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前十的位置上了。中秋回來遲了,看到朋友們的支持今夜只能拼到底了,兩章要趕出來。這是第一章。
黃裳現在正在趕文章。
黃裳面前的草稿,已經看不清本來的面目了。
寬大的桌案上,疊放著一摞摞書卷和文稿。隨手抽取,又隨手放置,高高摞起來的書堆,看著就是搖搖欲墜。
在地上,已經橫七豎八落了好幾本書,但黃裳只顧著不斷的從書堆中抽出書來翻找,印證自己文章中引用的那些典故的出處是否有所錯訛,卻沒空騰出手來整理一下。
一旁的油燈已經添了兩次油,火光依然穩定,但燈盞中的清油已經見了底。而茶壺中也見了底。一名侍婢進來看了看,輕手輕腳的將落到地上的書籍和手稿整理好,添了油,續了水,便又悄步退了出去。
侍婢進來又出去。黃裳頭也沒有抬,而是專注的看著面前的手稿,不為任何事而分心。
明年四月,緊隨在進士科之后,制科便將開考,留給黃裳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策、論各二十五篇,述說大宋周邊的地理軍事,并評論過往戰事和歷史。說著簡單,要寫好可不是那么容易。只有呈上去的文章數量和質量都達標了,通過了兩制官的審核,才有資格參加制舉考試。這還多虧了黃裳他考得是冷門,否則要寫的文章會更讓他頭疼。
除此之外,第二關閣試六論,都是往冷門中出題。想要過關,九經、兼經、兵書、諸史,便都要貫通。很多考生,都是連題目的出處都記不得,由此飲恨。要將這些經史傳注更加深入的鉆研,半年時間幾乎就是一瞬間。
不過黃裳依然是有信心,只要能抵達御前就算是贏了。
制舉諸科中,有官身者能參加的考試有六個科目: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博通墳典明于教化科,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詳明吏理可使從政科,識洞韜略運籌帷幄科,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
其中第一個直言極諫是最多人考的,只要文采好,再罵狠一點,多半就能中制科了。蘇轍就是這么考上的,罵得最狠,讓仁宗皇帝都不敢把他黜落。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也多是說說。而其他幾個則是要會做實事,空有一張嘴不行,就是博通墳典明于教化,也必須是授徒一方、教化百千的當世大儒才有資格來考。
所以設立這么些年,諸科都是空置。不說沒人來考,就是有人考,也通不過。做了實事,直接就能升上去了,不做實事,哪里會有實務經驗,讓人通過考試?同時做多了實事,又哪有時間攻讀,兩制、秘閣的考試都不可能通得過。
也只有如今的黃裳算是一個異數。有才學,有經歷。得到了朝廷賜下進士出身后,還要考一個制科出身出來。這也是為了通向宰輔的道路更加通暢,讓人無可置喙。
黃裳準備考的是軍謀宏遠材任邊寄一科。這一科,就需要考生對邊境上的人文地理有極為深入的認識,同時對國家戰略更得有一個長遠準確的看法,若是考中了,就是放出去做邊臣的路數。這等于是為黃裳量身定做的位置。
當然,考官也很重要。有資格擔任軍謀宏遠材任邊寄這一科考官的,朝中也沒幾人。韓岡是舉薦人,這是得排除,但剩下的呢?呂惠卿在外,剩下的也就章惇、薛向而已。
而且既然是韓岡舉薦,太上皇后那邊肯定得給一個面子。只要沒有犯諱之類的大問題,考官們也沒有異議,她當也不會反對給黃裳一個制科出身的身份。
這就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
但話說回來,再好做官,也不可能隨便交上些文章就可以通過的。制科的地位,既然猶在進士科之上,難度自然遠甚。至今百多年,通過制科的還不到五十。
每一科大比之后,當科排名前列的進士試卷都會公諸于眾,好壞自有世人評判。黃裳若是能通過考試,他的文章自是都會公諸于眾。如果丟人現眼,他考這個制科做什么?已經被賜予進士出身了,若不是為了求一個圓滿,根本不必這般辛苦。
僅有一次的機會,黃裳絕不容許自己有分毫懈怠,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對著茶壺喝了口發澀的茶水,轉瞬又投入到書稿之中。
還真是用功。
聽到從別院傳來的回報,韓岡就想起了當年上京趕考,在王韶家苦讀的自己。
當年幾個月的辛苦,換來了在官場上的通行證。沒有一個進士資格,哪里可能升得這么快?可惜那時候自己根本就沒有黃裳的文才,否則寫些策論編輯成冊呈上去,說不定也能被賜一個同進士出身,也就免去了考前幾個月的緊張沖刺。
不過韓岡從來沒有后悔過那一段時間的苦讀。重新拷問自己對經史掌握,也讓將儒學偷梁換柱成為可能。否則連基本的引經據典都做不到,靠什么說服士林?靠什么與那些大儒辯論?
