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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主席先生

  整整一個晚上,唐恩都沒有睡好。

  離開了原來那張熟悉的床,他在更寬大的床上翻來覆去,腦海中總有莫名其妙的夢境出現。在夢中他看到自己青春煥發,提著旅行包站在城市體育場的門口;接著他又站在一片綠茵茵的球場旁邊,在他旁邊站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幾十個一臉稚氣的小球員們圍著他們,專心的聽講;那個中年男人在夢中出現了好幾次,每次都是自己站在他旁邊,一言不發,活像雕像;后來還是那片綠茵茵的球場,中年男子卻不見了,這次換他被一群小球員圍在中間,對他們講著什么。再后來,場景變了,他看到了熟悉的一幕——他白天身處的球場,身邊同樣站著一個中年男子,西服筆挺的站在場邊指揮比賽,而他繼續沉默著。夢境變幻,身邊的男子也越來越暴躁易怒,終于有一天他身邊沒人了,一個老頭子站在他前面,拍著他的肩膀,嘴巴說著什么,可惜他什么聲音都聽不到。

  再然后…他就醒了。

  當他睜開眼,看到外面的天空還是灰蒙蒙的,窗外傳來了淅淅瀝瀝的聲音,他起身坐在床上,眼睛逐漸適應了昏暗的房間。看著完全陌生的屋內陳設,他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來了英格蘭,成為了足球教練,雖然還只是代理的…將雙手在臉上搓搓,讓自己更清醒一些。唐恩從床上跳了下來,然后拉開緊閉的窗簾。

  屋外已是清晨,街上的行人還不多。濕漉漉的路面反射著路燈和汽車的燈光,下雨了。

  這樣的天氣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家鄉,一座四川小城,那也是一個多雨的城市,不管夏天還是冬天,總是濕漉漉的。看到這樣的清晨,他從心里生出一絲親切感。

  感覺到寒意的唐恩發現自己還只穿著一個褲衩,他連忙套上衣服,然后去浴室洗漱。

  托尼·唐恩教練住的地方叫做布蘭福德花園,是一個很普通的居住區,位于特倫特河南岸的維爾福德區。一幢在英國很常見的紅磚房,一座小小的花園,僅此而已。房子對于單身的唐恩來說不算小,但是在諾丁漢絕對不能算大。房子的租金很便宜,而且最重要的一點距離森林隊的訓練基地和青訓營都很近。往東北方向徒步行走二十多分鐘就能看到掩映在樹林中的訓練基地大門了。

  唐恩從浴室漱洗完畢,打算去廚房找點吃的。

  當他走到冰箱前的時候,才發現冰箱門上貼滿了紙條。打開門,找到一盒牛奶和一塊面包,然后他索性站在冰箱前面,一邊好奇地閱讀上面的紙條,一邊吃著簡單的早餐。

  最醒目的是一張A4大小的表格,唐恩看了一眼上面的內容之后,只覺得頭暈。

  6:30-7:00,晨跑。

  7:00-7:20,早餐。

  7:00-7:40,讀報。

  7:40-8:00,去訓練場(備注,比賽日另行安排)。

  這是一份非常詳細的一日作息計劃表,時間精確到了分鐘,還有大量的備注。從早上睜開眼睛的那一秒鐘開始,這計劃表就被忠實的執行,一直到他重新躺回床上閉眼睡覺。

  “這個該死的強迫癥患者!”對于懶散的唐恩來說,把生活按照分鐘劃開,然后一段一段填充上具體內容的做法簡直就是活受罪。每天的生活在睜開眼前都已經規定好了,幾時幾分要做什么,幾時幾分到幾時幾分又要做什么,甚至巴不得連上廁所的時間都寫進計劃表中,好統籌規劃。他終于明白昨天那個肯尼·伯恩斯見到他喝酒為什么會那么驚訝了——以前的托尼·唐恩根本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毫無情調,完全不懂得享受生活,死板固執機械…這樣的人竟然可以活上三十四年,簡直是人間奇跡!

