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禮畢后,李靖樂呵呵的請秦氏父子進了正堂,分賓主而坐,置茶相待。
李靖拿出皇帝賜予的那根靈壽杖試了試,甚為滿意,笑道:“皇帝陛下真是體恤下臣,這拐杖正合我身形。他日理萬機還有閑暇分心料理此等小事,真是令人感佩呀!”
秦叔寶說道:“老大哥,皇帝陛下對你的恩寵,那的確是非比尋常。大庭廣眾之下他也與你稱兄道弟,實則令我們這些老臣,都心生妒意啊!”
“哈哈,叔寶說笑了。”李靖大笑的坐了下來,請他們父子喝茶。
秦慕白一直靜坐于旁聽李靖與父親聊天,細致的觀察李靖。總的來說,李靖給秦慕白的感覺很沉穩,也很平易近人。越是真正的大人物,反面越沒有架子越不會裝腔作勢。若是走在市井之中,旁人不知他是衛公李靖,他這個掃平半壁江山戰無不勝的大唐軍神,看上去就是個和藹可親的臨家老頭兒。
李靖的家中也十分簡樸,大抵大唐的高官巨宦們都崇尚節儉,這衛公府和秦府一樣的陳設簡單,但是十分的干凈整潔。正如李靖的為人,低調簡約,一絲不茍。
閑聊幾句之后,秦叔寶直言道:“老大哥,數年不見,愚弟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前來,便有事求你。”
“叔寶何言一個求字?有事不妨直言。”李靖面帶微笑說道。
秦叔寶便指了一下秦慕白,說道:“犬子步我后塵投身戎武,雖是學了些花拳繡腿,但對于戰陣兵法卻是一無所知。老大哥你也是知道的,秦瓊一介匹夫只知舞槍弄棒,若說教習犬子兵法,雖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愚弟才想到將犬子帶到老大哥這里來,請你點撥一二。”
“這…”李靖微擰了一下眉頭,枯瘦的紫樘色大手輕撫著亮白的長須,沉吟半晌,說道,“叔寶,你我相交多年,我的脾性你是知道的。”
“當然。”秦叔寶呵呵的笑道,“因此愚弟也絕不敢強人所難。反正愚弟只是潑皮著這張老臉開了口,老大哥不必有任何為難。收便收,不收便不收。愚弟全憑兄長主張,絕無多言。”
“叔寶,你的為人我也知道,是從來不開口求人的。今日你尊口已開,我本不好拒絕,只是…我真是有難言之隱。”李靖面露難色的說道。
“可否說出來,讓愚弟為兄長參詳參詳?你我這么多年的兄弟了,一則愚弟絕不會勉強于你,二則,若有困難愚弟定為兄長兩肋插刀再所不辭。”秦叔寶說道。
“叔寶仍是這般好義氣。”李靖看了秦慕白一眼,略微笑了一笑,說道:“反正慕白也不是外人,那我便直言相告了。其實,至從北定突厥之后,我就一向閉門少出了,更不提收徒傳授兵法。此前我收了兩個門生,一則蘇定方,二則侯君集。此二人如今都已獨立門戶,而且幾乎與我斷絕了往來。叔寶,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什么?蘇定方和侯君集與你斷絕了往來?”秦叔寶劍眉立豎略露一絲怒意,“他們竟敢如此不尊師重道?”
“非也非也,這不怪他們。”李靖重眉微擰,說道,“是我要求他們這么做的。還有此前與我忘年之交的李勣,也與我鬧出了矛盾,老死不相往來。”
“這…”秦叔寶面露微愕沉吟片刻,終是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秦慕白心中暗忖,似乎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李靖功高震主,是軍隊里獨一無二沒人可以取代的軍神,幾乎是大唐軍隊的象征。這樣的一個人物,在軍中擁有的威信自然是無人能及。現今,他的徒弟蘇定方與侯君集已然獨擋一面都成了統掌兵權治繕一方的大將軍。如果還公然與李靖往來甚密牢牢抱成一團,讓皇帝怎么想?到時候,恐怕只要他李靖愿意,輕輕的揮一揮手便千軍萬馬應者云集,或許就能巔覆了他李世民的王朝!
因此,李靖才出此下策,斷絕了與蘇定方、侯君集等人的往來,并與李勣鬧得勢同水火。如此一來,軍中的將領彼此不睦,皇帝才有可能從中調擺和駕馭。如若所有的掌兵大將都牢牢抱成一團…那恐怕李世民這個皇位都要如坐針氈了。如此一來,既是李世民的危機,同樣也會是李靖、李勣與蘇定方等人的危機,乃至于是整個大唐的危機!
