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
南京下關碼頭,一艘江輪拉著悠長的汽笛駛入了碼頭。在日本人封鎖了北部中國海以后,1932年春的下關碼頭和上海灘碼頭一樣,成為南京國民政府治下最繁忙的港口,南來北往的貨物和旅客都在這里入埠。如今北部戰事吃緊,整個碼頭反而變得愈加繁忙起來,除了一些投機倒把的商人準備去做東北軍張學良的生意外,相當一部分旅客都是想要乘坐津浦線鐵路,從南京前往東北投軍的熱血青年。
“讓讓,麻煩讓讓嘞…”
“別擠,別擠,讓孩子先過…”
江輪靠岸,一堆苦力哈哈和黃包車司機就圍了上來,當然還有一些旅館客店的拉生意的掮客,將原本就不太大的碼頭,擠得水泄不通。
柴春等眾人先上了碼頭才帶好唯一的小行李箱,穩健地踏上跳板,準備上岸。
“小心”
人潮擁擠,前方一個孩子因為被擠了一下,頓時掙脫身后父親的手,眼看就要落水。
說時遲那時快,柴春的左腳猛地一伸,右腳死死地定在跳板上,動作迅速穩健,險而又險地勾住了小孩身上的衣服,把她拖了上來。
“謝謝恩人,謝謝,謝謝。”
柴春笑笑,示意無事,目送兩父女遠去,從他們的衣著和隨身帶的包裹來看,應該是所謂的鄉下人來上海灘找事做的。孩子不過五六歲的光景,卻要和父親流浪上海灘,為了遙遙無期的溫飽夢想而掙扎,真是可悲可嘆。他不由想到了西南,在那里,不只是自己曾經免費上學,其他的孩子到了年紀也能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念書,相比起他們來,這個小孩幾乎就是一個南京政府治下鄉村孩子悲苦命運的縮影,很可憐。“老無所依,少無所教。這一切總有一天一定會改變的。”
“真的嗎?”
柴春剛說完,旁邊一個同樣帶著行禮箱的女孩就面帶笑意地望著他。少女一身典型的國民政府治下的女中學生打扮,短短的學生頭,小小的瓜子臉,皮膚很白皙,水靈靈的,一看就是出身比較好的人家。剛才她已經在岸邊看到柴春利索救人的樣子了,現在又聽到他說話有些特別,不禁起了好奇。
柴春沒有回話,這個女孩雖然有著超過常人的美麗,但他卻不愿意接觸,反而提著箱子向前走,招來了一輛黃包車,就直奔市區了。
“你這人真沒禮貌。”丫頭一跺腳,沒想到碰了個沒趣。
第二天,津浦線開往天津的火車上,柴春坐在簡陋的火車廂中,對比起曾經在西南坐過的火車,連他這個窮人家的孩子都覺得有些不習慣。在西南,雖然火車不豪華,但整體比自己這個車廂強太多了。
想起來之前總長說的話,柴春就滿身熱血。
“…我屢屢幫你,并沒有別的想法,只是想看看給人一個機會,或者改變一個人命運后,他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多遠。說句心里話,只要我一個命令,你日后的路肯定會比別人順得多。但是,我不能這樣做。正如當年我早已家財萬貫卻不給你真金白銀一樣,這個世界,許多東西都是要靠自己去爭取的。而且,在我這個位置上,幾乎不可能給予你什么特殊照顧,我能幫你的,只是給你提供機會。正如當年,我在昆明遇到你時,絕望之際,給你一個機會。當你母親受了冤屈時,我也給予了你幫助。
你是一個非常有軍事才華的人,自己的路需要自己去闖,給你兩個選擇,去東北,或者去四川,只有這兩個地方能給你施展才華的機會。
你可以把我當做總長,也可以視為我恩人,或者叫我大哥,只要你能為這個民族做出貢獻,有所成就,我都會為你自豪。”
