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飯店的包廂內,坐著柳俊、程新建和黑子。
黑子得脫牢獄已有三天,前兩天與一伙狐朋狗友大吃二喝,男男女女的混在一起,玩了個昏天黑地,算是慶祝。這會子才想起要向柳俊和程新建說聲謝謝。
“程隊,俊少,謝了!我先干為敬…”
黑子一仰脖,一杯茅臺見了底。
酒桌上都是這么老一套,偏柳俊酒量又不佳,心里先就郁悶了一把。不過聽了“俊少”這個稱呼,心里又著實受用。也只有黑子這幫道上朋友,才這么毫無忌諱。
自打上次知曉程新建饞茅臺,柳俊再請他就沒上過別的酒。
程新建對柳俊的事不敢說全清楚,至少也了解個七七八八,每次一上桌子,便逮住他當大款宰。這也沒什么,錢原本就是賺來花不是賺來看的。朋友湊一塊,講究的就是個高興。
程新建陪了一杯,柳俊照例是喝茶。
黑子連盡三杯,搖了搖頭,說道:“俊少,不好意思啊。照說該我請這頓,卻要你破費!”
柳俊微微一笑,道:“大家是朋友,黑子哥這么說,就是拿我當外人了?”
“砰”。
黑子一拍桌子,激動地道:“俊少,有你這句話,往后有用得著的地方,吭一聲,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我黑子絕沒二話!”
黑子這話,讓柳俊很滿意。
倒不是他說的好聽,柳俊好歹兩世為人,何為場面話何為真心話還是分得清楚的。柳俊在意的是他的態度,沒將他當小孩子敷衍。
“這么說起來,我還真有點事,想請黑子幫個忙。”
柳俊不徐不疾,倒將衙內架子端了個十足。
“俊少只管開口。”
程新建略有些奇怪,瞥柳俊一眼,不知柳衙內又要叫黑子去修理誰。心說這位小衙內還當真不肯消停一下。
柳俊早有準備,拿出一份美女掛歷推到黑子面前。
黑子一看,便即嘖嘖稱奇:“這個東西,誰搞出來的?很好看呢。”
柳俊笑道:“這其實就是一份廣告,騰飛機械制造廠的廣告宣傳單。”
黑子不解:“啥叫廣告宣傳單?”
“就是給自家的買賣做個吆喝,讓人家知道。”
黑子沒做過生意,人可不傻,立即便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卻更加不解了。
“俊少…”
“是這樣子的…”
柳俊簡單說了一下騰飛機械制造廠的情況,掛歷廣告發出去后,陸續有人登門購買制磚機,眼下張力開足馬力生產,還是有些應付不過來。
“這個騰飛機械廠,是我五伯在當廠長,他要我幫他物色幾個銷售人員。工資待遇是三十塊錢一個月的底薪,加提成,另外車旅費、住宿費、伙食費實報實銷,不過就是要出差,去寶州市、青安縣這些地方跑。”
黑子明白柳俊的意思了,猶豫一下,問道:“什么叫提成?”
月薪三十元在當時來說是很高的待遇,相當于正式的國家職工。不過在黑子這種道上人物眼里,沒啥誘惑力。別看他們有時窮得一文不名,卻還真有點視錢財如糞土的架勢。
“提成就是每賣掉一臺機器,負責那個片區的銷售人員可以拿到三十至五十塊錢的獎勵。”
對于柳俊這個提成計劃,五伯柳晉文原本是很不贊成的。根本不需要什么銷售人員上門推銷,眼下就忙不過來了。照現在的生產能力,訂單排到了下個月中旬,這個提成不就是白白給錢嗎?
但柳俊堅持要這么做。
做生意,目光不能太短淺。人的模仿能力是很強的,目前的騰飛機械制造廠,既無資金優勢又無技術優勢,一旦有別人依樣畫葫蘆也整一個制造廠出來,只怕就要打價格戰了。這樣兩敗俱傷的事情,智者不為。所以必須要在管理模式和經營模式上下功夫,在別人尚未回過神來之前,一舉占據絕大部分的市場份額,靠規模優勢來打壓那些可能冒頭的潛在競爭者。這就需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建立起一支強悍的銷售隊伍。至于擴大規模,提升產能,是屬于另一個方面的問題了。
“目前擠在機械廠要求訂貨的客人不少。估計接下來客人只有更多。銷售人員做得好的話,每個月賣個五六臺機器不成問題…”
“五六臺?那光提成就有兩三百塊了?”
