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桉的記憶里,這位周叔叔是個樸實和藹的長輩。
生意做的很大,但都與農業相關,且親力親為。
土里刨食,風吹日曬,老周看起來比同齡人滄桑不少。
現在也是如此。
親切跟“小夏桉”打完招呼落座的老周,臉上有著明顯烈日風吹的痕跡,像高原紅。
上身的襯衫領子洗掉了色,下身是簡單一件灰色西褲。
沒有手表,沒有戒指,怎么看都不像有錢人。
老周的手粗糙皸裂,把塑料袋里的兩瓶茅臺放上餐桌,主動開了一瓶。
“好小子,考上名校了,今天叔叔跟你喝一杯。”
老周笑起來眼角滿布皺紋,牙很黃,主動給夏桉倒酒。
他說給夏桉準備了禮物,開學前林佳佳會給他。
夏桉道謝后,說聽林阿姨提起過。
老周握瓶的手輕抖一下。
這是從進屋到現在,“林佳佳”三個字首次被提及。
換成年人,是不會問的。
夏桉故意的。
這樣一來,父母只能順嘴往下問,不問反倒不好了。
果然,將最后一道熱湯端上桌,魏曉芳在圍裙上擦擦手,先笑著說老周看起來又老了,然后才問:“佳佳又加班?”
老周笑道:“送她奶奶回鄉里。”
一句岔過,整頓飯再沒提。
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夏桉注意到老周能接得住自己爸媽的所有話題。
給淺顯的意見,爽朗的語氣和表情中帶著含蓄委婉。
什么都聊不深,卻總能讓夏康寧夫妻感覺很受尊重,怡然自得。
甚至哄得魏曉芳都難得喝了小半杯。
夏康寧笑嘆:“茅臺也就借你的光能嘗嘗了。”
老周指著夏桉說:“以后你兒子天天給你買。”
酒不用勸,反過來勸主人飲。
這是個很棒的普通朋友,很棒的酒桌陪局。
夏桉知道,老周的這種做派是經常宴請官員養成的。
八方交友,為人四海。
夏桉不認為這是好事,但也絕不是壞事。
只能說這樣的人很多,大多有成就。
可成就有限。
曾經莽撞年輕的自己是因跟對了人,下了大決心,手沾了屎,才快速跨越這個階層。
否則會像老周一樣,一輩子在低效率的交際圈中打轉。
夏桉爸媽在有錢低調并平易近人的老周面前,難免自覺低人一等。
夏桉看出來了,在爸媽心里,除了一個考上大學的兒子,著實沒什么好拿出來說話的。
魏曉芳更是翻來覆去跟老周說這都是些家常菜,你見慣大場面了,當嘗個鮮。
老周笑呵呵夾拍黃瓜說:“家常菜最好,家最好。平平淡淡的日子最好,老了,折騰不起了,我跟你們說,西北那邊啥都吃不著…”
夏桉目前的身體還沒適應茅臺,只感覺醬香很辣。
陪著喝了不到三兩,已有些暈沉沉的了。
他趁著清醒,不斷淺入淺出地提及股票,給父母做心理暗示。
果不其然,夏康寧后半場終于憋不住,把自己“股神”的抽象操作講出來做炫耀。
老周豎大拇哥表示震驚,說你們兩口子都沒退休,錢準備做什么?
來了。
夏桉偷偷勾了勾嘴角。
夏康寧說沒概念,但確實準備等漲停結束,找個高點把本金拿出來做點什么小生意,利潤留下繼續看漲。
老周夸他一如既往地穩健。
魏曉芳悄悄拽丈夫的袖子,示意夏康寧難得的機會,還不讓高人給支支招?
于是,她先開頭,主動端起杯子說:
“我們夫妻倆你是知道的,什么本事沒有,這回撞了大運,天上掉餡餅似的撿錢,也不多。
“我們不圖計你這樣式兒的大富貴,但也不想坐吃山空。
“就想著干點小本買賣,多份工資外的收入,給小夏桉攢錢娶媳婦。
“老周,我就家庭婦女,不會說話,你和老夏多年交情,沖他,給俺們想個轍。
“我喝一大口。”
說完小半杯干了,辣得用手在嘴巴前直扇風,猛夾菜,還嘀咕這破玩意再貴也不咋好喝。
夏康寧端起杯,沒吱聲,碰了下老周桌面的杯子,倆人一起喝了。
夏桉低著頭,手掌微微發抖,也拿起杯子陪了一個。
他不喜歡看到爸媽這樣。
他想說沒必要,你們兒砸有錢了。
從今天開始你們就算躺平啥也不干,也能大富大貴。
但沒辦法把銀行卡拿出來,告訴他們咱已百萬身家了。
這些錢是競彩來的,可以說,說完被沒收。
可他還有他用。
也容易嚇到爸媽。
誒,慢慢引導吧。
老周正兒八經琢磨半晌,然后問夏康寧怎么不想著放在股市里守一守漲勢?
他說身邊玩股票的朋友都說這波能持續一陣。
夏康寧說不敢,“我自己什么水平心里有數。”
老周是真犯了難。
他心知夏康寧頂多能拿出來十萬八萬的,夠干啥?