  在這份白色的計劃表周圍還貼著一些黃色,綠色,以及紅色的小紙條。上面分別寫著不同內容,黃色是備忘錄,提醒他某時某刻有什么會議。綠色則是隨手記下的電話號碼,綠色紙條并不多,看來這些電話最后都到了托尼·唐恩的私人電話簿中。紅色的最多,是一天之內的重要計劃安排,每天都有。唐恩在冰箱上面逐行掃描,終于讓他找到了昨天早晨貼在冰箱門上的紅色紙條。

  除了當天日期,上面只有一句話:

  “第一場以主教練身份執教的一線隊比賽,一定要贏!!!”

  看了那么多托尼·唐恩留下來的計劃備忘錄,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此人在書寫的時候用上有強烈感情暗示的標點符號,而且一用就是三個。

  看著紅色紙扉上和以往的備忘錄完全不同的潦草字跡,唐恩甚至可以想象這個人在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是什么表情和動作。他一定是攥緊了拳頭,緊咬牙關,充滿了期待和斗志,用盡全身力氣在紙條上留下這句誓言的。

  可惜…唐恩想到了昨天電視新聞里面說的,森林隊在自己的主場0:3慘敗給了弱旅沙爾沃爾。是突然來到的自己奪走了他的勝利嗎?唐恩看著冰箱門上貼滿的紙條呆呆的想。

  他一定做了最周詳的計劃,并且在賽前一天就告訴了自己的球員們。但是有什么用?比賽還是輸了。中國有句俗語:計劃趕不上變化。

  唐恩伸手將冰箱門上的紙條一張張揭下。最后那上面只留下了寫著“一定要贏”的紅色紙條。

  然后他將那些紙條和牛奶盒一起扔進垃圾桶,拍拍手走出了廚房。

  回到臥室,天光已經大亮,雖然雨還在下,路上的行人和車輛卻已漸漸多了起來。

  唐恩想到他剛才在計劃表上看到了八點鐘似乎要去訓練場,低頭看看表,剛好七點四十。

  不管現實如何糟糕荒唐,自己畢竟成了托尼·唐恩,代替了這個倒霉鬼,自然就要做倒霉鬼的工作。唐恩并非不負責任的家伙。而且他看球的時候從不認為勝利會憑空而來。他披上大衣,在門口拿上一把黑色的雨傘,然后推開門,走入了雨中。

  森林隊的訓練基地也在維爾福德區,西東流向的特倫特河在這里做了一次N字型急轉彎,沖積出來一大片平坦的土地,一個世紀以前這里還是大片肥沃的農田,和森林。諾丁漢只是河北岸那一小塊地方。如今,城市的發展腳步跨過了特倫特河,這里已經是頗具規模的居住區了,森林隊俱樂部將這里買下來興建成自己的訓練基地。

  狹長形的訓練基地被一條名為“維爾福德巷”的小路攔腰分成兩部分,北邊面積稍大的一片是青年隊訓練基地,這是在全英格蘭都能數上號的青訓營。而路南稍小的地方則是森林一線隊的訓練基地,也叫作“維爾福德”。

  英國冬天的雨并不大,但是很煩人,因為它們始終下個不停。唐恩倒覺得無所謂,畢竟無論是他的家鄉還是畢業后工作的城市成都也是一到冬天就開始不停下雨。

  基地的老門衛伊恩·麥克唐納有些奇怪的看著褲腳都被打濕了的托尼·唐恩:“托尼,你來這里做什么?”

  唐恩覺得他這個問題問的莫名其妙。“來訓練啊。”

  麥克唐納對他道:“可是托尼,今天是2003年的1月2日,球隊放假了,新年假。”

  唐恩拍拍腦門,他把這個給忘了。

  看到他拍腦門,麥克唐納輕輕的搖搖頭。他一定是認為唐恩由于昨天的撞擊,到現在腦袋還不正常。

  “我說這里,怎么…怎么如此安靜呢。新年快樂。”唐恩尷尬的對麥克唐納笑笑,轉身要走。這時候他看到一輛暗紅色的奧迪A6停在了自己旁邊。

  后車門被打開,從里面下來一個發福的老頭。唐恩的潛意識告訴他這人是自己的老板,球隊的主席——尼格爾·多格蒂先生。隨后下來的則是一個中年男人,大約和自己差不了多少歲,身形挺拔干練,穿著一身合體的休閑夾克,手中撐著一把傘,大部分遮擋在主席頭上。

  多格蒂看到站在路邊的唐恩,老人主動伸出了雙臂,將唐恩抱住。“托尼,我看了昨天的新聞。原諒我沒有給你打電話,我兒子剛剛從美國回來看我。你還好吧?”