程新建吃驚地道。隨即搖了搖頭,心說娘賣X的,這個世界還真是要變了,給個鄉下工廠跑腿,一個月拿的錢居然是他這個治安大隊副大隊長的七八倍!
瞧黑子的情形,是有些動心了。
柳俊夾一塊羊肉放進嘴里,嚼幾下吞下去,慢慢道:“黑子,我年紀小,說的話你可能不愛聽。不過我仍然要勸你一句,這人不能老混,還是要找個正經事做,才有出息。”
其實柳俊也知道,黑子可能會放不下“大哥”的面子去給人家跑腿當使喚。但真要將他拉上岸來,這個磨練是必須的。他能安心去跑銷售,如果當真可用,過得一段時間,柳俊自然會給他尋個更合適的出路。越是有能力的人,越是要先磨磨他的銳氣和傲氣,不然以柳俊現在的年齡,沒辦法駕馭。
倘若他拒絕了,柳俊跟他的交往,基本就到此結束了。
作為純粹的道上朋友,柳俊不會交往太深。混黑社會,在國內沒啥前途。柳俊可不想受牽連。真正嚴打來臨的時候,不要說柳晉才一個縣革委主任,便是龍鐵軍這般地區級的大佬,也是扛不住的。
程新建喝了口酒,瞇縫起雙眼道:“黑子,小俊說的有理。找個正經事做,比你混要強。”
黑子笑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有理沒理的,先不說了。我黑子答應下的話,一口吐沫一個釘。這活,我干了。”
次日柳俊帶著黑子到了柳家山,給他辦了填好表,辦了正式招工手續,然后交給他幾百份掛歷和在向陽縣印刷廠印制的黑白版本“產品簡介”。黑子帶著這些掛歷、簡介和預支的一百元差旅費,啟程前往寶州市。
原本該將所有銷售人員集中起來,搞個短暫的培訓,哪怕只上一兩個小時的課,講解一下最基本的銷售常識也是好的,絕對比這么直截了當趕出去強。但柳俊現在顧不上這個。得跟五伯商量擴大生產規模的問題。
商談這個事,張力是必須到場的,技術上和設備上的事情,都得他拿主意。
“擴大生產,敢情是好,就是沒錢啊。”
柳晉文卷起一支大喇叭,打著火,小辦公室內頓時煙霧彌漫。照說他現在堂堂廠長,工廠每個月給他開八十元的工資,抽個紙煙不在話下。但他還是鐘意大喇叭,說是夠勁。
上了年紀的人就這毛病,念舊,許多習慣不好改。
張力和柳支書打交道時間不長,卻已熟知這個犟老頭的脾性,掏出口袋里的飛鴿煙,也不讓他,自顧自點起一根。
廠里這段時間的收支情況柳俊很清楚,統共賣掉四臺制磚機,400型三臺,200型一臺,毛利潤一萬二千元。這個利潤率算是很高的。不過初創階段,要花錢的地方多,光是進幾套原料,就花掉差不多一萬元。電機是買的整機。因為電機是異常成熟的產品,柳俊沒打算建一個電機分廠,利潤率不高,投入和產出的效益不成比例。
“沒錢不要緊,可以貸款。”
柳俊瞧了瞧張力擺在辦公桌上的飛鴿煙,強忍住沒伸手,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說道。
柳晉文吧嗒吧嗒抽煙,不吭聲。他是老派人,崇尚“無債一身輕”的生活模式。
“嗯,貸款倒是個門路,我看要是擴大一倍生產規模的話,貸個三四萬塊就差不多了。”
張力到底是農機廠的副廠長,對貸款這事卻不反感。
柳俊淡淡一笑,擺了擺手,像是要將眼前的煙霧趕走,又像是不屑一顧,說道:“三四萬塊?小家子氣了。要貸就至少貸十萬,如果可能的話,貸二十萬更好。”
“啥?”
