恐怕都遠遠不如此人。誰知當時兀能說笑的一個人,如今卻成了這模樣?

  想起了蘇穎超,瓊芳以手支額,不由怔怔無語,心道:“男人們好似都是這樣,受了委屈吃了苦,便一個個自暴自棄。唉…好容易給穎超請回了這個大夫,哪知這人自己也是個病人。”煩悶之間,又猜起那人的來歷,當時心里把他想成了寧不凡,可后來又似不是,便把他當作了大水妖,看他現下復為人形,真不知他到底姓啥名誰,有何身世典故。

  那人狀似昏睡,始終不動。瓊芳瞧了一陣,便要出言叫喚,只是聲音到了口邊,卻不知自己該如何稱呼此人。看他滿面胡須,自非弱冠少年,可是說他年過半百,偏又一頭黑發,不見一根毫白。

  瓊芳猜不透他的年紀,當下搖了搖頭,蹲到擔架旁,柔聲道:“這位大爺,咱們在外頭宴席,好生熱鬧,你也一塊兒來,好么?”

  喊了半天,那怪人對自己不理不睬,想來是熟睡了。瓊芳早知如此,倒也不以為意,從懷中拿出了一壺酒,自顧自地道:“你若喜歡一個人獨處,我也不勉強,不過年節將至,這兒給您留了瓶酒,要渴了,便喝些解悶,要餓了,這里有片金葉子,自己去買肉湯吃,好么?”她柔聲呼喚,眼見那怪人毫無動靜,便將酒壺輕輕放在擔架邊,又從懷里撿了片金葉子,塞在那怪人的衣袋里,這才放下心來。

  回入了大殿,廟門外廣場兀自喧鬧,門內眾人也飲得醉了,那宋通明滿臉酒氣,與華山雙怪聯手作怪,三人按住祝康,拼命拿酒去灌。一旁娟兒打著哈欠,與傅元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再看哲爾丹席地打坐,練氣運功,三棍杰則與那徒弟清理碗盤,收拾睡鋪。眾人各忙各的,當真熱鬧得緊。瓊芳心中忽起溫馨,想道:“今千年雖趕不及陪爺爺、穎超過節,但有了這許多好朋友相伴,路上也不寂寞了。”

  眼看瓊芳轉回殿來,娟兒早在等候,當下笑吟吟地走了上來,看她輕啟朱唇,正要說話,陡然閭,哲爾丹雙目圓睜,已然站起身來,大踏步奔到廟門前,一臉肅殺戒備。瓊芳見他不明究理地站將起來,兀自一臉殺氣,自是嚇了一跳,茫然便道:“怎么了?好端端的…”話聲未畢,傅元影也已翻身跳起,手握劍柄,沉聲道:“大家留意,廟外有事!”瓊芳喃喃地道:“廟外有事?”

  大殿里眾人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高低,俄頃之間,廟門外傳來一聲凄厲女聲,啊地大響過去,雖說廣場廟會喧鬧,依舊清晰可聞。

  這聲響如此凄慘,自有什么慘禍生出,但外頭至少有兩千百姓,門內自哲爾丹、傅元影起算,亦有十來名高手,人多勢眾,卻也不怕。廟門緊閉,傅元影正要開門察看,猛聽廣場上一聲怒喊響起:“男女老幼聽著…”聲若洪鐘,登讓整個廣場靜了下來。唯獨戲臺上的戲子還在作戲,聽來是出“三顧茅廬”。

  廟內眾人一臉愕然,聽得廣場上的那個聲音兀自大吼,厲聲道:“所有人脫去全身衣衫,不分男女,全數排做兩列,靜候檢查!”那傷天害理的嗓音又加上一句吩咐:“有敢違命者!殺無赦!”

  這些人說起話來簡潔俐落、冷酷無情,比上匪更蠻更兇,登讓瓊芳、娟兒等女子掩嘴驚呼。廟外一名婦女驚道:“脫衣衫?你們是誰?卻是憑什么?”這些疑問字字要緊,也是滿場百姓心中共同的迷惑,隨著啪地一記耳光傳出,慘烈的尖叫發出,百姓的疑惑全數消解了,原來那些人憑的是這個。

  攤車翻倒在地、男女老幼被迫分開,驚惶呼喊四下響起,“別碰我娘子!”、“啊呀!”“媽媽!”哭聲、叫聲、呼救聲,聲聲入耳。雖然相距遙遠,但廟里眾人還是聽到了,他們能想見老弱婦孺奔跑哭嚎的景象。

  宋通明最是義勇,登即怒道:“操你媽的狗!這還有王法么?”管他門外是誰,抄出了兵刀,便與祝康并肩沖出。傅元影、娟兒也拔出了長劍,隨時加入戰團。

  砰地一聲,廟門搶先被人撞開了。腳步聲雜沓,大批人群涌了進來。眾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見廟門口里站了數百名步卒,帶隊之人體態高大,面貌威武,身穿重甲,腰間卻懸掛“正統之令”。來人是本朝武官,瓊芳心下一凜,低聲傳令:“大家別忙著動,是自己人。”

  軍靴踏地聲響起,刀槍如海浪前涌而來,單是廟門口便達百名步卒,廟外更是黑壓壓一片,不知有多少人。那帶頭軍官舉起令牌,喝道:“奉前線指揮使之命,我等入廟搜捕遼匪!汝等莫得抗拒!”他抽出鋼刀,喝道:“召廟祝!”一旁兵卒同聲怒喝:“召廟祝!”

  那廟祝本已入睡,一見大門被破,慌不迭地帶了幾名童子,一齊奔來察看,哪知還沒來得及入殿,便在院中給人壓倒,刀槍架上脖子,幾名兵卒喝道:“交驗度碟!”威風凜凜的喝話,足已喊破人家的魂膽,那廟祝嚇得全身發軟,嚅嚅嚙嚙地說不出話來,那兵卒耐不住煩,登時喝道:“沒有度碟,便要脫衣!脫!”說著伸手去撕他的衣衫。

  那廟祝慌張道:“為…為什么?”那兵卒亮出令牌,沉聲道:“這就是為什么,你脫是不…”那個脫字還沒說出,忽然間慘呼一聲,身子已給人高高舉起,聽得宋通明冷笑道:“當然脫,老子脫你這狗崽子的褲子,瞧瞧有無。”

  宋通明才一動手,猛聽帶頭軍官怒喝道:“大膽狂徒!攔下了!”刷刷數聲響,十來柄鋼刀出鞘,直朝宋通明殺來,神刀宋家威名赫赫,“翔鷹天雄”出手,當當幾聲響,已將大批刀械砍斷,宋通明使出神刀勁,自是威風凜凜。

  來人武功高強,那帶頭軍官卻不訝異,只點了點頭,道:“原來是練家子。很好。”伸手一揮,暴喝道:“來人!此人乃是嫌犯疑匪!將他拿下!”

  霎時之間,地下傳來咚咚聲響,音如擊鼓,先前吃虧的兵卒全數退下,廟門外搶來第二批士兵,燭光照去,精光閃耀一片,來人手舉鋼盾,一奔一頓,砸得滿地巨聲。看那鋼盾達兩人高矮,須臾組成盾陣之勢,已將宋通明圍得密不透風。

  宋通明單手提起那兵卒,也不顯得怕,冷笑便道:“哪一路混帳軍馬,居然敢在太歲爺頭上動上?”他戟指暴喝,朝那軍官怒吼:“吾乃山東奉萊侯之子宋通明,著來人報上名來!”

  宋通明吼聲如雷,那軍官卻是置若恍聞,聽他冷冷地道:“管你什么猴,放下刀來,伏地投降,你已闖下大禍了。”宋通明還沒說話,祝康聲援友人,已是“我呸、我呸”地幾聲,那軍官揚起右掌,傳令道:“盾陣…蹲地!”場中碰地大響,無數盾牌同時落地,百同一聲,倍覺震耳。那軍官又喝道:“弓箭手、縛繩手…上前備戰!”