“勉仲正是關鍵的時候,讓別院那邊小心服侍。讓譚運過來。”韓岡吩咐了一句,便讓管家退下。
黃裳如果通過了制科,自己在朝堂上的助力就多了一分。就算他考的是材任邊寄而不是直言極諫,可只要是制科出身就行了,就有足夠的資格進入御史臺了。
在蘇頌進入西府,沈括就任翰林之后,缺乏在臺諫中的控制力,便是韓岡一系在朝堂上的最大漏洞了。若是臺諫中有了一個可以信重的黃裳,韓岡就可以將重心在學術上,不用太擔心朝堂上的問題了。
就像拼圖一般,一塊塊的將手上的短板補足,韓岡暢想起自己對朝堂的布局,也免不了有些成就感。只是現如今氣學一系在朝堂上只是有了雛形,離新舊兩黨一呼百應的聲勢差了不知多遠,一切都還早得很。
譚運很快就過來了。他曾經是軍器監小爐作的作頭,又曾經兼領過斬馬刀局,在韓岡手下辦事得力,算是韓岡在軍器監的親信之一。現在就被韓岡提到了鑄幣局過來,與另外一名從京中錢監提拔的官員,同勾當鑄幣局公事。加上名義上提舉鑄幣局的蘇利涉,以及下面的幾個入流和未入流的小官,共同組成了鑄幣局在中央的管理層。而地方上,還有幾十名管理著各地錢監的低品官員,同樣屬于新組建的鑄幣局。
從地位來說,鑄幣局自從屬于三司鹽鐵衙門之下出來,并改為現在的名字,其在官場上的序列并沒有改變多少。依然比軍器監、將作監這等政事堂之下第一級的衙門,要低上一等。只是因為有蘇利涉這樣的大貂珰來主掌,比火器局、板甲局要略高半級。
但局中的流內官之多,卻是要在一干寺監之上。而且很不好管理——各地錢監的監當官要么是宗親、國戚,要么是哪家高門顯宦的蔭補子弟。犯了錯要打板子,立刻就有一堆親朋故交過來幫忙說情。
幸而譚運的工作是在實務上,人事上的問題都由另外一位勾當官負責,用不著他勞心費神。而且局中人不會不知道,真正統掌鑄幣局的是韓岡,若是惹到他翻臉,太上皇后都不會保。這些錢監官員,聰明人不多,可會看風色的不少,沒人敢犯韓岡的虎威。到現在為止,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還都沒有燒出去。
鐵質小平錢,青銅折五錢,黃銅當十錢,這三種幣值最小、但發行量卻必然最大的鑄造錢幣,也很快就在技術上成功了。經過小范圍的試鑄后,得到了太上皇后和兩府認可,已經將模具發了下去,正在大量鑄造之中。現在仍是存在庫房內,等到冬至之后,便立刻會通行天下。
不過人事和生產上的順利,不代表技術上的順利。最新一次的模鍛實驗今天又失敗了,譚運過來也是帶著請罪的性質。
試圖制造鍛機來壓制銅幣、銀幣、金幣,在現階段看來,依然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
銀幣、銅幣的原胚可以先鑄造出來,連紋路花樣都不需要,僅僅是光面的金屬圓板,實在不用費太多事。可模鍛沖壓的機器,卻是很讓人傷腦筋。動力源好說,水力、風力、畜力都能用,可怎么將這些動力轉化成能夠連續將錢幣沖制成型的機器,還沒有哪個工匠能給出讓人滿意的答案。
另一方面,沖壓還需要模具。就像鑄幣需要的母范一樣。但能夠使用幾百次上千次、最好是數萬次的沖壓模具,需要堅硬耐磨的材質。可在這個時代,不論現有的哪一種合金,都做不到要求中的機械性能。
不論是冷鍛還是熱鍛,這兩個問題同樣都有著難以解決的問題。
不過鑄幣局中劃撥的研發資金足夠使用。模具和機器各有三組人馬在不同地方刻苦攻關,誰先成功,誰就能拿到一個大使臣的懸賞。武官從小使臣升大使臣,不亞于文官自選人轉京官的難度,這么大的胡蘿卜吊在面前,韓岡不愁那些工匠不拼命。
論起用心刻苦,那二十多位工匠,并不比黃裳差到哪里。
韓岡所要做的,現在也只是等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