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晚清狀元出身,袁嘉谷卻是難得較為開明的賢德。經濟特科狀元的身份,也使得他不同于普通的八股學子,思想要寬廣得多。
而為官京城之時,編纂史學不說,還一力促成敦煌文物保護,追回部分被外國人意圖以廢紙價買走的經卷。
而之后任職東南,在浙江提學使,也是頗有清廉善學之名。迫于形勢回到云南后,這位晚清遺臣淡然歸鄉,著書為樂,賣字為生。
原本人在中年,滿腔抱負的袁嘉谷,遇到張蜀生后自然是一拍即合。二人促膝而談,說的盡是些關于籌備學校的事情,資金撥給以及教師招攬與設備購進等,整整聊到半夜,張蜀生才回到客棧,出門的時候,袁嘉谷甚至親自送到大門外。
對于袁嘉谷的為人,張蜀生是很佩服的,倒不是受他的什么后世聲名誤導,史料不可盡信,不少高大全的人,歷史上的真正面目估計連男盜女娼都不如。
憑的是他一心編纂史學,清廉自好,有一顆樸質卻不迂腐的愛國為公之心。
憑的是他以晚清舊臣,狀元出身,卻甘愿在昆明租房為生,著書賣字,淡然度日。這種人,缺的不是一顆有抱負的心,而是懷才不遇。也許讓他跟著自己做什么大事,舉什么大旗,那是空談,但讓他當即將籌建的大學校長,那是再合適不過。
一大早,張蜀生遣了一名警衛去幫袁嘉谷辦理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方便幾日后動身回會澤。又派出了另外一名警衛去四處打聽一些關于特殊人才的小道消息。
吃了些簡單的早點,甩手出了門,很久沒有一個人逛街的張蜀生,覺得連陽光都有些不同。
想想后世大街上,看似那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實則大多是寒霜冷臉,冷僻自傲的路人,再對比一番眼前這些雖然衣著簡樸,面有菜色的人們,卻給人一種真實善良的感覺。
“叮叮當當…”載客的黃包車疾馳而過,上面的小鐵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
“冰糖葫蘆誒好吃的冰糖葫蘆誒!”頭裹白巾的老大爺,穿著一間洗的發白的灰衫,身后拖著一群嘴饞的小孩,過街走巷。
“滴…滴滴…”刺耳的老式汽車,按響帶著噪音的喇叭,一路駛過,偶爾能看到車里坐著一兩個衣著華貴,穿金戴銀的婦人,只是不知是名門貴媛還是交際場上一朵花。
“讓一讓,讓一讓,水來了,水來了…”赤腳的兒童,縮著身子,提著長嘴鐵壺,小心地提著茶水路過。
張蜀生駐足街頭,感慨地望著這一切,時代賦予的責任,前所未有的重。
沉思間,一個胸前掛著布兜的少年跑過來,臉上有個清晰可見的淤青印子,攔住行人,以哀求的口吻,一個個拉著問:
“先生,買張報紙吧!”
“不看。”
“太太,來一張報紙吧,求求你了,我媽媽都快餓死了…”
“走開走開。”
“這位老板,買一張報紙吧,上面有昆明軍政府剿匪的新聞…”
“滾開,老子都快窮死了,土匪算什么。老子還想當土匪呢。”
張蜀生停在街頭一個貼著老式電影宣傳海報的木牌下面,看著那少年由遠到近,而報紙卻一張也沒賣出去。
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嘗試,甚至偶爾被推倒,報童都堅毅地爬起來,拍打干凈身上的泥土,小心地擦干凈手掌,再開始賣報。
是啊,這里不是上海灘那些大都市,報紙在這個年份,如果沒有大新聞,是很難賣的。張蜀生掏出小青山卷煙廠試生產的紙煙,夾出來一只,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終于見那孩子走到了自己身邊。
“先生,求求你,買張報紙吧。買一份時報,送一份加印晚報的。”小孩的臉并不突出,或許只是一張代表了這個年代的大眾臉,但張蜀生卻有些心疼他臉上那處明顯是被人打的淤青。
“我娘就要餓死了,求求你行行好,買一張吧,要不加送你兩張都行。”孩子見張蜀生穿著不凡,而張蜀生起初的沉默讓他看到了些希望。
能說什么呢,也許真的是時代的悲劇吧。八九歲的年齡,本來應該在學校里上學,有爹娘撫養,可他卻在大街上挨個求人,張蜀生蹲下腰,吐出一個煙圈,心想,也許自己也有改變別人命運的力量。
甚至許多人都有改變那些最弱勢者的命運的力量,只是他們推諉不做。
“小家伙,告訴我,你兜里有多少張報紙!”
