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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晨奎錯落天日近(八)

  向太后醒過來的時候,眼前黑漆漆的一片。

  喉堊嚨中仿佛有火在燒,頭也沉沉的,身子沒有半點氣力,肚子卻餓得厲害。

  她記得她早上起來了,也記得自己去上朝,然后記憶就有些混亂了。

  好像有人來,又有人走,有些鬧騰。

  “什么時候了?”

  她的聲音低得如同在呻吟。

  “太后?!”

  立刻好幾個人搶到床前。有幾個聲音激動,甚至還帶著哭腔,只是沒人敢哭出聲來。

  “什么時候了?”

  “已經四更了。”好幾個聲音同時回答。

  “…吾是怎么了?”

  “幾位太醫都過來把過脈。說是感了風寒,這段時間,又太過勞累了。”

  “…當真?”

  床前立刻跪倒一片,一群人指天誓日,“奴婢怎敢欺瞞太后?幾位太醫都這么說,韓參政也這么說。”

  “哦。”向太后算是安心了,想想,又問,“官家呢?”

  “太后放心,國婆婆陪著官家在西廂睡著。”

  一個腳步聲出了門去,很快就回來。

  就聽見楊戩在床簾外回報,“稟太后,官家還在睡。”

  “是嗎,那就好。”

  向太后放心下來。

  身邊的侍女扶著向太后坐起來,

  “太后,秦和安來了,要把下脈。”

民間傳說宮中的太醫能懸絲診脈,以免褻瀆后妃,不過那也只是傳說,正常誰能  向太后躺著,只露出一截手腕,讓當值的御醫三根手指搭上來。

  “脈象好了一點,不過還要再吃兩天藥。”

  醫官的診斷之后,是寫字時拂動紙張的聲音。

  “太后。”楊戩小聲問著太后,“要通知宿直的相公過來拜見嗎?”

  “今夜誰宿直?”

  “有王平章,韓參政和郭樞密。”

  “…算了。”向太后想了一下,“吩咐王中正過來,讓種諤守好宮禁。與韓參政、王平章他們說一下吾已大安,請他們明早再來。”

  門簾掀動,幾人匆匆而出。

  “太后還有什么吩咐?”

  “之前還有誰來過?”

  隨侍在太后身邊的女官一個個數著名字,向太后垂下眼簾聽著,只是在聽到朱太妃這三個字時,才動了一下眼睛。

  王中正奉旨而來,拜見了太后。待太后喝了藥,又睡過去,方才退了出來。走出門時,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太后猝然發病,如同一塊如山巨石落到了海里,掀起的波浪撼動了整個宮城和朝堂。

  王中正自己也提心吊膽,自事發后便盯著宰輔們的一舉一動。

  不過韓岡和王安石說了些什么,依然不知道。他只知道到了兩刻鐘之前,王安石所在屋舍的燈都沒有熄掉。

  王中正吩咐著跟在身后的養子,“二哥,你去圣瑞宮,把人撤回來。”

  “孩兒知道了…父親,太后大好了?!”

  “嗯。”王中正點點頭,停了一下,又叫住了準備離開的養子,“等一下。”

  “父親還有何吩咐?”

  “順便讓梁從政來見我。”

  “孩兒明白…那藍從熙呢?”

  “他哪得能回頭。”

  雖然向太后沒有說出口,可王中正也知道宮里面該注意誰。主導宮變的那一位在失敗之后,已經沒有了任何復起的可能。真正對病中的太后有威脅的,是住在圣瑞宮中的人。

  也幸好太后的病情不重,否則王中正表面上雖不會說,心里可就要做些準備了。

  當然,對象可不一定會是朱太妃。

  李信徹夜守在宣德門城樓上。

  三千余神機軍士,有一個指揮守在皇宮正門。

  八門火炮在城樓上虎視城中,而門洞經過改造的耳室中,隨時能用虎蹲炮發射出致命的鉛彈。

  而李信的十幾名親兵,則都背著一桿沉重的新火器,可隨身攜帶,就像火炮一般發射鉛彈。需要的時候在槍管口插上鋒利的槍尖,直接當成長槍來使用,所以稱為火槍。

  雖然火槍比起神臂弓要沉重得多,可威力也大了許多。火槍發射出來的鉛彈,可以力斃奔牛,打中人,基本上就該去找棺材了。

  可惜的是,現如今火槍還不能大量制造,除了還在火器局中做實驗的十幾支,剩下的都給了李信的親兵。

  僅僅是帶著彈力的簧片已經夠麻煩了,而槍管則更加讓人作難。

  李信從韓岡那邊聽來的消息,火槍的設計,是與火炮一起出臺的。可是火炮制作起來更簡單一點,早早的就造出來了,而火槍則就復雜許多,想要制造出一根尺寸合度的槍管,就要占去一名工匠半個多月的時間。

  標準化,度量衡,圖紙,在火槍造出來之后,韓岡曾經就火槍的事說了很多。李信沒怎么聽懂,不過親眼見證過軍器監成立后手中兵器質量的飛升,他多多少少能理解韓岡的意思。在不能大規堊模生產尺度完全合乎標準的火槍前,這樣的武器,是不能夠出現在戰場上,只能成為妝點。

  不過不論是能上戰場的火炮,還是不能上戰場的火槍,今夜應該不會有需要它們上場的時候。

  李信想著。

  比起之前人各異心的宮中帥臣,現在統領宮禁兵馬的帥臣和將領,都是對太后忠心耿耿,絕不會附逆。

  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太后萬一有所不豫,那該怎么辦?

