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錢唐縣到吳郡如果是步行抄近道大約是六百里,但牛車必須走驛道,那就要繞道華亭,要多走一百多里路,陳操之、劉尚值一行七人每日行七、八十里,于九月二十七日傍晚到達華亭,華亭距吳郡只有百里,兩日可到。
陳操之知道華亭這一帶就是后世的上海,華亭在松江左岸,原是秦漢時的驛站,東漢末年這里都還是一片荒涼蘆葦地,北地流民陸續遷居這里之后,松江兩岸才逐漸繁盛起來。
關于華亭有個著名的典故,和吳郡四大家的陸氏有關,三國名將陸遜之孫陸機,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晉武帝司馬炎最倚重的大臣張華曾說“伐吳之役,利獲二俊”,把陸機、陸云兄弟當作平定東吳的最大的收獲,陸機詩賦和書法雙絕,為世所重,然而在八王之亂中,陸機、陸云、陸耽三兄弟先后被成都王司馬穎殺害,陸機臨刑前嘆道:“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
華亭一帶多為湖泊、沼澤,水草豐盛、蘆葦金黃,有大量水鳥在此棲息,其中以鶴居多,灰鶴、白鶴、黑頸鶴,不時從茂密的蘆葦中振翅飛起,發出清空嘹亭的鳴叫,詩經有云“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給人以天曠地遠的感覺,陸氏在華亭有莊園,陸機幼時最愛到這里聽鶴唳,所以臨終才會有那樣的慨嘆。
陳操之、劉尚值到達華亭時天色尚早,斜陽離西邊山頂還有一段距離,二人立在松江南岸等待擺渡過江時,正好看到北岸群鶴紛紛而起,高亢的鶴鳴聲此起彼伏,鶴鳴聲中又隱隱傳來縹緲的歌聲,凄切哀婉,仿佛挽歌。
艄公擺船近岸,陳操之問:“老丈,江那邊因何歌唱?”
艄公回首望著空中的鶴影,笑呵呵道:“那是吳郡陸家在此祭祖,就是祭奠陸機、陸云的,陸機誕辰便是九月二十七日,陸氏族人每年都要來這里,不做其他事,專門讓莊客到處驅逐禽鶴,讓禽鶴飛在空中鳴叫——”
劉尚值大笑起來:“原來如此,華亭鶴唳,年年得聞啊!”
看到陸氏后人用鶴唳來祭奠陸機,陳操之不由得想起他每日臨摹的張翰思鱸貼,張翰與陸機是同鄉,是吳郡四姓顧、陸、朱、張的張氏,張翰在八王之亂爆發前的那個秋天,因為思念家鄉莼羹、鱸魚之美,辭官還鄉,得免于難,而陸機熱衷名利、交友不慎,最終慘遭橫禍——
陳操之俯視船舷外清清的松江水,若有所思。
過了松江,覓了一家客棧投宿,那劉尚值自然是與侍婢阿嬌雙宿雙fei,很是快活,陳操之依然抄他的書、吹他的簫,劉尚值說到了吳郡,定要買一支豎笛,向陳操之學習吹笛。
一夜無話,天明上路,卻見牛車塞途,仆役成群,原來是吳郡陸氏昨日祭祖之后今日回城。
陳操之、劉尚值一行避讓道左,讓陸氏車隊先行,有好幾十輛牛車,仆役也有百余人,絡繹不絕,臨到后面的一輛牛車,不知怎么回事,從車稍滾下一個花盆來,“啪”地花盆碎裂,泥土灑了一地,一株***臥在碎瓦亂泥中。
幾個陸氏仆役一起發出驚呼聲,似乎這是不得了的大事,隨即又掩住嘴,手忙腳亂來收拾。
隔著十余丈有輛牛車停住了,車上下來一個一身素白、梳墮馬髻的年輕女郎,一手提著裙裾,匆匆忙忙跑過來,跑著跑著,眼淚就流下來,叫道:“你們怎么這么不小心啊——都不許動!”
幾個仆役噤若寒蟬,縮手退到一邊,不敢動地上的那株墨菊。
女郎碎步跑到摔碎了的花盆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揭去壓在花枝上的碎瓦片,口里念叨道:“千萬不要折了啊,千萬不要折了啊——”兩手將橫臥的***扶正立起,卻見枝頭那朵荷花形狀的墨菊耷拉著,顯然花枝已經折了。
女郎蹲在那里,也沒再責怪仆役,就是眼淚流個不住。
邊上的仆役慌了手腳,他們寧愿小娘子罵他們,打他們都行,最怕的是小娘子流眼淚,小娘子一哭,沒三日緩不過神來,那真是闔府不寧。
陳操之在一邊看著,認出這素衣女郎就是那日他與母親從靈隱寺里出來,在西湖邊上遇到的那個愛花女郎,當時他還幫這女郎指認了一株金釵石斛,卻原來這是陸氏的女郎,嫂子丁幼微說過的兩句話浮上心頭——“詠絮謝道蘊,花癡陸葳蕤”,這女郎如此愛花,想必就是花癡陸葳蕤了。
陳操之見女郎背著身蹲在那里,肩背顫動,顯然很傷心,不由得出聲提醒道:“花枝可以接上,不會死的。”
女郎頭也不抬,只看著手里的墨菊,抽抽咽咽道:“可是,這朵花折了,很快就會萎落,這花還只是半開啊,太可惜了,嗚嗚——”
陳操之道:“不要緊的,這朵花也能救活,趕緊把花枝扶直,用蜜蠟包裹折斷處,重新栽種,再用竹片護持,莫使花枝受力,這花就能繼續開放。”
女郎依然蹲著扶花,扭頭來看陳操之,女郎極其清秀,眉毛細密整齊,長長的睫毛掛著細小晶瑩的淚珠,眼睛越睜越大,又突然瞇成兩道月牙,清純秀麗的臉綻放出純美的笑容:“啊,原來是你!”
女郎也認出了這就是明圣湖畔遇到的那個俊美少年,時隔半年,這少年長高了許多,膚色也由白里透青變得白里透紅,而眼神更幽黑了。
陳操之微笑應道:“是我,趕緊讓人找蜜蠟接花枝吧。”
不需女郎吩咐,兩個仆役已經狼奔豕突、急急忙忙回莊園找蜜蠟去了,女郎則一直蹲在那里扶著墨菊。
陳操之道:“先不用扶,讓花臥著更好。”
女郎這才把手里的墨菊輕輕放下,站起身來,兩手的泥,看著陳操之,微現羞澀。
侍女趕緊端水來讓女郎凈手,這時一個青年公子停車走過來,正問:“七妹,怎么——”忽然看到陳操之,認得,立即回憶起陳操之那日在湖畔不回答他的問話,以一句“王謝子弟又如何?庶族寒門又如何?”就掉頭而去,顯得頗為無禮,不禁皺眉道:“足下是誰,怎么又會在這里?”
這話問得無禮而且有點傻,陳操之微微一笑,說道:“很奇怪對吧,說不定以后還會再遇見。”略施一禮,坐上牛車,從陸氏車隊旁邊緩緩駛過。
女郎緊走了幾步,喚道:“喂,喂,那位小郎君,等一下再走啊,蜜蠟很快就取到了。”
陳操之道:“按我說的做,沒錯的。”
女郎還待再喊,一個長須威嚴的中年男子從一輛牛車后轉出來,低聲責備道:“蕤兒,你一個女子,道路相呼,成何體統,趕緊上車。”
那女郎猶自不舍道:“他會救我的墨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