“我去東北。總長教訓的是,踏踏實實做人,實際行動愛國。我一定會用自己的熱血,捍衛這個民族,為民族的復興做出貢獻。”
“你去吧,作為華夏軍校這一屆最優秀的畢業生,我對你充滿期望。至于你的母親…無論你將來如何,就算萬一為理想付出了生命,我也保證她終生衣食無憂。去吧,男兒當自強,志在四方,亂世之中正是你們年輕人的機會。無論是為了實現理想,還是為了護衛這個民族,或者想要出人頭地,這都是絕好的機會。”
柴春捏緊了拳頭,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行的,這四年的軍校生涯讓他收獲頗豐,不但成為了這一屆畢業生中最優秀的步兵科學員,而且在最后的畢業實戰模擬演習中,得到了蔡校長親自頒發的優秀學員第一名獎狀。
不知不覺,火車已經到了天津,下了車,還沒出站就聽到有人在身后喊,沒想到卻是那個在下關碼頭見過一面的美貌少女。
“有什么事嗎?”或許是再次的相遇,讓柴春少了些冷酷。
“你這個人怎么冷冷的,也是去錦州投軍的吧?”少女見他總是一副酷酷的不肯多說的樣子,真忍不住想捉弄一下這個身著新式中山裝的青年,“嘻嘻,我也是去錦州的。”
“你好”對于臨戰之際敢于奔赴錦州的熱血青年,柴春還是很尊敬的。
“你說話真簡單,咯咯,我一個人去錦州挺害怕的,要不你和我一起?”
“好。”柴春點頭答應了,這個少女說得有理。
“別冷冰冰的了,說不定以后我還能救你一命呢。”
柴春微微一笑,去投軍總是要上戰場的,這丫頭不是在咒人出事嗎。不過也不管她,徑直幫她拎起箱子,就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幾天后,柴春帶著這個好奇寶寶,終于到了錦州。他也弄清楚了,這丫頭叫杭惜湖,取得是西湖的諧音。她居然是杭州城內一個醫學世家的千金,念書的丫頭,聽說東北戰事將再起,和幾個同學一合計就準備跑東北投軍。結果幾家的大人跑到碼頭,把幾人追了回去,唯獨這個杭惜湖早一步上船,一個人膽大包天地來了東北,準備去做醫護兵。
用她的話說,女人不能打仗,但卻能幫助男人打仗,自己家學淵源,做個醫護兵一定夠格。
兩人很快投了東北軍。因為柴春是華夏軍校的優秀畢業生,自然被分配到了教官隊,和其他的一些西南軍志愿教員一起,整訓東北軍新兵。杭惜湖也順利地進入了醫護隊,成為了錦州戰地醫院的一員。
此時已經是2月5日,錦州一帶的戰爭煙云越來越濃密。
以錦州為總前鋒,整條防線由三道坎組成。前鋒自然是錦州,這里也是大戰之地。寧愿是防線的中樞,聯通山海關,前接錦州,整條防線被東北軍以合理修筑工事,再駐以重兵,徹底遮斷了遼西走廊。
日軍想要南下,面對張學良重兵把守的寧錦防線,甚至連簡單繞過去都不行,除非繞道內蒙,否則,就算從朝陽—熱河方向繞行,也將遭到東北軍的阻擊。重兵把守的防線,受制于遼西較為復雜的地形,自古就是關內關外的分界地帶,日軍也只有攻下錦州,打通整條寧錦防線,才能順利推進到平津一帶。
柴春來到教官訓練隊幾天時間,除了擔任一個東北軍新兵連的教官連長外,正好趕上了一次教官隊的戰場分析會。因為西南軍過來的‘志愿者’不少,再加上國內其他軍校的優秀學員、教員,整個教官訓練隊達到了一個營的規模。自然,這次戰場分析會是西南‘志愿軍’們私下召開的。
