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黑暗中,那幼獸般的小女孩眼眸里閃爍的希冀,拉斯特并沒有立刻回答。
于是,她的眼眸,一點點黯淡了下來。
“果然,是這樣嗎——”
“我聽鎮長爺爺說,只有那種意外覺醒了超能力,比如可以從口中噴出火焰,操控水流的人,才有機會被守岸人選中。”
“可是我并沒有超能力,不論怎么嘗試都用不出來。”
“鎮長爺爺說,也許守岸人組織里掌握了某種技術,可以幫助人覺醒超能力。”
她的聲音中多出了一絲失落。
“但是,每當我向鎮長爺爺說起想要覺醒超能力的愿望時…原本和藹的鎮長爺爺,卻會流露出相當嚴肅的神情,然后不由分說地岔開我的話語。”
“甚至,就連我想要去鎮外的燈塔,想要和拉斯特哥哥你們認識一下的請求,鎮長爺爺也都會鄭重其事地,用我的年齡還太小,等我長大一些再說這樣的理由拒絕。”
“真是奇怪啊…”
小女孩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明明鎮長爺爺給我們講睡前故事的時候,一說到那段被守岸人救起的經歷,他的眼睛里也有光。”
“但是,每當我說起同樣的事情,鎮長爺爺的態度卻會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仿佛換了個人。”
“原來他說過這樣的話嗎。”
拉斯特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女孩:“那老鎮長還真是個不錯的人。”
“為什么?”
她抬起了那麻木的眼眸:“明明只要加入了守岸人,通過考核、謊稱遺孤、用悲慘的表演引發同情、不論用什么方式進入都無所謂…”
“但只要加入了,我就可以得到最強大者的庇護,去到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拉斯特笑了笑。
他站起身子,走到窗邊的木桌旁,點亮了那盞小小的油燈。
油燈的燈芯被引燃,散發出了溫暖的橘色光輝,照亮了周遭的空間。
房間被油燈的光劃出了涇渭分明的直線,一側是光明,另一側則是純粹的黑暗。
似乎是因為雙眼已經適應了房間里的黑暗,從而使那光明顯得過于灼眼。
在油燈燃起的剎那,小女孩便宛若受驚的小獸一般,她伸手擋住那刺眼的光線,重新退入了另一側的陰影之中。
“怎么說呢…”
拉斯特想了想:“灌雞湯和畫大餅這種事情,換誰來都能做個大差不差。”
“就好像,倘若我眼前有一個小孩滿世界地大喊說自己要當世界首富,那我也許會隨便敷衍地應和幾句啊對對對。”
“但是,你的這份愿望…卻并非是那種熱情來的時候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志向,但一轉眼便將那些大話拋之腦后的三分鐘熱度,不是嗎?”
他的聲音在燭光中響起。
“不負責任地幫他人的夢想吶喊助威,這誰都可以做到。”
“可是,唯有真正親近你的人,才會切身實地的為你考慮,替你擔心。”
“所以,老鎮長他明明自己也對守岸人那么向往…但是當你說出那般愿望的時候,他卻寧肯繃起臉來,鐵下心腸,讓你對他心生不滿,也不愿隨意地支持你的夢想。”
“況且…”
“你真覺得守岸人這個組織,便是你所想象的那般模樣嗎?”