  眾人眼里看得明白,盾牌縫隙間伸出了亮晶晶的箭簇,再看數十根鋼桿挑著繩索,高高舉過盾牌,隨時等著纏縛。陣仗駭人,前所未見,再看那鋼盾厚達數寸,便以寶刀重砍,也未必劈得裂,更別說是數百面同時包夾。當是專來擒拿武林人物的。宋通明與祝康兩人首當其沖,已是目瞪口呆。

  宋通明把手上那俘虜高高舉起,喝道:“你們別過來!我手上有你們的人…”

  喊了半晌,手上那人卻不答話,末通明心急之下,趕忙去看,那人滿嘴鮮血,雙目圓睜,竟已嚼舌自盡了!宋通明顫聲慌道:“寧死不降…這…你們…你們是哪路軍馬…”

  此時弓箭手已然預備,只要狂射而出,必將他倆射為蜂窩也似。瓊芳怕出事了,趕忙奔出人群,喊道:“眾位軍爺且慢!我等是北京過來的…”話聲未畢,喝地一聲,那軍官右手已然放落,霎時百箭齊發,宋通明大驚之下,趕忙使潑水刀法,力圖自保,祝康也在旋槍自衛,傅元影怕那廟祝枉死了,趕忙沖了過去,冒險將他帶開,眾人或靠身法精奇,或賴劍術深湛,這才保住身體無傷。

  廟門外哭喊吵嚷,廟門內打殺一片,年關將屆,這無名小鎮無故給人闖入,卻又無端生出大禍,瓊芳與娟兒一頭冷汗,只能躲在大殿角落喘歇,身旁箭羽飛灑而過,雙姝彼此互望一眼,驚怕之間,心里都沒了主意。瓊芳見弓箭稍稍停射,忙提聲叫喊:“本人是北京國丈孫女、紫云軒瓊芳,你們到底是何路軍馬!”那帶頭軍官好似聽不懂人話,聽得盾牌聲聲撞地,大批步卒步步包圍,又自喊道:“著來人脫解全身衣衫,恭候查驗!可免一死!”

  來人如此狂悖,自讓瓊芳驚怒交進,看這陣仗如此整齊,習練有素,專事對付武林豪杰,眾人各自躲在角落,卻也不敢沖上前去。娟兒心下害怕,喃喃地道:“怎么辦?咱們真要脫衣么?”

  那軍官兀自高呼:“無論男女…脫衣解褲…”、廟門外傳來相應呼喊:“分作兩列…可保不死!”瓊芳越聽越怒,心道:“你們聽不懂人話,總聽得懂這個。”掏出了火槍,槍口向天,砰地一聲大響,火藥爆發,煙消彌漫大殿,一時聲聞數里,早已蓋下那軍官的喊話。

  火槍制作費時,乃是希罕珍物,尤其短槍更是珍貴,若非朝廷要員,民間之人縱使富有,也絕少有這等防身利器。瓊芳此舉自是要壓下那幾人的氣焰,她賭上了性命,自從殿里行將上來,朗聲道:“請你們上司過來說話!便說北京來的瓊閣主要見他!”

  那帶頭軍官喊道:“預備射箭!”弓箭手行伍出身,只奉上命,不論其他,號令一出,早已彎弓搭箭。瓊芳俏臉驚白,心道:“遇上瘋徒,吾命休矣。”瓊芳非但是開國大公的嫡系后人,也是當今皇后的侄女,這些人要是射死了她,不僅要賠上自己的性命,恐怕還要禍延子孫。只是看他們如此兇狠的模樣,想來職級不到,多半不曾聽過“瓊閣主”三字,今日恐怕真要慘遭橫禍。

  杯箭正要發出,場內縱出兩道黑影,左是鐵拳揮打,右是寒劍飛送,砰隆隆地一拳揮出,巨力撞下,盾牌受力彎曲,壓倒了持盾兵卒,眼看盾陣露出了一處缺口,劍光旋即撲向兵卒之中,瞬間刺傷十余名弓箭手,劍法之快,世所罕見。廟內眾人歡呼起來,均喊:“好呀!”

  兩大高手聯袂出招,勢道果然厲害,一個是漠北宗師哲爾丹,一個是華山劍客傅元影,也只有兩人齊心協力,方能克制這等怪異盾陣。此刻盾牌已給打翻,盾陣現出破綻,哲爾丹、傅元影放手痛毆,弓箭手、縛繩手都被點上穴道,制服在地。余人一涌而上,雙怪、三棍杰直朝廟門沖殺,那帶頭軍官連連指揮陣式,卻都被宋通明、祝康等人阻下,雙方各自叫罵,全面短兵相接。

  那帶頭軍官怒吼道:“反了!反了!殺死他們!”對方不再容情,哲爾丹也殺紅了眼,一時間連下重手,已然打傷三數人,每回給他的“大黑天拳”打中,傷者必然直直飛出,連著壓垮十余人。

  哲爾丹意猶未盡,揮出雙螫,直往帶頭軍官腦門夾去,剛力發出,登能將他夾得腦漿進裂而死。

  猛聽門外一聲斷喝:“且慢動手!”那聲音來得好急,人影來得也快,一名軍官飛入場中,雙掌對雙拳,內力掌風相互激蕩,哲爾丹上身一晃,來人向后斜退兩步,卸下了哲爾丹剛猛無儔的雄渾內力。

  哲爾丹乃是武林間有數的宗師,“大黑天拳”已有劈空掌的氣勁,當足與“少林大金剛掌”對撞,以蘇穎超武功之高,也不敢正面拂其鋒芒,豈料一個無名武官,竟有如此身手?眾人看入眼中,自是面露訝異之色。

  人潮分開,那武官向前邁步,問向那帶頭軍官,厲聲道:“適才是誰開得槍?”那帶頭軍官手指瓊芳,喝道:“這雌!”兩人近在咫尺,對答時卻各自提聲叫喊,聲嘶力竭,料來這幫武人舉止粗魯,習慣如此。那武官望向瓊芳,已然認出她是女子,又喝問道:“可知這婦女身份?”那帶頭軍官大聲道:“自道名號,說是瓊芳!”

  那武官朝瓊芳看了幾眼,登時啊了一聲,陡然間單膝彎曲,跪倒俯首,朗聲道:“五軍都督麾下、河東游擊將軍熊俊,參見瓊閣主!”膝蓋才一觸地,猛聽殿上傳來當瑯瑯幾聲響,腰刀觸地,大批步卒隨那那軍官拜倒。

  那指揮之人單膝頓地,行的是“九拜”之一的頓首,向為營中將官所行之大禮。前一刻殺氣騰騰,哪知上級一拜倒,不必只言片語吩咐,滿場士卒便已隨之下跪,逕向敵人叩拜,連先前那兇狠囂張的帶頭軍官也無例外。眾人見了情狀,一則以喜,一則以驚,喜的是總算來了個識相的,驚的則是這只兵馬紀律如此嚴明,當真是舉世難得一見的精銳。

  治軍第一要件,便是軍法嚴整,將命傳下,無須一字解說,這批步卒以上念為己念,全無自身思想,作戰之時必定全軍奮勇,毫無私心。瓊芳看得暗自害怕,心道:“這批軍馬如此精良,不管在誰手中,誰都能自立為王,這領頭之人到底是誰?”趕忙去看那熊俊的服色,此人三十出頭年紀,唇上蓄著短髭,相貌堂堂,虎背熊腰,正要再看,卻見了腰間那條龍紋黑帶。瓊芳啊了一聲,趕忙拉住了娟兒,低聲道:“是你姊夫的屬下。”娟兒慌忙去看,果見那人佩刀上有著龍首鏤刻,真是五軍大都督麾下菁英,無怪號令整齊,紀律如此嚴命。

  瓊芳沉吟半晌,便向傅元影使了個眼色,這位“劍術師范”最是精明,每回遇上大事,一定讓他出面說話。傅元影還劍入鞘,上前寒喧道:“這位熊將軍公務繁忙,卻還勞駕您遠道過來,如何敢當。”那熊俊不去理他,只淡淡地道:“你沒有官職在身,退下去,請瓊閣主上前說話。”

  兩旁軍士大聲傳令:“請瓊閣主上前!”

  這口氣活脫便是升帳上堂、軍法審問,卻要瓊芳如何甘心屈從?少閣主怒火中燒,好容易忍下了氣,此刻卻又不得下發作,嬌叱便道:“傅師范,替本座把無禮狂人的來歷問清楚!咱們回京奏明國丈,一律究辦!”她從不以“本座”自稱,此刻對方既要擺足架子,氣憤填膺之下,自也不必客氣。傅元影得了令箭,等同有皇后國丈撐腰,當下整理了衣冠,拱手作揖,上前含笑道:“熊將軍,您軍職不到,勞請退下去,請您上頭的人過來,便說瓊國丈有話請問,要問他何以縱容下屬,欺侮皇后侄女?”傅元影向來笑吟吟地與人為善,此時卻詞鋒銳利,料來已有為難對方之意。

  國丈發威,那熊俊當知厲害,哪知他無意多說,只淡淡笑了幾聲,轉朝地下尸首看去,那兵卒先前被宋通明俘虜,之后嚼舌自盡,性剛行烈。熊俊神色凜然,沉聲道:“要見熊某上級,還不容易?誰違反亂紀,誰便站出來,隨我回營受審!”

  傅元影這廂話還沒說完,對方居然又開了一條公案出來。傅元影嘆了口氣,淡淡地道:“熊將軍,你真不聽道理么?”熊俊冷冷地道:“軍法便是道理,闖禍的人站出來。”雙方面面相覬,都知今日事情甚是難辦。只是熊俊手握數千兵馬,瓊芳卻只有十來個人,硬碰硬之下,想來要吃虧了。

  轟地一聲,地下飛出了一枚石塊,直朝熊俊而去。正是哲爾丹舉腳來踢。看他滿面火氣,已想放手大殺,飛石力道剛猛,那熊俊不敢用手去接,只以鋼刀隔開,火光四射,刀身晃動不休,熊俊向后退開一步,冷冷地道:“你們又犯錯了,來人!除瓊閣主外,余人全數擒下問話!”