  今夜,自己的表弟宿衛宮中。李信更是打疊起精神,以防出意外。

  一旦有變,該聽誰的話,他可不會弄錯。

  之前李信就與王厚約定了信號,一旦宮中有變,立刻就率人將韓岡從福寧宮拉出來,

  王厚已經派了人去福寧殿處守著,

  已經四更天了,城東的方向上已經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燈火,那里是鬼市子的位置。到了五更天,鬼市子就會變得燈火通明,買堊賣衣服圖畫花環之類,至曉方散。

  李信的視線在城中掃視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宮中來。

  宮中的幾處殿宇燈火最多,比得上城內的市口,而后苑中則是一片黑暗。

  李信先看了福寧宮的偏殿,再轉向慈壽宮,最后又瞄著圣瑞宮好一陣。

  這一個晚上,他來來回回的盯著的就是這三個地方,若要出事,事端只會發生在那里。

  看了一陣,李信的神情陡然一變,飛速的拿起了千里鏡。

  在千里鏡中,可以看見一點星火正從慈壽宮中出來,轉去了圣瑞宮的方向。

  現在可是四更天!怎么也不該這時候去天子生母安居的宮室。

  只是點著燈,卻又有幾分正大光明的感覺。

  李信將千里鏡緊緊壓在眼睛上,看著那只燈籠在圣瑞宮的側門口停下,過了片刻,才隨著另一盞從圣瑞宮中出來的燈籠,一起往慈壽宮過去。

  李信的眉頭皺了起來,叫了人過來,讓他去找王中正。

  人剛走不久,從慈壽宮中,又出來好幾點燈火。分別向禁中統軍將帥的駐留地趕過去,其中有一盞燈籠,還正向著宣德門過來。

  片刻之后,李信見到了童貫。

  “太后大安。”童貫說道。

  王安石肯定是沒有睡好。

  韓岡可以確定。

  應當是為了河北的事,這一點,韓岡基本上也可以確定。

  自家岳父入住的房舍,一個晚上沒有熄燈。

  不過韓岡也沒睡好。

  夜里他和衣而眠,一直都沒睡著,直到四更天的時候,得到了太后已經退燒的消息,方才安心的睡下去。早上再過去請安,太后已經醒了。

  說了幾句話,吩咐了朝事,宰輔們退出來時,就全都安心了。

  聽太醫們的診斷,太后的病情已經好轉,不日將會康復。

  對此,韓岡是長舒了一口氣。

  太后的安危決定了朝堂是否能夠安穩,韓岡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的朝堂再生波瀾。

  幾次宮中變亂實在是耗盡了他的心力,太后垂簾的體制,不知能持續到何時,總是讓人不能安下心來。

  其實昨天白天的時候,韓岡在一閃念間,甚至有一勞永逸的想法。不過真要去按那個想法去做,的確會有人支持,而且還不少,不過也不是那么容易。而且成功了之后,對他自己來說也不一定有好處,還不如先看著下去。

  將心中的悖逆思想藏了起來,韓岡迎上了蘇頌。

  “玉昆,你昨晚也沒睡?”

  韓岡知道自己眼底都是血絲,看起來的確是有些憔悴的樣子。而蘇頌幾乎一樣,眼底同樣都是血絲。

  “昨晚睡是睡了,不過沒睡好。在宮里面提心吊膽的…一點動靜都要醒過來。”

  蘇頌搖搖頭,“在宮外也差不多。”

  兩府之中,只有郭逵今天看起來心無掛礙,回去就安心睡了。其他宰輔,都是一連疲憊,從神態上看起來跟王安石和韓岡都沒兩樣。

  蘇頌嘆了一口氣,“太后這一回也只是風寒而已,便弄得人心惶惶…”

  “杯弓蛇影啊。”韓岡道,這兩年,總是有事發生,當然人心不定,“都是驚弓之鳥,有幾個能夠什么都不在意的?”

  “這樣下去可不好。”

  “總比習慣了要好。”韓岡笑道。

  “也是呢。”蘇頌也笑道,然后又嘆起氣來,“不過太后一病,北面的事能多耽擱幾日了。”

  “的確是耽擱了,不過不是在這件事上。”

  這一事,韓岡并不打算瞞著蘇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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