拉斯特注視著那搖曳躍動的燈光:“那里或許真的有最強的人類。”
“但是,天底下從來都沒有免費的午餐,在這個世界上,付出與收獲,權利與義務,向來都是等價的。”
“只是單純想獲得強者的庇護,享受安全、富饒、穩定的生活…可是,你卻從未真正去考慮過,「守岸人」這三個字的分量與責任。”
“這樣的想法,未免太傲慢了一些。”
小女孩在黑暗中的身形,稍稍搖晃了一下。
對于拉斯特所說的那些話,她雖然聽見了,但卻只是一知半解,并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含義。
在她僅有的認知里,那些遍布大陸的人類聚居地便宛若荒野之上的一個個狼群,而她則是流浪于一個個狼群之間的幼狼。
有的狼群弱小,朝不保夕,因此在狼群被荒野上其他更強大的野獸吞沒之后,她便只能再度流浪…比如她先前居住過的,卻已經不復存在的人類城鎮,再比如此刻雖然尚且存在,卻并無法給她帶來安全感的凍水鎮。
有的狼群強大,擁有著最強的頭狼,所以那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足以庇護她不被荒野上其他的野獸殺死。因此即便僅是在鎮長口中聽見只言片語,依然令她萌生出了想要加入守岸人的渴望。
而大部分狼群都是封閉且排外的,所以在流浪的過程中少女學會了使用保護色偽裝自己,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乖巧、伶俐、聽話、懂事、討喜…因為唯有這樣,那些狼群才會愿意接受一位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流浪幼狼。
荒野,剝奪生命的野獸,狼群與漫長的流浪…這便是少女眼中的世界。
她不明白拉斯特口中所謂“守岸人這個詞匯的重量”究竟是什么。
但小小年紀便流浪多地,見識過無數人心冷暖的少女,卻敏銳地察覺到了拉斯特剛才話語中對她的否定與拒絕。
于是,她安靜地起身,向拉斯特深深地鞠了一躬。
“對不起,讓您聽我說了這么多。”
“我會向鎮長爺爺匯報我所做一切的,我想要偷您的東西…即便因此將我驅逐出凍水鎮,這也是我應得的懲罰。”
用清脆中夾雜著麻木的聲線說出了這般話語后。
灰發的女孩便用不打擾任何人的腳步聲,順著房間內未曾被光芒驅散的陰影與黑暗,向著門外走去。
“接著。”
小女孩下意識地轉身,有東西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精準地落入了她的手中。
那是一枚純銀的徽章,簡潔的線條勾勒出了被羽翼庇護的海岸線。
正是她此前一直渴望得到,甚至為此不惜潛入拉斯特房間偷竊的守岸人翼徽。
她抬起頭,不解地看向了拉斯特。
“歸根到底,這東西也不是什么值錢玩意。”
“希爾緹娜的那枚我沒法做主,但我自己的這枚,送人了也就送人了。”
拉斯特平靜的聲音在她的身后響起。
“另外,報告老鎮長什么的也就免了…和一個孩子置氣,這事要是被希爾緹娜知道的話,多半會狠狠地笑話我吧。”
“至于那枚翼徽,不論你是拿去當成銀子賣掉,或者說真把我和希爾緹娜當作魂環,用來誆騙守岸人總部說自己是遺孤什么的,也都無所謂。”
“但是,唯獨希望你記住一點。”
他的聲音與窗外呼嘯的晚風同時響起。
“「守岸人」所代表的,并非是你想象中安全而穩定的美好生活。”
“這是一副鐐銬,一具枷鎖,乃至于…一個詛咒。”
“一個將會陪伴你一生一世,宛若附骨之疽般永遠無法掙脫,直到生命盡頭的詛咒。”
“在你下定決心背負這份詛咒之前,不要輕易將「成為守岸人」掛在嘴邊。”
灰發小女孩看了拉斯特一眼,沉默地點了點頭。
她將那枚銀質翼徽握緊在手心,一步步向外走去。
就在她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外的時候,拉斯特的聲音再次響起。
“說起來,你有名字嗎?小灰應該不是正式的名稱吧?”
女孩的腳步微微停頓:“我沒有名字,一個流浪兒是不需要名字的。”
“小灰是鎮長爺爺對我的稱呼,因為我頭發的顏色,后來大家就都這么喊我了。”
拉斯特的聲音頓了頓:“原來是這樣,那還真是巧啊。”
“我有個朋友,他當時也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后來還是別人告知才重新有了名姓。”
他聲音帶上了一絲笑意。
“一個人沒有名字是很可憐的,你也不希望等自己長大之后,還一直被叫作「小灰」,或者是被人用「喂」、「那個誰」、「你」來稱呼吧。”
“小灰…GREY…格蕾。”
“既然如此。”
“從今往后,我就叫你——”
“「格蕾」吧。”
格蕾…嗎?