  刷刷數十聲連響,滿殿兵卒都已舉起兵刀,熊俊瞪視瓊芳,要聽她意思如何,瓊芳審度厲害,不得已問已要屈從,哪知那哲爾丹不受管束,大怒之下已將上衣撕破,看他大踏步走入場中。看他雙拳上舉,黑影籠罩拳鋒,想來定要打死百來個士兵泄恨。反正他有可汗撐腰,屆時殺人逃亡,返回蒙古,中國朝廷又能奈他何?

  看兩方說得僵了,又是一場好殺。傅元影心下暗暗盤算,己方還有一張王牌,料來熊俊不能不買帳。他連使眼色,娟兒登時意會,趕忙跳下場中,喊道:“這位熊將軍,我是九華山前掌門的師妹,請你稍慢動手。”

  那熊俊原本威風八面,說起話來更是中氣十足,陡見了娟兒,卻是輕呼一聲,大都督就這么一個貌美小姨子,軍中芳名遠播,眾將官便沒見過面,也曾聽過這位娟二小姐。熊俊第一個帶頭,滿場兵卒躬身行禮,同聲暴喊:“娟二小姐!”眼看娟兒嚅嚅嚙嚙,回了半禮,瓊芳蹙眉詫異,忖道:“看來在軍營里頭,娟兒的面子比我還大。”

  大都督的小姨子稍一露臉,便讓大批軍士啞口肅立。宋通明冷眼去望,看那熊俊臉上有些發紅,想來十之存有邪念,冷笑便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么?操你媽的去死吧。”娟兒怕雙方大打出手,忙圓話道:“這位熊將軍,我姊夫近況如何?身子還好么?”熊俊不去理會無聊譏諷,拱手回話:“回娟二小姐垂詢,都督政躬康泰,日食十斤肉,夜飲十升酒,強逾少年,我等自愧不如。”

  耳聽廟門外哭聲震天,娟兒偷眼去看,只見一名又一名男女脫衣檢驗,大批人潮亂糟糟地,不少婦女掩住了裸露的胸脯,哀哀啼哭,許多男子滾倒在地,想來都被打傷了。眼看瓊芳等人連使眼色,忙道:“熊將軍,我姊夫不是要你們善待百姓么?你們這是在做什么?趕快住手了。”熊俊卻往后退開一步,喚來了帶頭軍官,沉聲道:“你的案子,你來說。”

  那帶頭軍官朗聲道:“奉上命!賊匪潛入荊州,燒毀糧草,我等追捕賊人,一路前來此地。是故搜索百姓,便宜行事。”祝康搖頭嘆息:“便宜行事,也不該脫女人家的衣衫。如此荒腔走板,聚眾擾民,貽羞朝廷,不怕你家大都督殺你的頭么?”

  那帶頭軍官雙目圓睜,怒道:“大膽狂言!”祝康嚇了一跳,慌忙向后退開,縮到傅元影背后去了,傅元影擋到那軍官面前,也不同他爭吵,只轉望熊俊,嘆道:“熊將軍,奉勸你一句,這名軍官做事莽躁,閣下回營之后,務須法辦此人。”傅元影向來溫和周到,若非對方言行不妥已至極點,必給對方留下后路。連他也這般說話,可以想見瓊芳等人的心情了。

  熊俊目光沉斂,卻是搖了搖頭,不置一詞。傅元影有些不悅了,還不及發作,猛聽那帶頭軍官雙目暴睜,須發俱張,步步向前,怒喝道:“奉本朝律典!荊州乃前線緊急戰地,末將奉行上令、寧死毋降、便宜行事!得此三條,便君命亦有不受!如今賊匪身有刺花,或做猛虎,或做熊馬,故須脫衣驗身!我等紀律嚴明,何存一寸不軌之心,豈下三濫之亂法惡軍可比?便大都督親來此地,吾何懼之有?”眾兵卒提聲高嚷,舉起盾牌撞地,以振軍威。

  眼看瓊芳等人驚得呆了,熊俊微微一笑,解釋道:“諸位,戰時不比平時,沙場也不是官場,我等軍官出征,不講什么交涉機巧,職級大者在場,便須擔負全責。也因軍法如此,只要大都督不在現場,每個指揮都該勇于任事,自任大都督。”他手指那位帶頭軍官,道:“倘若他今日抓不到燒糧賊匪,明早便要判斬…”他問向那軍官,道:“鄒東,你怕么?”那軍官原來姓鄒名東,看他肅立仰天,大聲答應:“為國戰死,雖死無憾!”熊俊笑了笑,道:“他身為領頭,今晚抓不到人,自然人頭落地,而如今換末將過來了,我的職級較他為高…”當下舉手自指,含笑道:“若有差池,惟某是問。諸位,我等上得戰場,人頭便寄下了,你們還有異議么?”

  眾人聽得軍法如此嚴謹,無不大為駭然,瓊芳沉吟半晌,料來這些武官奉令行事,卻也怪之不得。但門外百姓如此可憐,又是不能不救,緩頰便道:“不如這樣,本座隨你去見大都督,替你說項…”話聲末畢,熊俊已然舉起手來,沉聲道:“住口!”

  瓊芳一臉錯愕,那熊俊口氣轉為森嚴,說道:“說情說項、違法亂紀,那不是幫我,而是侮辱我的武名。少閣主再提此事,休怪我將你提報軍法究辦。”

  熊俊這樣說話,卻是要逼瓊芳翻臉了。眼見這幫武人個個鐵打也似,全數是些死腦筋的頑硬之徒,傅元影等人個個叫苦連天,都在思索解圍之道。瓊芳壓抑怒火,咬牙切齒一陣,她調勻呼吸,頷首忍氣道:“你們家大都督呢?我立刻要見他。”

  “回秉閣主。”熊俊將目光回向地下,答道:“無可奉告。”

  瓊芳雙眉一軒,只當自己聽錯了,提起嗓音,大聲再問:“恕我耳背!勞駕再說一回!”熊俊也大起了嗓子,朗聲道:“末將奉朝廷之命,率兵協防荊州!只問戰務,不問其他。伍大都督行蹤不定,忽爾北上,匆爾南下,閣主欲知詳情,不妨回京去問兵部。”

  眾人瞠目結舌,這熊俊要么便推稱不知,要么含糊其詞,這“無可奉告”四字一說,直似把瓊芳當成了奸細。娟兒見瓊芳雙手握拳,已是忍無可忍,趕忙圓場道:“沒關系…我…我回家去問師姐…”

  她轉頭望向熊俊,拼命來眨眼睛,慌道:“熊…熊大哥,前線打仗了,我…我姊夫過年時可以回家么?”

  熊俊低頭向地,雙手拱舉過肩,道:“回娟小姐的話,前線戰況,除兵部要員參酌軍機,其余軍務所涉,無可外泄。”聽他如此說話,竟連娟兒也瞞住了,直是不可理喻。肥秤怪低聲笑罵:“去你媽的,那你今早拉屎了沒?這也是軍機秘密么?”算盤怪低聲笑道:“他痔瘡犯疼,上場打仗沒氣力,要給敵人聽了,那還得了?當然是秘密了。”

  場面實在太僵,這批軍官眼中只有軍法,全然不顧人情,眾人默默無語,忽見熊俊指向廟后,道:“諸位,荊州已然封鎖,百姓準出不準進,請你們由后門離開本鎮,即刻東行。”語氣聽似溫和,其實已下了逐客令。

  眾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覷。祝康見廟門外無數百姓給分作兩列,個個衣衫不整,提聲便道:“這位熊爺,在下是河北祝家后人,身有世襲爵位,今日你要我們走,我等自也不敢多言。只是容我斗膽求情,外頭那些百姓很是可憐,你們可否網開一面,讓他們回家?”

  熊俊悍然搖首,沉聲道:“戰場生死一瞬,若要保國衛民,便不能稍有放縱。今日枉縱賊人,最后苦得還是百姓自己。他們日后會感激我的。”祝康無言以對,宋通明卻是怒氣勃發,喝道:“操你媽的屁,老子剝光你娘來瞄,你日后會感激我,是不是?”

  熊俊冷冷地道:“我對你已百般容忍,切莫再行放肆。請諸位現下立從后門離去,倘若滯留不走,我便照外頭百姓辦理。”他斜睨宋通明,淡淡地道:“屆時搜身脫衣,絕不容情。”宋通明手指娟兒,哈哈大笑道:“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若是娟掌門留在這里!你也敢扒衣?伍定遠那王八蛋若是在這兒,甘心他小姨子給人脫得精光?”

