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浪費了。
登著發解試取中名單的榜文終于貼出來了。
雖然不在最上面,可看到自己名列其中,宗澤的心情也還是輕松了一點。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意氣風發,有人掉頭而去。
人生百味,就在榜文之前。
“汝霖,恭喜了。”
一名同學走了過來,向著宗澤拱手。
“同喜,同喜。”宗澤拱手回應。
這位同學的位置更在他上面,方才如此得意。宗澤只是微微一笑,立刻又收斂起來。跟他一起過來看榜的幾個朋友仍在榜單中尋找著自己的姓名。不過機會很是渺茫。至少宗澤,并沒有看見他們的名諱。
天下四百軍州總共也不過五千貢生,能分給國子監甚至不及百人。相對于兩千多名國子監生,能夠得到貢生資格的數量,未免太少了一點。
輕輕嘆了一聲,宗澤往后退了幾步,等著幾位朋友自己放棄。
漸漸的,宗澤的幾位同窗好友都放棄了。不到百人的名單,如果真的有他們的姓名,并不需要尋找太久。幾人之中,也只有宗澤一人得列名榜上。
“汝霖,恭喜了。”
“恭喜,汝霖。”
看著幾位沒能應舉的同窗過來向自己道喜,宗澤的臉上甚至無法維持住笑容。在看見即是兩浙同鄉、處得又最好的劉正夫道喜之后掉頭離開,臉上的笑容更是完全不見了。
但宗澤也知道不該生氣。換作是他自己,如果朋友中舉,而自己沒有,在恭喜之后,一時間怕也很難在一起。此乃人之常情,宗澤也不會將自己想得太超然。
“別太介意。汝霖。”熟悉的聲音在宗澤身旁響起:“德初只是一時喪氣,過些時候就好。今天就算了。明天給你置酒慶賀。”
宗澤回頭,不出意外的看見李常甯略嫌蒼老的臉。
“安邦兄。多謝了。”
宗澤向李常甯行了一禮,言辭甚恭。他畢竟還年輕,不知道如何處理好這樣的局面。
李常甯是與宗澤平常來往最多的幾位同學中,年紀最長的一位。四十多歲,雙鬢已白。學問很好,在同學中,向來為人所敬服。只是學術見解有別于時風,十幾年來幾科總是不中。這一科,甚至連貢舉的資格都沒拿到。
李常甯拱拱手,也先行告辭。離開時笑容又轉為慘淡,讓宗澤看得心中堵得慌。
他清楚,這位家在開封的同窗前輩已經沒有幾次機會了。四十五六都還不中,難道要考到五十、六十?說是五十少進士,但當真五六十歲中舉的,其實也沒有多少,更沒有什么前途。
如果李常甯這一次能中舉,還能試一試特奏名。三舉不中,就能求朝廷一個恩典。這是給如陜西那些中進士很少的路份的優待。李常甯本打算這一科若不能中,干脆走特奏名得個功名,拿份俸祿好了,可惜這一回連解試都沒過去。
“汝霖,恭喜了。”又是一人過來向宗澤道喜,隔著好幾步,就大聲叫了起來。
見到是平時不算親近的張馴,宗澤笑了一笑:“幸好主持發解試的不是蘇舍人,否則宗澤也難附驥尾。”
蘇軾回京,還是直舍人院,而且他又是在考官名單定下來之前回返京城。當消息傳來,國子監幾乎是哀鴻遍野,人人膽戰心驚,都怕朝廷任命蘇軾為國子監和開封府的考官。
國子監這幾年流行的文風,與蘇軾的風格截然不同。他要是做考官,多少在國子監內部考試中名列前茅的學生全都得撞墻。就如當年太學體一頭撞上歐陽修那般凄慘。
宗澤的風格也與蘇軾完全不同,對戰局分析,冷靜而絲絲入扣。但換作論時弊,卻又是在冷冽中隱含鋒銳。缺乏俊逸飄逸的感覺,卻多了幾分犀利深刻。如果登科場,撞上蘇軾,必是折戟沉沙的下場。
“別忘了還有知貢舉。”張馴給勾起心事,沉聲道:“蘇舍人至少能做個副手。”
宗澤搖搖頭,怎么可能讓蘇軾來同知貢舉?新黨的人還沒死絕呢。
之前猜蘇軾會主持解試,也是因為看見他正巧這個時候入京,一時謠言起。現在冷靜下來,再看看蘇軾這段時間在朝堂上的表現,就知道他依然沒有歸附新黨,兩府諸公怎么可能會給他同知貢舉的機會。
“不可能的。”宗澤說道,又解釋著。
“的確如此。汝霖說得正是!”