李靖,的確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能夠主宰現今大唐命運之人!
“如此,我李靖還敢收徒么?”李靖呵呵的笑,多少透出一點苦澀與無奈,他說道,“叔寶,不是我不近人情,也并非是看不起慕白。實則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如此。”
“老大哥智慮忠純,所做做為一切都是為了大唐社稷與皇帝陛下,愚弟無話可說。”秦叔寶遺憾的嘆了一口氣,“如此說來,只能感嘆三郎沒那福份拜入你的門下了!”
此時,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說道:“衛公,父親大人,此事無妨。在下想學兵法,也不過是為了替大唐效力,為皇帝分憂。但若拜師衛公會帶來諸多困擾與麻煩的話,那正與我的意愿背道而馳了。因此,我現在倒也不想拜師衛公了。”
“哦?”李靖輕咦了一聲,一雙老眼凌厲而飛快的在秦慕白臉上掠過,心中暗道:這小子倒是聰明,看來是想通了我剛才那番話中的意味…他趁前來奉送帝賜之物的時機說起拜師,還請了他父親一起來游說,儼然是志在必得,并且有恃無恐。
李靖想道:大唐的公侯軍武仕家子弟,想要拜我為師者不知凡幾,但也人人知曉我李靖功高震主閉門謝客,唯恐與我交成甚密后受到猜忌惹上麻煩。唯有秦慕白如此堂而皇之的來拜師,他難道是個白癡么?顯然不是!他是皇帝的近臣,哪能不知道我李靖現在的處境。既然他已經來了并開了口…那是否意味著,他已經得到了皇帝的默許?
想到此層,李靖不由得眼角微然一亮,隨即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說道:“難得你們父子如此體恤于我,我甚是感激。對了叔寶,今日閑聊家常,我倒有件事情想向你求證。”
“老大哥不妨說來聽聽。”秦叔寶說道。
“呵呵,也是人老了,閑來無事,聽聞一些傳聞便頗為好奇。”李靖笑道,“早前曾聽聞,皇帝收回成命撤消了下嫁高陽公主給房遺愛的傳聞,可有此事?”
秦叔寶心中微然一亮,隨即哈哈的笑道:“此事,合當問犬子!”
秦慕白面露尷尬苦笑兩聲,說道:“不錯,正有此事。”
“哈哈!”李靖大笑,“我還聽聞,正是你秦慕白將高陽公主請出皇宮,送到了吳王府上居住,可有此事?”
秦慕白繼續苦笑:“不錯,正是如此。”
“呵呵!”李靖撫髯長笑,“如此說來,皇帝意欲將高陽公主賜婚于你,也是真有其事嘍?”
“哈哈!沒想到老大哥整日幽居于府中,對外面的消息仍是如此靈通。”秦叔寶大笑,“此事我都還沒有向犬子打聽,今日不妨和老大哥一起,問個清楚。”
此時秦慕白心中尋思開了:無緣無故的,李靖怎么突然問起這個“八卦”來了?這個老人精,在打什么算盤呢?難道,他要問清楚我是否會成為皇帝的‘女婿’了,探明我是否是受了皇帝鈞命與舉薦前來拜師,再決定是否收我為徒嗎?
李靖這樣的人,智深如海謹小慎微,不管他現在心里在想什么…我就賭一把好了!反正,我和高陽公主的事情已是公開的秘密,說出來也沒什么可丟人的!
“回衛公、父親大人的話,關于賜婚一事…”秦慕白面露尷尬,有些吞吐的說道,“實不敢相瞞,陰妃娘娘曾與我口頭提及過。一切,也僅限于如此。”
“呵呵!陰妃娘娘是高陽公主的生母,她既然已經開了口,那就表示皇帝早有授意,否則她又怎么會自作主張?如此說來,老夫便要恭喜你們父子哪,秦家迎娶公主,那是遲早的事情!”李靖哈哈大笑的說道。
“如若果真如此,便是皇恩浩蕩,我秦氏一門感激涕零。如若只是傳聞或是戲言,那也只能付諸一笑哪!”秦叔寶也大笑道。
李靖呵呵的輕微,微瞇的眼睛細細打量了秦慕白數眼,然后悠然說道:“慕白,并非是我不愿收你為徒,實則…我這衛公府,現在表面看來安寧如水,但卻是個多事之地。難得你如此勤勉好學,老夫也不忍生拒于你斷了你的求學之路。這樣吧,老夫這里有一部近兩年親手撰寫的兵法,還只完成了一半。你若不嫌棄,就請拿回去抄閱一份然后仔細研讀。若有不明白的地方,隔三岔五,可來我府上向我詢問。”
秦慕白聞言,頓時大喜過望。他按捺住心中狂喜,從坐榻上起了身對著李靖就要拜下去。
“且慢!”李靖低喝一聲將他叫住,“不可對我行拜師之禮!”