  大都督受辱,那熊俊怒吼一聲,已然抽出刀來,滿殿軍士厲聲道:“大膽!不許提大都督名諱!”娟兒怕了起來,趕忙拉住宋通明,慌道:“我走!我走!你們別替我擔心…”

  熊俊動了怒,大踏步上前,咬牙切齒,揮手道:“眾將官大聲報數,從一至百,計數之后,此間若有外人佇留,一率擒捕拘留,軍法辦理!”眾士卒士氣大振,紛紛提聲吼叫,眾屬下一五一十地計起數來,幾人更當著宋通明的面,當場抓起廟祝,撕裂他的衣衫。其余數百人全數沖入大殿偏殿,前去搜索賊匪,對眾人已是視若無睹。

  場面激烈,眾人眼望瓊芳,要看她如何示下,娟兒不愿與親人的部屬沖突,只一股腦兒勸著走。瓊芳見對方帶有大隊人馬,個個習練有素,此時若不知避其鋒芒,委實自討沒趣。她使了個眼色,眾人掉轉了頭,便要離廟而去。

  大批兵卒兀自一五一十計數,堪堪數到二十,忽聽偏殿里傳來大聲驚呼,好似有人摔倒了。華山雙怪歡呼起來:“是那怪小子!”

  此行尚有一人,一個無人知曉身份的怪物。那怪人鎮日睡在擔架里,不食飯,不言動,當真天王也吼不醒,這些時日全靠“三棍杰”耐心服侍,熬了濃粥喂食,這才活到這時候。卻不知那些兵卒要怎么對付他了。

  熊俊聽那殿里還有別人,卻是一聲冷笑,大批部屬口中一邊計數,一邊朝偏殿行去,聲勢驚人。傅元影擔憂那怪人的處境,忙道:“咱們把人帶走,別要惹出禍端。”想起那怪人在瀑布里的蓋世神功,瓊芳卻是微微一笑,大眼瞳轉了轉,淡淡地道:“你們放心,我這里人頭擔保,他們決計動不了那人。”

  眾人仍有疑慮,瓊芳啪地一聲,把折扇亮了開來,揚風納涼,笑道:“十萬個放心。我瓊芳看中的人,決計差不了。”當下袍袖一拂,率先朝偏殿走去。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華山雙怪眼看有好戲可瞧,如何放過,一前一候,急急跟隨而去。

  來到殿外,但見人潮洶涌,偏殿里已無立足之處,全是兵卒。瓊芳等人站到神壇上去瞧,眼里看得明白,只見一人睡在擔架里,側身倒臥,正是那怪人。熊俊正在他身邊大聲報數,已然數到八十。身邊滿布縛繩手,隨時預備抓人。

  堪堪數到九十,聽得熊俊喊道:“大膽刁民!起身候檢!”那怪入睡佛涅盤,兀自閉眼不動,好似昏睡八百年的睡神彭祖。眾兵卒一路計數,越念越快,越念越怒,熊俊喊道:“…九十八、九十九,預備繩索!”

  五條繩索套出,已然圈住敝人的頭頸四肢,竟以五馬分尸之勢纏頭縛肢。殿內喊聲震天,數十名軍士手拖繩索,等候指令。熊俊冷冷一笑,斜目望向瓊芳,要聽她如何求情,哪知這女子渾不在意,兀自打了個哈欠。熊俊怒不可歇,揮手喊道:“一、二!動手!”

  繩索繃緊,嘎滋聲響傳出,二十名兵卒合拖五條繩索,四人一繩,但見諸人面紅耳赤,上身后仰,個個奮力朝殿外方向去拉,巨力傳到,那怪人喉嚨受勒,四肢被縛,定該慘嚎掙扎,哪知他夢色安詳,好睡香甜,眾兵卒徒然氣喘如牛,腳下卻只踩出了空步。

  那怪人明明頭頸四肢給繩索縛住,卻仍側睡不動。熊俊心下暗暗吃驚,喊道:“再上去二十人!”腳步雜沓,又加了二十名生力軍,四十人合力拉動,狂聲怒喊之下,那怪人終于身子一顫,右臂舉了起來,眾兵卒高聲歡呼:“動了!動了!”

  卻見怪人的右手朝向后背,抓了抓癢,過得半晌,好似舒坦了,便又伸了回去。

  華山雙怪看得哈哈大笑,熊俊又氣又羞,趕忙喚人再上,不到一盞茶時分,熊俊又增派數十人,殿里幾無立錐之地,眾人加力拉扯,卻無法讓那怪人轉身。牛吼般的喘聲此起彼落,那怪人倒也沒打鼾,否則更讓人無地自容。

  宋通明笑得打跌,喊道:“姓熊的,這位老兄是我的好朋友,只有舔他的腳板才能弄醒他,你可辛苦點吧。”熊俊怒聲大吼,像是撲向羔豐的猛獅,重腳直朝怪人背上踢落,一聲悶響傅過,熊俊面露痛楚之色,單刀拄地,低頭喘息不已,想來內力反震,一定吃了大虧。

  眾人又感好笑,復又駭然,照著小白龍轉述,那人若真在瀑布里待過,以白水大瀑的萬斤大水也不能沖垮他,幾十名兵卒的氣力卻又算得什么?瓊芳把這等異象看入眼里,大喜之下,已是臉泛紅云。

  傅元影暗暗去看,只見那人身下的磚石受力太過,竟隱隱有碎裂跡象,他啊了一聲,心道:“借力導力,這是武當的功夫。”本以為此人是以“千斤墜神功”對抗一眾將官,依此瞧來,這怪人卻是以內家心法抗衡,把眾士卒的力量導入地下,這才令得磚石受力崩碎。

  熊俊驚怒交迸,喊道:“拔刀!此人大膽犯禁,涉有重嫌,糧草決計是他燒的,他只要再敢抗拒不從,我們就殺了他。”偏殿刀光閃動,數十柄鋼刀全數出鞘。

  瓊芳一口氣出得透了,忍不住噗嗤一笑,高聲喊道:“熊將軍,這人昨日還躺著不會動,哪里能燒糧?你是發夢見到的么?”熊俊面紅耳赤,第一個拔刀去斬,喊道:“看你動是不動!”猛在此時,那怪人呼地一聲,瞬間直立而起,那怪物雙膝不必彎曲,只腳跟微微發力,便如強尸般起身,眾人見狀,無不大感駭然,全數向后涌倒。

  不動如山,一旦動作,便以驚天之勢站起,那張胡須丑臉由地下飛起,險些把熊俊撞個正著,他慌張下急使“張果老倒騎驢”,以醉八仙身法向旁臥倒,這才閃避開來。

  傅元影心下暗暗推較,已知這是內家黏勁的應用,當是以后足跟為支點,方能如車輪般旋轉起立。自忖勉強能夠辦到,但要似他這般行云流水,卻是萬萬不能。

  此時百來名兵卒兀自拉扯繩索,那怪人陡然站起,眾人慌忙向后退開,用力過猛,一時人仰馬翻,順延百來人的跌勢向后繃拉,在怪人身上扯緊繃直,反又把百名兵卒倒彈回來。看那怪人孤身立于人海,有如千年古木、盤根錯地,人人驚惶喊叫,撞跌滾摔,偏殿里滿是狼狽兵卒。熊俊生平未曾見過這等怪事,提刀再上,咬牙道:“你…你好大膽…”

  “大膽”二字一出,那怪人忽然雙眼睜開,好似大夢初醒,瓊芳雖然站得遠,卻見那怪人的目光極為清澈,便如那日水簾洞里所見相同,溫潤晶瑩,目光掃過偏殿眾人,熊俊首當其沖,竟如驚弓之鳥,慌得向后急退。

  那怪人朝眾人看了看,又朝地下擔架瞧了瞧,眼見有瓶烈酒,便取了起來,輕輕喝了一小口。

  看他喝得滿意了,居然把瓶子揣入懷里,當作枕頭抱著,慢慢閉上了眼,好似要睡臥回去。眾兵卒大驚道:“又睡了!又睡了!”熊俊急道:“把他的床搬走!快啊!”眾兵卒叫苦連天,喊道:“拉開擔架!拉開擔架!”眾將士給那怪人逼得手忙腳亂,丑態百出,瓊芳等人忍住肚子不笑痛,高聲喊道:“天子呼來不下床,自稱臣是睡中仙!”