“…日軍集結重兵于錦州外圍,顯然是想畢其功于一役。三個師團的兵力,雖然看起來不多,但別忘了,進駐寧錦防線錦州一帶的東北軍也只有十萬。一旦這十萬東北軍擋不住三個師團的日軍,那么,撤退將成為必然。”
分析會上,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軍官正在做簡單分析,柴春剛來,輪到個人發言的時候,他并沒有發言,初來乍到,對于情況都還沒完全摸清楚,他決定多聽聽其他人怎么說。聽旁邊人說,他才知道那個軍官叫王公亮,據說是來東北的軍職最高的原西南現役軍官。
“東北軍雖然良莠不齊,但有沒有可能集中起精銳部隊,在陣地戰的時候,對敵人進行大縱深穿插迂回呢?”一個教官問道。
王公亮搖搖頭,舉起指揮棒在身后的地圖上比劃著說道,“大縱深穿插迂回戰術,對付這種攻堅的敵人確實有效,而且,也很容易形成一戰時候那種大兵團包圍大兵團的局面。但是,你們別忘了,即便不考慮東北軍的戰斗力,在沒有制空權的情況下,就算派出幾個師去迂回,也只能被敵人的偵察機發現,然后從容調動部隊來阻擊,最后被優勢日軍包圍殲滅。一戰的大兵團包圍大兵團戰局不太容易出現在錦州一帶。”
“這么說來,寧錦防線的頭道坎已經岌岌可危了?”
王公亮點點頭,“東北軍最差的是空軍,而日軍卻集中了一大批戰機,這一點上,東北軍注定要吃虧,這也是我們將防空設施作為防線修筑重點的原因之一。不過聽說張總長這次送來了一批高射炮和志愿軍炮兵,或許能稍微反擊一下日軍的轟炸。這幾個月來,錦州一帶的防線可以說已經構筑的很堅固了,能否守住,只決定一樣東西,那就是東北軍的戰斗意志。”
王公亮是教官隊的副隊長,負責管理西南軍的志愿軍官們,同時也得到了張學良的器重,作戰會議都會讓他參加。當然,這也是對西南的一種尊重。
來之前,柴春已經在軍校和大家反復討論過錦州即將到來的戰事了,對于這場陣地攻防戰,大家討論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守住防線。
想到這里,他提問道,“報告,我有問題”“呃?新來的,叫什么?”“柴春,華夏軍校二十一屆。”
“你就是柴春?那個入學成績第一名,畢業成績也第一名的柴春。我比你早幾屆,算是你學長,說吧,你有什么問題。”王公亮這個學長比較意外,沒想到這么優秀的軍隊苗子也來了。
柴春:“我認為錦州一帶是能夠防守住的。日本人明顯等不及了,他們害怕時間再久一些,整個錦州一帶被修成近乎永久工事。
最近的天氣大家也看到了,整個錦州都冰天雪地的。而日本人卻在這個時候發起進攻,顯然是以為東北軍戰斗力低下,能夠一舉突破防線。
我個人認為,最大的問題不在錦州,而是在關內。眾所周知,日軍的海軍力量很強大,整個北部中國幾乎是他們自己的前院。如果日軍在錦州的進攻受挫,那么他們一定會發起登陸戰,從海上包抄東北軍后路,反包圍二十萬東北軍。”
“東北軍留駐在山海關一線的部隊多達幾個師,寧遠也有大批東北軍部隊,后面又有國民黨第18師跟進,日軍不會有這么大的膽子吧?我認為他們還是會在正面強攻。以優勢空軍和火炮力量為輔,以精銳的陸軍師團攻破東北軍防線。”
眾人各抒己見,現在戰事將起,但變數卻很多。主要是對東北軍的抗戰意志和戰斗力,戰局未開之前,西南軍教導隊的軍官普遍不太看好。王公亮沒說話,其他教官紛紛發表意見,基本都認為防線不太好守,早晚會被日軍以優勢兵力擊破,然后南下。王公亮的意思稍微保守一些,認為具體要看東北軍的抵抗意志。畢竟防線是死的,人是活的。