  唐恩對于老板的這種態度有些受寵若驚,他連忙回道:“我想應該…還好吧,謝謝你,主席先生。”

  尼格爾放開唐恩,然后指指站在自己身邊的中年男子,對唐恩說:“我的兒子,埃文。”

  埃文·多格蒂主動伸出了手:“你好,很高興見到你。教練先生…”

  旁邊的父親打斷了兒子的話:“埃文,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叫‘教練’(coach),要說‘經理’(manager)。這里是英格蘭,不是美國。”

  埃文抱歉的對唐恩笑笑:“抱歉,經理先生。”

  唐恩也伸出手:“呃,沒關系。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多格蒂先生。”

  旁邊的主席先生插了進來:“我的兒子剛剛從美國回來,他從小就在那邊長大的,對英格蘭反而感到陌生了。他現在可是看著NBA長大的‘美國人’了。”

  對于這種譏諷,埃文無奈的笑笑,并沒有進行反駁。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給自己開薪水的老板,唐恩想到了冰箱上的那張紅色紙條,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昨天的失敗,哪怕是撒謊。“呃,主席先生…對于昨天的失利,我很抱歉…”

  沒想到尼格爾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反過來安慰起他來了。“托尼,我也不喜歡失敗,但這不是你一個人應該承擔的責任。這兩個賽季…”說到這里,主席有些渾濁的雙眼望向遠方的天空,嘴中嘟囔了一句臟話,接著他收回目光。“好好干吧,別想太多,我不會給你任何壓力。新年快樂,托尼。”他輕輕拍了拍唐恩的肩膀,然后轉身和自己的兒子走進了球隊訓練基地大門。

  唐恩站在門口,看到主席佝僂的背影,和攙扶著他、為他打傘的兒子埃文,心里說不出此時究竟是何種滋味。他以最快的速度接受了自己是一個足球教練的現實,卻沒辦法在一天之內感情上也接受這支球隊。他對諾丁漢森林了解不多,除了知道她曾經輝煌過之外。他也不是森林隊的球迷。

  但是剛才老頭子在他肩膀上輕拍那兩下,卻讓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溫暖。作為一個“異鄉客”,這種溫暖彌足珍貴。他決定好好干一場,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單單是為了和那群酒鬼賭口氣,也為了對得起主席先生對自己的信任——盡管老頭子并不知道他信任的人并非自己熟悉的那個托尼·唐恩。

  “新年快樂,老頭子…”

  離開維爾福德訓練基地的唐恩在街上閑逛,他毫無目的,不辨南北。雨已經停了,他干脆把雨傘當拐杖用。

  路上的行人比之前他出門的時候有多了好幾倍,今天是假期,理所當然。大家都成群結伴的出來玩耍逛街。新年了嘛。不過這樣的節日氣氛卻不屬于唐恩,現在的他沒有心思去過節。

  他覺得很奇怪,自己能夠看懂每一個英文單詞,聽懂每一句英語,似乎這是一種本能,他像熟悉漢語那樣熟悉這個國家的語言文字,以及一些生活技能,但是他卻忘了另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記憶仿佛出現了斷層,他不記得自己身為托尼·唐恩是如何訓練球隊,如何安排戰術的。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在俱樂部的人緣、影響力、口碑如何。因此他不能理解為何主席先生會對自己那么親切。只是有些時候那些消失的記憶又會回來,停留在他腦海中很短暫的時間,再次消失。

  但是他知道以前的托尼·唐恩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他循規蹈矩、沉默寡言、工作認真、踏實努力。在私生活方面就像一個苦行僧,不沾煙酒,沒有什么戀愛經歷,風月場所是從來不去的,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回家休息,像倫敦橋頭的大笨鐘一樣循規蹈矩地敲出每一聲刻板的鐘點。他喜歡安靜,唯一算的上娛樂的活動就是在自己的房間里面戴著耳機聽古典音樂。

  “真他媽的!”在記憶深處調出有關托尼·唐恩的資料之后,現在的唐恩忍不住罵道,“這簡直就是活在中世紀的人,太無趣了!人世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人?!”