  大殿里陣陣喧嘩,又是罵聲、又是笑聲,那人誰也不理會,本已躺回了擔架,欲待再睡,忽然之間,竟又坐起身來,眼睛望著廟門外,側過臉龐,好似在傾聽什么。

  那人不動不說,有如一顆石頭,隨意一個神情,一個手勢,都足以讓眾人屏氣凝神。陡見他神情若此,卻不知又有什么怪事,正好笑間,哲爾丹忽也咦了一聲,低低說了句番話,自行側過了臉,望向廟外,又過片刻,傅元影、宋通明雙眉一軒,連那熊俊在內,全都轉望廟外。瓊芳滿心茫然,正要問話,忽見娟兒豎指唇邊,示意瓊芳噤聲,跟著閉上雙眼,低聲道:“有聲音。”

  瓊芳眉頭一皺,正要再說,忽然之間,耳中傳來了一陣低響,她也察覺了。

  那是一種低響,既悶且沉,說不出是什么,前所未聞,不太像是這世間的東西。瓊芳撇眼望向廟外天際,聲響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發出,卻不知起于何處。

  怦…怦…

  響聲再起,乍然聽來,好似太古魔物蠢蠢欲動,又似天界巨人雙手合掌,仿佛直直震入耳鼓,隨著心臟一跳一跳。眾人便掩上了耳孔,身遭也能知覺異響。兩名少女對望一眼,心頭起了異感,肥秤怪慌道:“這是什么聲音?可是快過年了,年獸爬出來了么?”熊俊臉色鐵青,嘶啞著嗓子:“兩軍主力已到,荊州大戰,隨時開打…”聽得此言,那怪人忽然雙肩顫動,逕自跨步向前,直朝廟門走出。熊俊醒覺過來,怒喝道:“拉住他!不許過去!”

  話聲甫畢,繩索摔落在地,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瞬間便已解脫麻繩。看那污穢身影已在刀槍之中消失,眾人驚疑不定,轉瞬間喊聲從廟外傳來,那人竟如穿墻而過。所有的禁令全被怪人破除,此時根本管不到瓊芳、娟兒他們了。熊俊又驚又怕,雙足落地,高高彈過廟門,直直追入場中,眾人驚奇之下,便也一個接一個奔出廟門。瓊芳擠在人群里,站在石階頂端,美目挪移,只在看那個佝僂駝背的身影,但見那人右手拿著酒瓶,正自低頭去喝,左手向前推擠,面前十余面盾牌立地若墻,卻不住被迫退卻。

  人海擁擠,數達千計,那怪人默默向前,如裂海而行,盾牌后的數百人全是壯碩大漢,軍旅精銳,此刻聲嘶力竭,千人勉力以肩膀身體去頂,卻如蜻蜒撼柱,全然無法阻止那人前進,陣式接連受擠受壓,隨時都要潰決。

  這場面實在太怪,廣場中男女老幼呆呆地看著,全都靜了下來。此人動靜自若,睡臥如山岳之尊,起身行走如大河奔騰,不受節制。看到此處,任誰也都滿心駭然。宋通明干笑道:“這…這是怎么練的?”眾人鴉雀無聲,卻聽傅元影低聲道:“天下第一大水造就的吧?”眾人聞言,卻都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若非天然險境煎熬錘煉,誰也修煉不到這個地步。

  俄頃之間,那怪人仰天長嘯,形若猛虎悲嚎,聲波震動之下,當場人仰馬翻,陣仗里便給他逼出了一條通路。眾百姓見有機可趁,一個個攜家帶眷,全都躲在那人背后,隨他向前行進,場面已然大亂。

  突然間,那人飛身跳起,直從眾兵卒頭上飛躍而過,嚇得眾人慌聲大叫。肥秤怪驚道:“喂!那小子跑起步來了!咱們要不要追啊?”瓊芳有如遇上新奇童玩的小孩兒,此時滿臉興奮,不住大叫:“不能放他走!大家過去抓他,把他帶回北京!”當下第一個奔將出去,雙怪互望干笑:“人家幾百個都攔不住,我們怎地抓他啊?”祝康笑道:“他不是一路跟著我們來么?哪還需要抓!快走了!”背后傅元影、末通明、三棍杰搶上護駕,隨著瓊芳的腳步擠開人潮,直向怪人追去。

  那怪人開始發力奔跑,身手既快且怪,躍起飛奔,便在兵卒頭上跳躍不休,此刻荊州方向似有異動,非但上空隱隱有著火光,那低沉悶響更聲聞數里,不歇不斷,那怪人沿著聲響源頭奔跑,橫沖直撞間,轉瞬奔出兵卒陣式,自行落地沖刺,熊俊此時也率軍追趕,眾人大呼小叫,追跑不休。

  敝人飛身向前,面前卻是座戲臺,后頭搭了棚架,高達丈許,熊俊大喜道:“圍住他!”黑影將至,臺上的假孔明嚇得手足無措,一時慌忙蹲倒,正要慘叫間,那怪人雙腳騰空,竟從高臺上飛躍過去,此人縱身之高,幾達數丈,假孔明自是瞠目結舌。又在此時,眾軍官飛奔而來,眾人一齊跳躍,卻紛紛撞在戲臺上,一個個墜落下地,慘不堪言。

  假孔明驚魂甫定,與假皇叔面面相覷,二人相互扶持,正要起身,驀地又是一個黑影撲來,颼地振衣聲響,來人二十來歲,看她身穿儒生服色,容色儼然,只從高臺上飛身穿過,形如大鵬展翅。

  這人正是“紫云軒少閣主”,國丈孫女瓊芳。

  飛過了戲臺,面前已是一片平野,那怪人平地里短程沖刺,越奔越快,如離弦之箭,背影越來越模糊。瓊芳心中慌張,拼命追趕,陡然間身旁兩個身影搶先超過,一個飛身飄出,宛如蝴蝶曼妙,卻是娟兒,另只蠻牛伏地加速,長腿大步縱躍,卻是哲爾丹。這兩人一旦趕上,眨眼間便把瓊芳遠遠拋在后頭。長力奔馳,最是講究內息,連過五里路,功力深淺便已分出,那哲爾丹腳步穩健,始終追在那怪人背后,相距約莫百尺。瓊芳滿面通紅,竭力調節呼吸,奈何胸肺疼痛,幾欲炸裂,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娟兒原本居于領先,此刻也已緩下腳步,反被傅元影超前。

  瓊芳、娟兒輕功心法超卓,呼吸氣息、發力縱身的法門遠超一般江湖人物。但她倆年歲尚輕,內力不如這些高手悠長,此時已有脫力之象,便一路喘氣,緩步行走,宋通明、雙怪等人又一一超了過去,背后“三棍杰”趕了上來,便陪同少閣主身畔,以防不測。

  離前線越近,耳中低響越見勁急,一記接著一記,啪啪踏踏,益發沉重,瓊芳見沿途已如廢墟,民宅焚毀,樹林盡伐,火焚痕跡四下可見,不由得心懷恐懼,娟兒看入眼里,也是俏臉驚白,緩緩又過一里,已能望見荊州城池。瓊芳等人見宋通明等人立于道上,卻已裹足不前,忙問道:“怎么不走了?”

  宋通明伸指朝向天邊,示意瓊芳去看。她心下納悶,抬頭望去,赫見荊州夜空滿布黑影,籠罩了整座城池,形如妖魔天降。雙姝心下害怕,喃喃問道:“這…這是什么?”宋通明吞了口唾沫,低聲便道:“這…這好像是狼煙…”

  眾人駐足觀望,又聽悶響不斷,好似前方隱藏著什么巨大妖魔,讓人不敢貿然過去。正猶疑問,匆聽道路上哭聲震天,道上匆匆駛來數百輛板車,竟是些逃難百姓。眼見一名婦女攜家帶眷,哭哭啼啼而來,瓊芳攔住了,問道:“城里怎么了?”那婦人驚恐不定,好似受猛虎驅趕,只不住望向背后,慌聲哭道:“又來了!又來了!你還愣這兒做啥?快快逃命啊!”

  那婦人哭喊得極為凄慘,更讓眾人心里發慌,祝康咳了一聲,正要說話,忽然間耳中嗡地一聲,那低沉悶響竟已停頓。那婦人本在啼哭,忽然間也已感到異狀,竟然忍住了淚。

  荊州方位一片悄然,可此時此刻卻只有更加詭異,天邊白雪飄飄,風過焚林,靜謐得讓人慌。

  祝康按耐不住,干笑道:“好靜。”這兩個字明明壓低了嗓子,乍然一聽,卻有些刺耳。

  瓊芳見那婦人嘴角發抖,正想再問內情,赫于此刻,砰地一聲大響傳過,大地匆爾震動不止,夜空里傳出銳響,數千只嗩吶劃破夜空,嗚嗚刺耳,赫然便是敵我雙方萬軍同擂戰鼓,如天雷轟然,如火山噴發,震耳欲聾,原來先前眾人在鎮里聽到的低響,便是這沉猛鼓聲。

  那婦女大驚道:“來了!來了!快逃命啊!”推開了瓊芳,急急奔逃而去,其余百姓簇擁接踵,沿道推擠,全數朝小鎮方位奔逃。

  眼看雙怪抱吵粱團,祝康也縮在宋通明背后,三棍杰護衛小姐,把她裹在核心,那瓊芳緊緊握住娟兒的手,掌中滿是汗水。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聽荊州方向響起雄渾歌聲,竟有數萬人齊聲高唱!