小女孩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不知為何,在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心中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暖流。
讓她不由聯想到了夏天溫暖的風。
拉斯特便這樣站在房門邊。
直到格蕾的腳步聲在走廊的盡頭消失不見,他方才轉過身,看向房間深處的陽臺。
“我說,希爾緹娜小姐。”
“「巡林者」的家訓里,應該沒有偷聽別人談話這一條吧。”
拉斯特的話語剛落,披散著栗色長發的少女便從陽臺中走了出來。
看樣子,她應該是從隔壁房間的陽臺外側,直接翻到了這里。
“當然沒有這一條。”
“不過,你作為一個單身男性,和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共處一室,我當然得盯緊一些。”
此刻的希爾緹娜并沒有穿著騎士制服,而是換上了一身素白的居家常服,以及長度不及膝蓋的裙子。
她看著拉斯特,眼眸中流露出了一絲笑意:“幸好,在我的監督之下,你并沒有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
“真要做了那種舉動,那就不叫出格,而是變態了吧。”
拉斯特苦笑了一下。
他對于希爾緹娜的出現并不意外。
格蕾先前潛入,以及兩人交談的動靜雖然很輕微,但還不足以瞞過一位擁有直感,隨時可能突破四階的「戰車」。
“真是個吃了很多苦的孩子。”
“格蕾,倒也是個不錯的名字。”
希爾緹娜看著門外格蕾消失的方向,不由輕嘆了一聲。
“而且,不知道為什么…”
“她給我的感覺,和你很像。”
希爾緹娜有些狐疑地打量了拉斯特一眼。
她分明感覺到,在剛才的談話中,不止是格蕾的偽裝被揭穿,就連拉斯特的面具也短暫消失,顯露出了幾分真實的模樣。
只是很顯然,拉斯特自己不坦白,那么她便永遠也不會知曉真相。
“既然已經結束,那我就回房間了。”
希爾緹娜理了理在陽臺上被吹的有些凌亂的栗色發絲,便要出門回房,卻被拉斯特打斷了。
“先等等。”
“我姑且確認下,你應該沒有什么糾纏你許久的夢魘或是不堪回首往事之類,會成為你心靈破綻的記憶吧?”
拉斯特的聲音里,罕見的帶上了幾分鄭重。
“倘若有的話,告訴我。”
“我可以用精神暗示的方式幫你刪除掉那些記憶。”
希爾緹娜回過頭來,注視著拉斯特的眼睛,幾秒鐘后她便明白了拉斯特話語中的內涵。
“你是說,午夜十二點將會發生的事情?你已經找到線索了?”
“嗯。”
拉斯特點了點頭:“這應該是某種規則性的心靈污染,倘若我們不在午夜十二點前返回鎮外燈塔的安全區,而是留在凍水鎮的話,就必然會面對這種污染。”
“你的序列長階和夜刃,皆是專精于物理領域的強化,對于心靈和精神系的強化很少,對抗心靈污染不是你的強項…讓我用催眠令你遺忘掉那些事情,直接抹去心靈上的破綻,這是最簡單的選項。”
“正如每個普通人那樣,我確實有些刻骨銘心的回憶,我的心靈也遠遠談不上完美無瑕。”
希爾緹娜微笑了一下:“我知道拉斯特你是出于好意。”
“但不論如何,那都是我的過去,即便再怎么不堪回首,再怎么令人痛徹心扉,終歸是屬于我自己的一部分。”
她的動作沒有停頓,徑直朝著自己房間走去。
“擁有征服一切險阻與絕境的決心和勇氣,這便是巡林者的正義,屬于我的正義。”
“而倘若面對那些回憶,面對這些心靈上的破綻時,不選擇去直面,而是用將其遺忘的方式逃避,違背了那份正義的話…那希爾緹娜.英古利特也就不存在了。”
“還真是,很有你風格的做法啊。”
她的身后,拉斯特嘆了口氣。
“既然如此,我會在靈界為你留下一道烙印,必要的時候,我會嘗試強行喚醒你。”
希爾緹娜沒有停步,只是無聲地點了點頭。
少女騎士的身形以及那飄揚的栗色長發,很快便消失在了旁邊的房間里。
而拉斯特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熄滅了油燈,安靜地躺回了床上。
時間在黑暗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啪嗒。
啪嗒。
直到,掛鐘時針指向了午夜十二點的剎那。
濃厚的的白霧,悄無聲息地將整個凍水鎮,連帶著其中的所有活物一同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