“這…是為何?”秦慕白有些茫然的問道。
秦叔寶也起了身,呵呵的長笑走到秦慕白身邊,拍著他的肩膀說道:“我的傻兒子,就聽你李大伯的吧!”
“如此…晚輩便叩謝衛公賜書之恩!”秦慕白仍是拜倒了下去。
“呵呵,好,起來吧!”李靖撫髯微笑,點頭道,“一本破書而已,用不著行如此大禮。來,你們父子二人隨我來書房,我取書于你。”
“謝衛公!”
父子二人隨李靖走到書房,但見這斗室之中汗牛充櫝書籍如山,卻又收拾得相當整齊一塵不染。
李靖走到一個書架前,讓秦慕白從上面搬下一本古藍書盒裝載著的厚書,放到桌幾上攤放開來,從里面取出一本半尺厚的大書。
書扉之中有手寫的三個龍飛鳳舞之字——《玉帳經!
“此乃老夫近兩年開始撰寫的兵書,其中囊括了譴將治兵、行軍作戰、扎營斥侯、天時水文、排兵布陣與諸多治救軍中疫疾的方子。”李靖說道,“對于常年行軍打仗的人來說,這些都是了然如胸的東西。但對你這個未經戰陣之人卻甚是合用。此書已經完成了上部,暫告一段落。你不妨取走抄襲一本,然后給我送回來,好讓我完成下部。”
“多謝衛公!”秦慕白拱手正拜,然后脫下身上的麒麟披風,小心翼翼的將這本兵家至寶包了起來。
宋代有詩云——“九壤臥龍呼不起,乳臭談兵空滿耳。書生未識玉帳經,且抱此圖究終始。”
《玉帳經,是李靖的諸多兵法著作中,集大成之作,在后世有宋一代,幾乎成了兵書的代名詞!
雖然秦慕白一時還想不太明白,李靖為何只賜兵書不收徒,但能有這本兵書,那也很不錯了!
一個凝煉了千古兵家大唐戰神的畢生戎武經驗的心血之作,簡直就是萬金難求!
“叔寶,慕白,你們父子二人別嫌老夫小氣啰嗦。”李靖說道,“老夫的這本兵書,你們切不可外傳于任何人。否則皇帝陛下那邊…”
“衛公放心,晚輩一定恪守衛公教誨,不會讓任何旁人看到此書。”秦慕白鄭重的抱拳道。
“好。男兒一諾,值比千金。老夫相信你。”李靖面帶微笑的點頭道。
“兩日之后,晚輩將此書原書奉還!”秦慕白鄭重承諾道。
“好!后天的這個時候,老夫便在此處恭候于你!”
稍后不久,父子二人辭別了李靖,出府歸家而去。一路無話,父子二人各懷心事快馬回到秦府,時已天黑,萬家燈火。
下馬之后,二人直接進到了秦叔寶的房中,打開了那本厚重的兵書。
“不錯,的確是李靖的親手筆跡,每一個字都是他親手書寫上去的。”秦叔寶粗略翻了一翻辯認了一下筆記,又將書合上,鄭重說道,“三郎,李靖如此慷慨大方,將他畢生的心血都賜予了你,你可一定要珍惜機會,并信守承諾!”