  拌聲沉郁,不能辨認,只見黑暗之中,遠處黑霧般的山野亮起了一片又一片鬼火,看軍容之盛,直是前所未見。火蛇長龍逐漸盤旋下山,沿途纏繞,好似要勒死荊州城。

  瓊芳取出遠筒去看,入眼所見,那漫山遍野間全是魔兵鬼卒,這些人有的上身,矗舉大毳利刀,有的做回民服色,頭纏白巾,有的卻如尋常鄉長百姓,只是不論何種裝扮,口中都在不絕高歌。宋通明借過遠筒,一望之下,身上便已微微發顫:“幾年不見…長得蝗蟲也似,這可怎么得了…”

  便在此際,背后沖來一人,正是熊俊,他帶了大批兵卒,提聲喝道:“你們別再攪和了!怒蒼賊匪立刻要攻城了!還不快快掉頭!”瓊芳尚未說話,耳中爆響一聲雷,城池上轟隆爆炸,巨響傳過,南城一角開始坍塌,墜落了無數泥沙石塊。

  大戰已然開打,殺聲大起,瓊芳等人擠在道路上,只見面前百姓絡繹不絕,全數朝自己這方涌來,轉看背后,從小鎮方位過來的朝廷援軍不住跟上,兩邊人潮對撞,軍士們提鞭揮打,驅散百姓,逼得他們驚伏亂竄,一個個滾入道旁的田梗。

  親眼目睹亂世戰火,瓊芳等人面面相覷,都感忐忑。祝康怕了起來,他握住宋通明的手掌,喘道:“宋…宋兄…我…我可不要和…和那些人照面…”宋通明醒覺過來,忙道:“瓊閣主,前方情勢紛亂,大家先回小鎮再說!”瓊芳想起傅元影,慌聲道:“不成,傅師范還在前頭…”宋通明一股腦兒搖頭:“傅元影這般武功,定能保住自己,我們走自己的。”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言中都有驚惶之意,正待掉頭離去,卻聽一聲尖叫,娟兒不知怎地,竟然推開了眾人,自管飛奔向前。眾人大驚失色,紛紛喊道:“你這是干什么?停下來啊!”娟兒毫無理會之意,她腳程奇快,區區雙眼一睞,便已奔出百尺,迎面奔向逃難人潮,須臾間不見蹤影。

  瓊芳怕娟兒出事,只得急起直追,雙姝一個跑、一個追,隨時會奔入戰場之中,宋通明、祝康無奈,也只能飛奔過去。過不多時,三棍杰也已趕到,眾人沿途推擠百姓,一路叫喊,只是離戰場越近,殺聲越是震耳欲聾,到得后來,喊聲連自己都聽不清了。更別說是娟兒了,祝康大聲喊問:“她為什么要望前跑?她想找傅師范么?”瓊芳茫然搖首,卻也不知是何緣故。

  又過數百尺,前方現出了日月旗,柵欄壕溝連綿數里,數萬名重甲步卒提刀帶槍,躲于壕溝之中,嚴陣以待。人數雖多,卻是悄然無聲。瓊芳一行人來到陣式背后,猛聽一人提聲暴喝:“口令!”瓊芳嚇了一跳,還未及說話,大批箭簇已然掉轉過來,將眾人全數指祝一名將領見眾人回答不出,便將右手高高一舉,眾人心知肚明,這人右手一揮落,便是萬箭穿心的慘況,宋通明慌忙去喊:“我們是朝廷的子民!別亂來!”

  那將領不去理會,登時喝道:“搜身!”大批兵卒涌了上來,逐一搜查,瓊芳不愿這些人觸碰自己的身子,只得向后閃避,忽然刀光一閃,雪白的頸間已被十來柄長刀架祝三棍杰上前欲救,幾百柄長槍攔住道路,無數鋼刀指住全身要害,頓也動彈不得。

  這就是戰地,數萬人對面開殺,講究的是殺敵之速,斃敵之眾,尋常武林人物若不精擅長刀重戟,單靠區區近身搏擊之術,根本難從人海闖出。若是膂力弱小之輩,更是死路一條。

  瓊芳已被制住,眼看大批男子伸手過來,隨時都要受辱,猛聽一聲嬌喊:“別碰她!她是瓊國丈的孫女瓊芳!誰敢碰她的身子!誅殺全家!”瓊芳湊眼去看,人群中一名女子放聲高喊,冒險替自己解圍,正是娟兒。看她左手仗劍,脈門卻給一人扣住了。那人身穿僧袍,頭戴鋼盔,原本坐在凳子上,聽聞“瓊芳”一宇,趕忙起身,慌道:“瓊施主到了?”

  瓊芳拾眼去望,那人身穿僧袍,手提丈許鋼茅,他走到自己面前,使了個眼色,大批長刀離頸,無數兵卒便守到一旁。那人解下軍盔,露出了戒疤禿頂,果然是名和尚。瓊芳驚魂未定,勉力凝神,強笑道:“大…大師法號如何稱呼…”那禿頭男子合十躬身,自道法名:“小僧靈玄,見過瓊施主。”宋通明等人此時也給放開了,聽得“靈玄”二字,無不又驚又喜:“少林寺的靈玄大師來了?當真久仰!”

  “達摩院中三寶圣,羅漢堂前四金剛”,瓊芳雖不曾去過少林寺,卻也聽人提過,當今的四大金剛乃是“真玄如識”,眼前這位靈玄大師,便是羅漢堂首座,位列四大金剛。眾人才一說話,壕溝里爬出了一名將領,聽他大聲道:“又是你們這些人?大戰即將開打,請你們早些離去,要有什么萬一,我等如何向朝廷交代?”眾人聽這人口氣悻悻,轉頭去望,又是那熊俊來了。

  這靈玄地位遠較熊俊為高,神色卻頗為謙遜,聽他溫言道:“不打緊,咱們還沒有沖鋒,這幾位施主還有時光離去。”大敵當前,靈玄不改少林武僧本色,仍與諸人一一見禮,行的全是江湖禮數。他命人放開了娟兒,合十欠身:“一萬個對不住,戰場之中,小僧不能任憑娟施主犯險,只有得罪了。”

  瓊芳見娟兒完好無缺,登時放落了心事,忙道:“這兒…這兒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熊俊一聽瓊芳來問軍情,登時連使眼色,靈玄卻毫無顧忌,說道:“不瞞施主。怒蒼賊匪月前攻破漢中,三面圍困襄陽。只要荊州城被破,運輸之路斷絕,襄樊隨時斷糧。”

  襄陽城高水深,居民多達幾十萬戶,從來第一難攻,誰知居然慘遭敵軍包圍。這西南第一等重鎮若要失守,天下必然震動。眾人聞得戰況如此緊急,自都駭然無語。靈玄手指荊州,又道:“這荊州城過去數月里來回受圍不下三次,至今戰死二十幾名督軍,百姓顛沛流離,賊匪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城內早已殘破不堪。”祝康慌道:“我們過去人在北京,從未聽過這些消息…這…這又是怎么回事?”

  熊俊聽得此言,登時咳嗽連連,靈玄道:“朝廷不愿百姓驚恐,這才瞞住了消息。諸位施主們左右沒事,那就快些回去吧。”宋通明低聲問道:“荊州守得住么?”

  靈玄一臉茫然,轉朝熊俊望去。眾人顫聲道:“不成了么?”熊俊語氣平淡,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咱們幾名將領南下之前,都已囑咐了后事,何懼之有?”幾句話一說,更顯出凜不懼死的武人氣魄。眾人想起往昔京城安逸的歲月,轉看這些將士的沙場辛勞,均有肅然起敬之感。

  眾人正自說話,忽然噴吶齊鳴,戰鼓同響,黑暗中敵軍同聲怒吼,驚心動魄的巨響傳來,天地黯然,不再存有別的聲息,眾人心搖神馳,極目遠眺,但見曠野中黑影散開,炮車一輛輛拖將出來,敵軍已在布陣。大戰開打,城池戰與平原戰隨時出陣,瓊芳害怕起來,正要說話,猛聽己方陣地傳來暴雷也似的呼喊,背漣十余里,無數將士拔刀向天,狂聲呼喊。

  瓊芳掩住了雙耳,那靈玄的喊話聲響穿過手掌,直直震入耳里,聽他高聲道:“眾將官聽命!