“吧嗒”一聲,柳晉文的大喇叭掉落在桌面上,好一陣手忙腳亂。張力也張大了嘴巴望著柳俊,仿佛全然不相信這話是由一個十歲小孩嘴里說出來的。
十萬!
這在一九七九年,絕對是一個讓許多人沒法子睡覺的天文數字。更何況柳俊后面還來個二十萬!
這個小孩,對數字大約一點概念都沒有吧?
“怎么啦?”
柳俊笑著問。
“十萬?開玩笑呢。要是虧了,拿什么還?”
柳晉文叫嚷起來,幾乎要壓過外邊機器的轟鳴聲。看五伯老臉漲得通紅的樣子,柳俊就覺得很好笑,心中也有一絲不喜。做生意講究個好兆頭呢,這還才開張,便說什么虧不虧的?若是換了旁人,一句“烏鴉嘴”說不定就脫口而出了。
柳俊微笑道:“五伯,就算是三四萬,如果虧了,就還得起么?”
柳晉文又是一怔。這才想起柳家山大隊的家當。確實,四萬和十萬基本就是同一個概念,虧了的話,無非都是還不起。
“所以,如果要擴大生產規模的話,就只能算賺不能算虧。前怕狼后怕虎,干脆趁早散伙得了。”
柳晉文被我這豪氣干云的話語激起了犟脾氣:“好,十萬就十萬,那你說說,貸了十萬塊錢,怎么搞法?”邊說邊又去掏他的大煙袋。張力瞅了一眼,扔了一支飛鴿過去。
“再增加一套機床…”
“沒必要。”張力打斷柳俊的話:“增加兩臺車床就夠了,磨床和銑床暫時夠用。”
柳俊一聽大喜,他是技術總監,這么說必定有依據:“既然這樣,那就要買新車床,老用人家的二手貨,加工精度保證不了。”
“好家伙,你是真要做大場面搞啊。”
張力驚嘆道,卻也有點為柳俊的豪氣所折服。
“那當然了。”柳俊有些奇怪地瞥他一眼,覺得他這話說得真是沒水平:“你以為我搞這個工廠做什么?我的目標是今年之內,機械廠的固定資產規模要達到二十萬以上,凈利潤要達到三十萬以上。”
這話當真擲地有聲,張力再一次目瞪口呆!胸中有如此丘壑,這,這,這還是一個十歲小孩嗎?
“而且,機械廠的產品也要由單一的制磚機向多樣化發展…”
“小俊,你慢點說,五伯老了…”
柳晉文伸出手,有點口吃。
張力呆了一陣,問道:“那…那你還要生產什么?”
柳俊嘿嘿一笑:“聯產承包責任制一搞,最遲明年,說不定今年年底,全縣的農業生產就要掀起一個高潮,對各種農用機械的要求必定大幅度增長。比如眼下吧,花生馬上就要豐收了,我們為什么不生產一些小型的家庭用榨油機?還有碾米機、打稻機這些,都可以生產。”
張力喃喃道:“好家伙,原來你是要搶農機廠的生意…”
柳俊不屑地扁扁嘴,說道:“你那個農機廠,一個禮拜倒有三四天休息。不客氣地說,還有生意給人家搶嗎?”
張力苦笑。
柳晉文一拍大腿,說道:“照這么說,這事情當真搞得!”
他是老資格農村基層干部,自然知道柳俊說的這些機器,在農村的市場有多大。
“當然搞得!”
柳俊先給五伯下一個注腳,然后眼珠子一轉,望向張力,露出賊膩兮兮的壞笑。
張力大吃一驚,憑直覺就預感情況不妙。
“表哥,我看你那個農機廠的破爛副廠長別當了,安心到這里來做算了,我再給你加一百塊工資?”
柳晉文再次一拍大腿:“是啊,小張,你要是肯來,我這個廠長讓給你做。”
這回輪到柳俊大吃一驚了,眼望五伯,指望他老人家給個解釋。
柳晉文老臉一紅,說道:“我不懂技術,當這個廠長有點不稱職呢。我看,我還是做支書的好。”
柳俊大喜道:“五伯,你真是太偉大了。我對您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我的媽,說的啥玩意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