“父親放心,孩兒知道該怎么做。”秦慕白也正色的回應道。
“嗯,好…”秦叔寶這才坐定下來,如釋重負的吁了一口氣,“方才李靖一口回絕,我還以為此事已經無望。李靖為人就是這樣的,凡事都很有原則,在大事上更是從不逾雷池半步,極為謹慎小心。方才他突然又改變主意賜你兵書,一時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慕白,你可曾想過李靖為何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秦慕白擰眉沉思,搖了搖頭:“孩兒不甚清楚。”
秦叔寶呵呵的笑了笑:“你想不清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為,你對我們這一輩人與皇帝之間的事情,不甚了解。其實李靖這一生,只主動收過蘇定方這一個徒弟,傳授其兵法韜略。后來,侯君集在皇帝的極力推薦之下,成了李靖的門生。方才,李靖問起高陽公主一事,大約也是想透了,是皇帝舉薦你去的。雖然這一次皇帝沒有強硬的下令讓李靖收徒,但誰又能拗得過皇帝的面子?于是,李靖不得不慎重考慮是否收你為徒了。”
“那為何他又不直接收我為徒,而是只賜兵法?”秦慕白問道。
“這里面就更有學問了。”秦叔寶說道,“皇帝既然沒有明說讓他收,他怎么敢擅做主張就收了?李靖的兵法,那不僅僅是他一人的書籍著作,更是大唐的國珍,也是兵家的至寶。兵者,國之兇器!李靖要是隨便收徒,將兵法韜略傳給了一些肖小之輩,將來如此拿來禍害社稷,那豈不是大唐之禍?因此,李靖在收徒這件事情上,一向是極為謹慎的。就算是皇子國戚找他拜師,他也一概嚴辭拒絕。”
“但是這一次,是皇帝讓你去找李靖拜師的,那皇帝的用意也可謂深刻了。”秦叔寶接著說道,“一來,看他李靖是否正如外界傳言所說的那樣,收徒極為謹慎;二來,也考驗他李靖,是否唯皇命是從。三來,更深層的用意…或許,皇帝也想看看李靖這兩年來撰寫的兵法!”
“什么?!”秦慕白愕然吃了一驚,“皇帝讓我給李靖送這么一條靈壽杖,有這么深層的用意?”
“所以,我很早就奉勸過你休要小看了皇帝,他從來不做任何無意義的事情。”秦叔寶說道,“你想一想,李靖能為李家打下這半壁江山,他的兵法將意味著什么?這就如同,你的府里養了一個絕頂的武林高手,擁有一把吹毛斷發的寶刀。你身為家主,就算對這個高手絕對信任,但會不想看看他這把刀是什么樣子的么?”
“父親睿智,說得一點不錯…如此這個武林高手使的是毒而不是刀,就更有必要看看了,而且至少,自己要擁有解藥。”秦慕白恍然大悟的點頭道,“那孩兒現在,是否應該先將這本兵書,送到皇帝陛下那里過目。”
“聰明。方才我們臨走之時,李靖不是還隱約的提了一句‘否則皇帝那邊’么?這只老狐貍,就是在暗示讓你將兵書先送到皇帝那里去,請上御覽。”秦叔寶一揮手,“事不宜遲不必停歇隔夜,你馬上就去!”
“是!”
看著秦慕白背著厚厚的兵書飛馬出家門,秦叔寶撫著長髯呵呵的發笑了,自言自語道:“怎么樣,姜還是老的辣吧?臭小子,還得多學著點兒!”
時值暮鼓時分,宮門即將關閉。秦慕白便直接從北門玄武門而入,來到后宮蓬萊殿,果然找到了李世民,他正如往常一樣在這里和李治、李明達吃晚飯。
應付過了兩個小家伙,君臣二人進了書房,秦慕白直接將兵書卸下擺放在了李世民的書桌之上,說道:“陛下,微臣前去找衛公拜師,但衛公不肯收微臣為徒,只傳了這半部兵書。微臣不敢自專,因此將兵書拿來,請陛下定奪!”
李世民呵呵的笑,伸手撫了撫墨香猶存的《玉帳經,都沒有伸手翻開,說道:“既是衛公傳給了你,那你就好生研讀吧!”
秦慕白故意的怔了一怔:“陛下…難道不翻開看看這書么?”
“不必了。”李世民微笑道,“此等小事,你其實不必回報予朕的。這是你與李靖之間的事情,不涉及到朕,你又何必如此鄭重其事呢?”
“微臣只是覺得…”秦慕白吞吐了一下,說道,“如果是陛下賜下的兵書,微臣會讀得心安理得一點。如若瞞著陛下擅自自專,微臣會有欺君之感。”
“呵呵,言重了。”李世民輕松的笑道,“既然你要這么說,那好吧,這部兵書就當是朕賜給你的。”
“謝陛下!”
“好好收起來,這可是兵家至寶。”李世民看著秦慕白,意味深長的微笑,“你拿回去好好讀吧,如若有閑暇,朕或許還會與你討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