  沖垮炮車、推倒云梯,為保四境萬民平安,吾等為國捐軀,日后永登極樂!”眾將士發聲吶喊,霎時打開了柵欄,直朝戰地沖出。一名軍官囑咐瓊芳:“攻城戰開始,我軍已然沖鋒,無力保護幾位,還請快快離去。”但聽敵方步卒高聲吶喊,數十丈高的妖物從人海中行出,正是攻城云梯,一座座均如通天高塔,直聳城頭,云梯之后則是炮車,數達百輛,一輛輛給人拉入戰地,靠著兵卒沖殺開道,方才一尺又一尺朝城下推進,料來城池一入射程,便要開炮轟炸。

  戰場亂糟糟地,兵刀碰撞中,四下滿布廝殺,攻方急于立陣開炮,轟垮城門,守方全力沖撞敵陣,絕不讓他們安下炮車。熊竣靈玄等人皆在殺敵,只是敵方強悍果敢,縱以靈玄武功之高,居然也有人能和他單打獨斗,連斗數十合不落下風,卻不知來人是誰。

  瓊芳等人呆呆看著,陡見敵方掉轉炮口,想來發覺了此地的埋伏,轟隆炸響,火光閃過,瓊芳耳孔麻痹也似,迷蒙之間,但見鮮血火光漫吵粱片,柵欄旁煙消彌漫,尸體飛上了天,支離破碎。

  瓊芳一向膽氣豪快,此刻卻也面色如土,雙肩更是微微發抖。她趕緊去拉娟兒,只想帶她急速逃回小鎮,至于這里誰勝誰負,荊州守得注守不住,那也不是她管得著的。

  瓊芳伸手去拉,哪知掌里卻拉了個空。她慌了起來,目光挪栘,驚見一個女郎急欲穿過柵欄,似要朝前線行去,看背影正是娟兒。瓊芳強撲而上,一把將她拉倒,尖叫道:“停步!不準過去!”

  如此廝殺場面,這娟兒卻似失心瘋一般,只想飛蛾撲火,瓊芳死抓著她,娟兒卻是掙扎不止,兩人一個推,一個拉,便從小山丘上往下滾落,直直墜入了戰場之中,三棍杰與宋祝兩人慌聲大叫,便也穿過柵欄,急急來尋。

  瓊芳與娟兒滾入草叢,眼見好友舉止異常,瓊芳喘息不已,奮力抱住她,厲聲便道:“定神!你到底想做什么?”娟兒放聲大哭:“走開!我好想師父、好想阿傻!別管我!別管我!”

  瓊芳“氨了一聲,已然懂了,原來如此,兩人相識十年,頭一回見她哭泣,原是為了這個情由。

  “御賜鳳羽”唐士謙,怒蒼山第二把交椅,人稱“青衣秀士”。這位驚動正教的術士不是別人,正是昔年九華山掌門,也是眼前這位少女的嫡傳親師。

  娟兒痛哭不已,趴在好友懷中啜泣,瓊芳聽她哭得辛酸,正想出言安慰,驚見眼前火把映照,亮晃晃的刀山槍海朝草叢緩緩行來,看旗幟上繡“西三路”,瞧來絕非朝廷兵馬。瓊芳生平第一次與逆匪當面遭遇,全身不禁發起抖來了。

  猛聽號角鳴響,敵軍已然察覺自己,黑影滾滾,不知有多少人,瓊芳驚惶大叫,眼看己方陣地約在背后數百尺,此刻要想生還,只有急速逃回去,她拉住了娟兒,全力朝小丘奔回。

  嗖地烈風掃來,背后大刀橫斬,卻是朝自己身上砍來,若要中實了,恐怕不是斷成兩截,而是給厚重的刀刃撞死。瓊芳心里慌張,只得提起鐵扇去擋,當地巨響傳過,這鐵扇乃是精鋼鑄造,不虞毀損,只是對方大刀委實沉重,手腕劇痛之下,再也握不住扇柄,護身兵器竟已落地。

  風聲颼颼,大刀震落了鐵扇之后,瞬間加力,直朝瓊芳的腦門砍下。雙方無冤無仇,對方卻如此兇暴,瓊芳雖曾行走江湖,卻末見過這等無端仇殺,一時只能抱頭尖叫,坐以待斃。

  當地一聲巨響,長劍橫空,架住了來襲兵刀,出手之人卻是娟兒,她將瓊芳護在背后,眼中強忍淚水,喊道:“不準碰她!不準!”敵將安坐馬背,黑暗中瞧不清面貌,看他一言不發,只是加力砍殺,手中大刀居高臨下,不住加力,娟兒雖然輕功高絕,但敵陣之中如何得用?手上長劍更被巨力震得歪曲扭折,瓊芳從懷里拿出火槍,喊道:“娟兒!我來幫你!”

  正要開槍,猛然間天搖地動,夜空里飛來一物,霎時間鮮血四溢,灑得雙姝滿面都是,面前卻是一塊驚天大石,竟活活把敵將壓成肉餅。雙妹還沒來得及掉頭尖叫,身旁炮彈炸開,正正打在身邊二十尺遠近,震得雙耳幾欲聾聵,二女震駭之余,只能相互摟抱,大聲痛哭。

  “殺啊!”曠野里一路朝廷軍馬趕來了,全力與逆匪周旋廝殺,肉搏戰血淋淋地開始。

  雙姝相互扶持,在戰場中拼死奔逃,殺聲蓋住了雙耳聽覺,正前方卻又滿布火光,瓊芳根本不能辨別敵我,一時只是哭叫不休,大聲道:“告訴我?這就是前線么?”

  江湖的拼斗與這兒相比,仿佛是兒童的戲打。眼前這些人臉上滿布仇恨怒火,彼此不管是否相識,見面即殺,沒有招式,沒有規矩,四處可見全是人頭滿天,殘骸遍地。弱的、小的,在這里只能死,只要摔倒地下,瞬間便給站立的一刀捅死,而那站立的兵卒,又給魔龍般的駿馬吞噬…

  沒有感人肺腑的訣別,也聽不到揮別妻小的遺囑,死者中刀之后,喉頭哼出嘎啊啊地怪聲,瞬間又給兇嚎怒喊所淹沒,連哭聲都無能發出…

  瓊芳驚嚇過度,不能言語,反而娟兒給刺激之后,腦子已然清醒許多,大半時候都靠她保著瓊芳。兩人靠著長草掩護,一路伏地爬動,美腿嫩手都被干草芒剌割傷。好容易見了小丘,已近己方陣地,正想一鼓做氣沖回去,忽聽戰場上傳來陣陣歡呼,好似有什么變異,雙姝心下害怕,偷眼回望,只見遍地死尸中,一輛高聳城頭的云梯車穿過火海,一員威武大將站立車頂,揚鞭指揮,眾匪群起歡呼,吶喊如雷:“小呂布!小呂布!”

  娟兒聽得這三個字,如中雷擊,她滿面淚水,癡癡望向云梯上那位高高在上、器宇軒昂的大將,但見他取起長矛,用力拋擲,黑電也似的飛影直直射向城頭,須臾之間,矛頭刺穿高懸巨匾,“荊州城”三字轟然墜落,竟被長矛戳落下地。眾匪士氣大振,喊道:“下來了!下來了!”

  霸王氣勢,睥睨城頭,小呂布氣運丹田,嗓聲連過數里,渾聲道:“弟兄們!今日奪下荊州!為襄陽之戰鋪路!”敵軍歡聲雷動,炮聲炸響,“小呂布”提鞭半空虛打,啪地一聲亮響,聽他縱情吶喊:“推!推下荊州、攻占中原!打!打下城頭、殺敵萬千!”

  云梯車緩緩前行,無數士卒冒死拉動繩索,霎時同聲高歌:朝升堂,暮上床,賊官污吏偷銀兩;吃你娘,著你娘,豪門招妾討你娘;食無肉,哭無淚,天下貧漢盡懸梁;殺牛羊,備酒漿,早開城門怒一場,怒蒼入城不納糧!”

  歌聲悲憤,隱帶激昂,卻又夾雜著無數哈哈大笑,讓人倍加駭然。終于轟然大響,云梯已正正架上城頭。“小呂布”提聲高喊:“天下義士聽命!不當差,不納糧,好酒好夢睡華堂,痛痛快快怒一場!”方天畫戟砍過,連殺數十人,縱聲喊叫:“全軍進城…劫掠荊州!”大批反賊一個個爬上城墻,全數殊死沖鋒。“小呂布”守護云梯車,更是見人即殺,兇勇無比。

  戰況急轉直下,荊州守將急急調出“八牛火弩”,箭頭點燃,火光影動,直朝云梯車射去。

  這弓箭號稱千斤之重,張弦需百人合力,又稱“三弓床子弩”,只要一箭正中,便能射翻云梯車。那“小呂布”一馬當先,畫戟打出,狠命去砸火箭,粗大如柱的箭桿受力揮打,已然射偏,但巨力傳到,也將他震得蹣跚欲倒,整輛云梯車受了猛力,登時傾斜搖晃,大批步卒便墜落下去。

  “小呂布”全身著火,口中卻在哈哈大笑,形容如同癲狂,左右解下水囊,紛紛朝他身上澆灌,他都置之不理,只昂首大叫:“破城!攻破荊州城!西路軍加把勁兒!第一個踏上城頭!”

  城墻敵將毫不氣餒,也是高聲回應:“燒死他們!來人!全軍準備火弩,燒掉云梯車!”