聽了宗澤的解釋,張馴立刻又意氣風發起來。之前覺得沒有考好,還嘆著讀書誤我,現在榜單一貼,張馴名列其中,倒又是振奮了起來。年歲不比李常甯小多少的他,正紅光滿面,如果現在跟李常甯站在一起,說差一二十歲都有人信。
想起李常甯,還有那幾位朋友,宗澤心中就是一沉。正想告辭離開。張馴卻拉著他問道:“汝霖,你消息一向最是靈通。聽說朝廷明年要重開制舉,這消息可是確實?”
“是真的。”宗澤點頭。
宗澤由于經常為報社寫文章,在兩家快報那邊人面很廣,消息更是靈通。而且跟外面幾經扭曲的流言不同,從報社那邊得到的新聞更加真實確切。
“愚兄還聽說,這一回,制舉十科都會開科取士,不像過去,只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才識兼茂明于體用和茂材異等三科錄人。”
“的確是這樣。”宗澤又點頭。
盡管開國以來,十科之中的確只有張馴說的三科取中過,但這一回情況不同,提議重開制科的韓絳希望能夠多取長于實務、明于識見的官員,而兩府諸公對此全都表示了贊同。
“宗澤聽說曾兩番輔佐韓宣徽用兵河東的黃勉仲,正在準備參加制科。雖不知到底是那一科,不過肯定不是直言極諫和才識兼茂兩科。”
至于茂材異等,那是給白身庶人的,黃裳早有官身,參加不了,這都不需要宗澤多言。
而且這一回朝廷重開制科還有一個說法,是韓岡在背后鼓動的結果。其目的是為了幫助他門下最親信的幕僚黃裳。
黃裳前日先得賜進士出身,而后重開制科的詔令又緊隨而來,不得不讓人有此聯想。
但這件事,宗澤并不打算對外泄露。沒來由的消息,大半都是猜測,自然不能胡亂散布。
聽了宗澤說,張馴的興致更高了幾分:“那可就是太好了。愚兄雖不才,倒也有心試一試秘閣閣試的水深水淺!”
羨慕蘇軾、蘇轍兩兄弟,剛剛考中進士沒幾年,又考中制舉的士子,在國子監里有不少。但有底氣想去考試的,卻并不多。不過論起學問,張馴在國子監中,倒的確是有資格的一個。他是百名上舍生中的一員,更是太學學錄之一,算是半個老師,只是運氣不好,有一次考砸了,否則根本不用參加解試。
宗澤也曾經幻想過自己能先中進士,再中制科。制舉十科,有官身者只能參加其中六科。但這六科里面,可是有識洞韜略運籌帷幄一科。對于這一科他還是有幾分底氣的。只要朝廷以此開科,他還是想去試一試。
找兩名侍制以上的重臣舉薦,也不是做不到。私下里,他也聽說過,太上皇后很喜歡他當日解析河東戰局的文章。若當真能到御前,太上皇后那邊反而好通過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過得了兩制和秘閣兩道關。
想要考制科,第一關要有兩名重臣推薦,第二關,要上平日的策、論各五十道,供兩制審核,要詞、理俱優方能通過。接下來是要通過秘閣考試,要連試六篇論,這是最大的難關。只有通過了閣試,才能進抵御前。
一想到有機會能早一步施展自己的才華,年輕氣盛的宗澤,當然不愿意先在州縣幕職上,耗上十年的時間。
不過在這之前,還是得先中了進士再說。宗澤看著興致高昂的張馴,心中想著。如果上天眷顧的話,或許真的能在幾年后,追上黃裳的步伐。
“汝霖,過去少了親近,都是愚兄不是。難得同科中舉,今日不妨小聚,不知可否賞面?”張馴興奮之后,出言邀請宗澤。
就是才名如張馴,也不禁要羨慕面前的這位年輕的國子監生。年方弱冠便名震京中,被視為未來名震四夷的帥臣。雖有趙括、馬謖之譏,但據說有很多重臣都認為,只要能夠給他鍛煉的機會,不揠苗助長、遽然授其重任,只消十幾年的時間,當能成為一方名帥了。
要知道,搜遍朝廷,能稱為真帥臣的,也就那么幾個。第一等的呂、章、韓這三位,下一等,甘涼的游師雄、西南的熊本,除此之外,能讓朝廷放心的還有誰?宗澤能被許為未來的帥臣,未來可謂是不可限量。
平日上舍生和內舍生接近的不多,對宗澤這個名人也只是泛泛之交,但現在有機會,當然要多親近一下。不說別的,只是一個消息靈通,就足以讓張馴設法跟他拉近關系了。
可是對于張馴之邀,宗澤并沒有多想,搖搖頭,婉言拒絕:“如今也只是解試,不得進士不能論功。宗澤之材又不如人,中舉乃是僥幸,今日回去后,就要用心苦讀了。”
言罷,一揖到地,就轉身離開。這時候,哪里還有時間與閑人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