柴春:“我有一種近乎肯定的直覺,東北軍在這次戰斗中一定不會再不戰而退,反而是死戰錦州。我雖然剛來幾天,但東北軍上下的氣氛給了我一種死戰到底的感覺。尤其是一些軍隊高層,并不像以前軍閥混戰時期那般搖擺。在西南的時候,聽軍校教官講,張學良將軍已經在撤換一批抗戰意志不堅定的軍官。總的來講,我認為這次東北軍將會有不一樣的表現。”
王公亮點點頭,“是啊,全國都在看著,張學良也下了死戰之決心,這個時候,誰抗戰不利,誰就是民族罪人。即便是張學良也要小心這萬民悠悠之口啊。”
“時勢會造英雄的。”柴春近乎肯定地說道,即便東北軍會有一些怕死鬼,或者是抗戰不利的人,但更多的人,將會被時勢硬逼著上,死戰錦州,或許將成為事實。
“希望如此吧。”王公亮又講了一些關于即將到來的戰爭的事情,最后說了一件比較重要的事,“在早上的作戰會議上,張學良將軍提到了教官隊和新兵部隊。如果有教官隊的教官想去前線,現在就可以到以下一線東北軍連隊去報到,擔任連副或者排長。現在不去的也行,萬一戰事不順,也要做好帶著新兵直接上戰場的準備。”
眾多教官紛紛議論,有的人決定去任職連副,畢竟這樣能更早一點上戰場。柴春畢竟來得晚,最后安排下來,他反而留在教官隊繼續訓練新兵,因為一些教官去了一線連隊,而投軍抗日的新兵又太多了,張學良是來者不拒,結果導致訓練教官人手嚴重不夠,他將直接擔任一個新兵營的總教官。
接下來的半個月,日本人都沒有發動進攻,而是不斷地在從后方調集部隊,整個錦州防線上空的日軍戰機也越來越多。柴春抓緊每一天的時間,親力親為地訓練起手下的一個新兵營來。
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些新兵幾乎都是抗日青年投軍,滿腔熱血,在他接手前已經進行了半個月的軍操、射擊等訓練,他需要做的就是在接下來的半個月時間里,教會他們更多的東西。訓練效果也讓他很滿意,唯一的問題是,他很擔心這批新兵上戰場后的表現。
他知道,這里不是西南,不會有那么多時間去訓練新兵們各種門類的軍事技能,他只是特別針對性地要求大家做到幾樣東西。
首先是令行禁止,凡事違背這第一條的新兵,一律被處于軍法,當然,軍法不是殺人,而是讓對方被鋪蓋走人。起先,一些人還不太服這個新兵營長,但漸漸地,一些搗亂的新兵哭著求著也被趕走時,新兵們終于聽話多了。對于有志報國的這些人來講,被攆走甚至比被打軍棍還殘酷。
接著,柴春進行近乎浪費的射擊訓練,每天,士兵們不雙手發軟,肩膀劇痛,他都不會下令停止射擊訓練。此時東北軍可不缺子彈,他也沒有任何顧忌。和射擊訓練一樣的是手榴彈投擲訓練,這一點他也要求非常嚴格,每天士兵們上午練習鞏固射擊,下午就是瘋狂訓練扔手榴彈,除了這兩樣殺敵本領外,他還在新兵營中挑出了一批訓練拼刺,這些大多有點蠻力的新兵,提著他特意賣來的一批大刀,還真比用刺刀有殺氣。
最后,他還特別注意訓練新兵防炮、防御敵人射擊。總的來說,時間太短,訓練也是以緊湊和高效為主。他要做的是抓住任何一點剩余時間,在這些新兵上戰場前,多學會一點東西。
1932年2月24日,準備已久的日軍,終于發動了進攻。空軍的戰機和師團炮兵是最先發威的,整個錦州上空都被隆隆的炮聲和戰機的尖嘯所籠罩,日軍的重炮炮彈和航空炸彈,開始暴雨一般地落下來,砸到錦州城外的堅固防線上。
戰爭,終于再次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