“先,先生,我,我不知道…我只會數十以內的數…”
“不用叫我先生,叫我叔叔吧。”張蜀生默然,孩子臉上帶著純真與膽怯、甚至有羞愧,復雜的神情。拍拍他洗的干干凈凈的臉,替他整理了一下縫縫補補好多次的小麻布衣,給予了一個鼓勵的眼神:“叔叔今天剛好有空,我來幫你一起賣報紙怎么樣?叔叔聲音大,喊一嗓子,整條街都能聽到,這樣你的報紙很快就能賣掉,你也能早點回去照顧你媽媽了…”
“謝謝叔叔。”孩子臉上終于露出了最燦爛的笑容,或許,他這個年紀還不懂得堤防人。
“賣報賣報,某軍閥頭子和三個女人不得不說的故事!絕對刺激,絕對火爆啊!”
“天下奇聞,天下奇聞,某著名畫家畫畫不要臉。快來買,快來看啊,畫家畫畫不要臉,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啊。”
“大新聞,特大新聞,孫大元帥廣東開炮,勢要保證共和到底!”
一份簡單的報紙,原本只是幾個簡單的新聞,被稍稍修飾,就成了另類的大賣點,一大兜報紙幾乎是一會兒功夫就賣掉了。連帶兩人又跑了幾趟,辛苦了一大早上,將平時小孩半個月也賣不出去的份額,一個早上就賣掉了。
昆明街頭一角,總會有路人發現,一個身著黑色修身裝的氣質公子和一個臟兮兮的小屁孩一起在街頭吶喊賣報,引得路人或是駐足買報,或是指指點點。
只是,在這個時候,沒有人認識他。
張蜀生將收獲頗豐的報童送到他家所住的老巷子門口,并沒有跟進去,蹲下身,張蜀生拉著他那雙傷痕累累的小手,笑了下:“知道為什么報紙能賣得那么快嗎?”
“不知道!”小孩手里拿著兩個肉包子,兜里放著賣報紙的一點小錢,開心地笑了,回頭望了一眼巷子深處,隱約能見到貧民窟,“叔叔,我媽媽真的病了…我沒騙你,要不你跟我進去看看。”
“嗯,叔叔相信你。想要買好報紙,以后有機會就要試著讀點書。這里有個信封和一顆藥,藥是我給你媽媽的,相信叔叔,它能讓你媽媽好起來!這個信封是叔叔留給你的,你一定要交給你媽媽保管。記住,十年后的今天,讓你媽媽替你拆開這份信。”拍拍他的肩膀,張蜀生站起來,指了指巷子方向,“回去吧,記得叔叔說的話。今天賣報紙的錢,夠你們生活小半月了,照顧好你媽媽,代叔叔問好。”
“嗯,我一定記得叔叔的話。”小孩高興地朝著巷子中跑去,幾步一回頭,似乎要把這個清早遇到的好人記在心里最深處,想著以后大街上遇到了還能認得出來他。
張蜀生目送著孩子消失在巷子盡頭,還有拐角處他最后那一抹純真的笑,真是一個最勤勞的孩子,苦難無盡卻不自暴自棄,那種為了生活垂死掙扎而依舊充滿希望的表情,幾乎能讓他記住一輩子。
他淡淡笑著自語:“十年,如果你依然心懷希望,叔叔將不會讓你失望。”
捕魚者:也許這一章,許多人會看的不爽,只是我執意寫了,抱歉。稍晚點再更一章,滿足其他讀者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