  唐恩給自己總結了一下。現在這副軀體并不是自己的,它屬于一個叫做“托尼·唐恩”的中世紀古代人,所以自己擁有一個熟悉英格蘭生活的身體本能。同時他唐恩的心在這副軀體中跳動著,所以他又擁有了和這身體本能完全不同的性格。

  現在想起來,他還要感謝昨天那次出丑的經歷呢。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腦部受到了撞擊,就不用擔心會有人懷疑托尼·唐恩為何性格大變了。

  走累的唐恩坐在街邊的長椅上休息,然后開始認真考慮他要如何做一個成功的教練,不辜負老主席對自己的信任。

  他埋著頭想了半天,毫無頭緒。他不知道如何訓練球隊,他也不知道如何讓球隊取勝。以前玩得足球經理游戲,在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場。對于森林隊每個球員他也并不熟悉,最起碼現在的他并不熟悉。他不能像看電視轉播比賽那樣指手畫腳的說:主教練應該派這個人上,讓那個人打左邊,讓那個人積極助攻…面對一支完全陌生的球隊,唐恩就算看的球再多也無從下手。

  更糟糕的是,現在他沒有太多時間來進行準備了。今天球隊放假一天,明天就要重新集結,然后準備4號的足總杯第三輪比賽,他們的對手是來自超級聯賽的西漢姆聯(WestHam)。

  如今的森林隊在聯賽中經歷了三連敗,剛剛更換的新任主教練就在電視轉播中出了一個天大的丑,士氣極其低落。雖然西漢姆聯在超級聯賽中的日子也不好過,但怎么也比森林隊強啊。

  唐恩苦笑道:“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如果這也是命運的安排,那我只能說:你他媽真是狗屎!”

  煩惱的唐恩抬起頭,他看到街對面拐角有一家規模不小的酒吧。看著上面的Pub字樣,他決定去里面喝一杯,暫時把煩惱都拋在一邊。

  “穿越到英國也不是一無是處,最起碼遍地開花的酒吧就是好東西。”唐恩自言自語的穿過馬路,推開了那道紅棕色的沉重大門。

  “對不起,現在還不到開業時間,我忘了把牌子掛在門口…”聽到門響,正在吧臺后面擦杯子的一位中年男子抬頭說道,但是當他看清楚進來的人是誰的時候,卻愣住了。

  唐恩也愣住了,因為他認出來眼前這個叼著煙卷的男人就是昨天晚上請他喝酒的那個人——肯尼·伯恩斯。昨天的他肝火旺盛,把人家的酒吧打得一團糟,沒想到竟然又走到這里來了!

  唐恩接下來的反應是倒退出去,抬頭看看酒吧的招牌,然后走進來環顧一番。“我這一路是他媽怎么走的啊?”他情不自禁的罵了一句。

  伯恩斯饒有興趣的看著他:“看來昨天那次沖撞讓我們的托尼·唐恩性格大變啊。”

  這是一個不錯的臺階,唐恩順勢就下:“我知道,以前的他…呃,我從不說臟話,文靜的就像一個女人。還沒有開門嗎?那我換一家…”他轉身要走,伯恩斯爽朗的笑聲在身后響起。

  “不用白費功夫了,中午十一點半之前,是不會有酒吧開業的。”

  唐恩不好意思的轉過身來:“我…我很少來,所以不知道。”

  “不是很少來,今天才是你第二次來酒吧。我說過,你以前過的就像一個最純正的清教徒。不介意我這么說你吧?”

  唐恩搖搖頭,他是無神論者,他不信教,他不在乎別人把他劃分到何種宗教陣營里面。

  伯恩斯從吧臺后面走了出來,然后對門口的唐恩招招手:“既然來了就別走,反正我現在一個人也很無聊,陪我聊聊天怎么樣?當然,我請你喝酒。”

  現在的唐恩也正想找個人聊聊呢,他眨巴眨巴眼睛:“最純正的蘇格蘭威士忌?”

  伯恩斯哈哈大笑:“沒錯,來自我家鄉的,最正宗的蘇格蘭威士忌!不過你可千萬別把酒杯按在我臉上。”

  “啊!那件事…我要鄭重向您道歉。”

  “沒什么,酒吧里面打架是常事。大家喝多了就會比較亢奮,尤其在有球賽的時候…”伯恩斯點頭表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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