  “瘋了…全瘋了…”

  東門坍塌,守軍一個個殊死抵抗,竟無一人投降。西門占了上風,火弩把云梯車射翻,摔死了上千敵寇,那些慘死的將士卻還在哈哈大笑。眼看“小呂布”一臉亢奮,率著屬下沖向城頭,分毫不在乎性命,瓊芳頹然無語,她抱住掩面痛哭的娟兒,也已怔怔坐倒在地。

  打仗的人瘋了…看戲的人也瘋了…她怔怔望著敵我雙方,眼前那廝殺怒號的斗場如同地獄,卻也如同天堂,讓英雄們一個個哈哈大笑,然后縱情自焚,慘死沙場之中。只是這場戰究竟是為什么?為了君?為了民?還是為了什么偉大崇高的東西,她卻一點兒也不知道。她撫著娟兒的秀發,淚水不自覺地落下…

  陡然間,一聲長嘯破空而來,好似石上清泉,登使萬軍心頭一涼,好似一股狂風帶走了沙場的吶喊殺聲,這寧靜來得好生古怪,仿佛啞病轉為瘟疫,染傷了數萬人的嗓子。

  片刻之間,風聲呼嘯,沙場上只余那空曠悲涼的嘯聲,其余別無聲響。瓊芳茫然起身,驚見城池北方行來一只軍馬,煙塵漫漫中,瓊芳啊了一聲,低低喚道:“他來了…”

  “大都督!大都督!”

  戰場再次爆起了呼喊,或滿懷喜悅,或充滿驚詫,從寧靜到暴亂,那熱切吶喊直似迅雷不及掩耳,瞬間把整個戰場燒得火紅。瓊芳手拿遠筒,癡癡望向那個身影,不只是她,全場數萬人的目光都定在那人身上,好似他是無上神明,只有他才能終止這場無止無盡的大戰。

  龍手大都督,一個值得勇士追隨的人,也只有他,才能為這場戰爭的是非做出了斷。

  率軍遠征,百匹駿馬坐正一十七人,十乘十的方陣快馬中,端坐著讓人聞名喪膽的“一代真龍”,那面做四方的男子寬肩厚腰,身穿布衣,那令人鴉雀無聲的悲聲長嘯,正從此人口中發出。

  “龍皇動世,保國衛民的時刻到來!”一十六名屬下同聲長嘯,大都督現身,整座城池已然沸騰。此時不需兵法,不用權謀,四方城門打開,大軍殺出,城里城外全面巷戰肉搏。

  勝負就是榮譽,熊俊也好、靈玄也罷,朝廷每個武將都在等這一刻,盼能與宇內無敵的大都督并肩作戰,在這慷慨激昂的一刻,人人都是“一代真龍”。荊州是否落陷已不再那么要緊,要緊的是自己死得其所,為百姓光榮戰死,為正義二字獻身,從此便能流芳萬古,成為忠烈堂中的英魂。

  守城一方士氣大振,人人如同癲狂,攻城這廂別無二法,求勝之道唯有消滅氣焰來源,全力圍攻“一代真龍”!

  此時此刻,城池不再是進攻標的,真龍一垮,士氣崩解,荊州便要自行落陷。怒蒼西路主將合力轉進,全面包抄龍手大都督。

  在戰場萬軍的注視下,大都督空手離鞍,孤身翻下方陣快馬,天塔般的身影大剌刺地邁步前進,看他逕朝敵軍招手,似在示意對手放馬過來。

正統王朝第一勇將,單挑從來不遇對手。“一代真龍”欲待以一敵眾,眾賊西路主將不能示弱,便由“小呂布”帶領,全力合圍開殺。他們不再騎上馬背,高手對絕,馬匹只會妨礙手腳。叛軍高手如云,刀光劍影、氣功飛掌,將場中的灰衣漢子緊緊裹祝  包圍圈子逐步收緊,一套又一套精妙的招式施展出來,劍、拳、戟、槍、鞭,十幾個沉默身影翻翻滾滾,場內爆出一個又一個火花。真龍不僅被襲,也不斷反擊,他的武功沒有分毫花巧,拳是拳,腿是腿,一招一式直收直進,既沉且快,一會兒鐵手轟然劈落,與重掌正面對決,一會兒飛腳狠戾掃出,蕩開百斤金刀,雄渾內力所到之處,痛楚悶哼不絕傳來。

  至陽至剛的勇力,交揉敏捷無匹的腳步身法,再平淡無奇的武功,也是當世最巔峰的絕招,數十招過去,一個又一個同伴無聲無息地慘死,一個又一個死士揉身再上。只是不管來了多少人,都無法傷他分毫。連“小呂布”身為主將,也是接連中掌,僅能勉強自保。而最最可怕的是,那聞名于世的龍手還蟄伏在鐵套里,至今未曾使將出來…

  總歸一句話…

  真龍坐鎮在此,正統王朝固若金湯!

  雙妹茫然呆立,怔怔望著“一代真龍”放手大殺,過去瓊芳也曾見過這位伍大都督,當時僅覺得這個方臉男子寬厚慈和,讓人想不起他的五官,可現下一眼看去,瓊芳卻再也忘不掉他的形貌。

  也許龍神屬于戰場,只有在修羅場上見到他,方能看到真龍的真貌…

  瓊芳喃喃自語,身子搖搖欲墜,突覺身上一緊,竟給人抱在懷里。她醒覺過來,赫見兩旁景物倒退而過,轉頭看去,馬背上的卻是傅元影。一旁娟兒也給一人抱起,看他手提大刀,滿面沉穩,卻是哲爾丹。兩人全力護衛,須臾間便把雙姝帶回了陣地。

  此時肥秤怪、算盤怪、三棍杰均在馬上,五人各駕一騎,全力向那小鎮奔逃,瓊芳想起那怪人,慌道:“那…那個人呢?找到他了嗎?”傅元影低聲安撫:“他應該回廟里了,我們回去再說…”瓊芳受驚過度,一時嚅嚅嚙嚙,答不上話,她坐在馬背上,耳聽戰場殺聲遠諷,回首去望,微弱天光照下,敵兵不知怎地,好似不敵早已沸騰的朝廷軍馬,此刻已逐步后撤。荊州守軍源源不絕,朝遠處山丘挺進,想來要確保今夜戰果。那“龍手大都督”并不隨軍追趕,只昂然戰陣之中,一動不動。

  天色已近黎明,經過一夜血戰,到底死了多少人…快要過年了,他們的家人會不會哭?

  瓊芳轉回頭來,幽幽嘆息,正在此時,又聽戰場殺聲大起,炮聲不斷,瓊芳等人相顧愕然,不知此時戰事已定,卻為何另有變故?

  眾騎一同停下,回首眺望,但聽驚惶喊聲不斷,一只又一只軍馬從山丘逃了回來,天邊遠處好像有什么東西,偏又看不明白,瓊芳再次取出遠筒去看,兩片西洋鏡鉗在竹筒兩端,她稍稍轉動,赫然間,眼里出現一片黑色盔甲。

  青黃紅白黑,天邊冉冉上來了一道軍旗,黑底紅宇的旗幟,那是…那是…

  “怒”字旗!遍屬怒蒼本部的總寨軍旗!

  來自天地桿秤的另一端,來自朝廷王法的正對面,那引得世間英雄驚惶失措、令得無數志士立誓正法的大反賊,終于要現身戰場!

  瓊芳兩手顫抖,遠筒險些摔落在地。傅元影見她這等神態,便要撿起去望,便在此刻,遠方傳來滔天大笑,激昂的馬蹄踐踏,仿佛要以無比怒氣踩破中州大地。

  光明之所以是光明,正因世間有黑暗。怒王現身戰場,真龍帶來的士氣全數澆熄,沸騰的熱血逐步平靜,化為一片冰涼冷汗。傅元影嘴角發抖,竟不敢拿遠筒去看。

  朝廷眾將眼望西方,眼中隱帶恐懼。士氣即將崩解,陡聽城門口傳來長嘯:“荊州本部軍退入城中!協防軍馬匯聚西門!”龍手大都督一聲令下,荊州大軍重整陣式,嚴陣以待。眾將官想起本朝武神在此,便算反逆魔王到來,那也未必便敗,滿場將帥士氣一振,四方城門重新闔起,城頭炮臺也已填彈上膛,只等敵軍開來。

  傅元影驚恐不定,怒蒼主力已從襄陽轉來,這場戰爭卻要怎么收場?他拉住了瓊芳,大聲道:“大伙兒快走!朝長江出發!”

  馬兒前行,瓊芳也不知是興奮,抑或是害怕,全身發抖的她,此刻卻仍回眸去望。

  據說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曾在廟堂中看過這個傳聞的人物。她想親眼目睹這個爬過九重天、墜過無邊地獄的大人物,是否也如傳言一般的殘忍無情?她很好奇,也更想明白,當黑與白、光與影、對與錯、是與非全面對撞之時,這個遼闊的天下…

  會變成什么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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