自己想幫他加點做營生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對夫妻執拗的很,不肯。
安靜一分鐘。
夏桉說話:“開超市吧。”
爸媽讓他別插嘴。
老周皺起眉頭瞧瞧撐膝蓋低著頭的夏桉,小孩子顯然已經半醉迷離了。
夏桉又說:“生鮮、快遞點、小超市…”
說完,站起來沖三位長輩瞇眼笑笑,說自己頭暈,坐不住了,先下桌。
夏桉是真暈了,也真坐不住了,更不想看父母加著小心跟人說話的樣子了。
晃悠悠回屋躺在床上,天花板上貼著的小柚子在旋轉。
屋外傳來爸媽說他小孩子瞎講的聲音。
傳來老周撫掌稱妙的聲音。
傳來老周講解快遞正時興,增速飛快,大有可為的聲音。
老周就是做地域產品差的營生,靠的就是物流,對這個了解。
又說快遞普及進小區是早晚的事情。
還說生鮮和百貨超市都便民,就算網購興起,守著社區也不怕。
況且他就做農業,能幫上大忙。
夏桉爸媽聽得一愣一愣的,說自己兩口子上班…
老周說雇人幾個錢?
夏桉爸媽說幾萬塊能做超市?在哪開店?
老周說樓下不就柚子餐館么?
“改建一下,合伙,你們不打算結親家了?
“重新裝個修,消防、食衛那邊我都熟,貨我給你們鋪,賬期算我的…
“能幾個錢?”
路正確,只要開了頭,就能走下去。
夏桉爸媽對視一眼,無話可說。
怎么…這營生跟專門為自家準備似的?
夏桉聽到這兒,心知那七萬塊錢終于去到了最該去的地方。
心里一塊石頭落地,長松一口氣的他,眼角滑出淚水,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這都是夏桉計劃好的?
不全是。
原世,沒有唐琬拉著他去醫院,沒有找林佳佳幫忙做加急CT。
也就沒有林佳佳那晚上門聊創業…自然不會有她后續下決心找老周要錢買股票。
而給了林佳佳一筆錢的老周,也終于像夏桉一樣放下心里一塊巨石,坦然接納了在西北認識的那位少數民族姑娘,上床,睡覺,同居。
從而決定提早回來跟林佳佳攤牌。
最終,有了這頓飯局。
夏桉只是在知道有可能見到老周后,配合自己正在做的“倒唐計劃”,順手利用7萬塊解決飯館爆炸、父母營生等一系列未來會發生的麻煩。
而老周能主動提出幫夏康寧夫妻解決供應鏈的問題,是夏桉沒想到的。
這正好,暫時能不跟盛唐貿易沾邊更穩妥。
這樣也能避免張春敏過早查出自己的底細。
人心便如是,想成事,因勢利導永遠比強硬的說教有用。
如無必要,盡量少攤牌,少掀桌子。
夏桉夢到自己身處一片炸燃的禮花中。
朵朵煙花像巨型多米諾骨牌接連升空,綿延至目盡處的天邊,組成一個大大的…
果籃??
大夢希夷,醒來天已晚。
小夏桉撬得高高的。
它的主人很想給唐琬打去電話,來個正流行的phonesex。
可他深深知道自己今生有限的精力要平均分給三個不同的姑娘,眼下正值蓄銳的年紀,可得自控節制些。
好酒不上頭,夏桉只感覺有些口渴,腦袋不太難受。
正想起身去喝水,轉頭就發現書桌上已經被老媽早早晾了一杯。
屋外的說話聲證明酒局沒散。
心情大好的夏桉想出去再喝點,今日當盡興!
可方坐起身,就聽外面顯然已經喝多的老周傳來連連嘆息。
“有病啊,她有病,我也有病,我把她當神仙一樣供著哇。
“我…我…誒,我有病。
“怪我,和她沒關系。
“老夏,我羨慕你們這樣的日子哇。”
繼而是夏康寧的聲音:“行了行了,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最后是魏曉芳:“這事兒我們沒法說,但是嚎,男人都一個德行,喜歡年輕的!嘁,你瞪我干嘛?夏康寧你也給我記著,以后日子好了你要是敢…”
都醉了。
夏桉苦笑一聲,坐在書桌前發呆。
沒開臺燈,夏夜星河輪轉,紗窗上爬著飛蛾小蟲。
夏桉從書架最下面抽出那本“計劃書”,猶豫著,在黑暗中點了幾下筆。
算算日子,再有三年,林佳佳的奶奶會因癌癥去世。
前世那時,他已成孤兒,林佳佳只剩一個老周。
原來,也只是假象罷了。
既然這樣,讓她早點自由未嘗不美,何必再牽連人家去冒險做什么大生意?
帶著另一個時空對林阿姨的敬意,夏桉劃掉了她和趙志敬的名字。
這晚十點,醉醺醺的老周才被一直等在樓下大奔里的司機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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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上午,夏桉先去見了張天成和劉有為。
這次沒在地下室,約在咖啡館。
有了錢的夏桉自然不會摳摳搜搜只請人家喝起泡水。
這是正兒八經的高檔咖啡店,門頭朝中央大街,夏桉選了個靠窗的座位。
窗外柳條搖曳,蜻蜓翩飛,古建筑和CBD融合,景色很不錯。
咖啡甜點配足。
張、劉二人感受到了夏老板對他們滿滿的重視。
這次見面,夏桉是來結賬的。
框架初稿已畢,夏桉很滿意,給他們結第二筆一萬塊傭金和五千塊的季度服務器租賃費。
兩個信封,一個很厚,另一個更厚。
張、劉也是打過工的,卻首次見到結賬如此痛快的甲方。
心地純良的他們很感動,當即拍胸脯表示“微型博客”九月前一定可以正式上線,另一個視頻網站也絕不會拖過十一。
夏桉笑瞇瞇放下給林佳佳編輯短信的手機,抬頭看向他們。
“當真?”
“一定!”
夏桉頷首,從書包里又摸出一個信封放在桌子上,推到對面。
張天成慌亂地擺手,言自己有職業道德,可不能收,至少case結束前,不該讓夏老板多破費。
夏桉手指輕點桌面,越看這哥倆越有意思。
“拿著吧,里面有兩千是讓你們幫我聯系個代辦,注冊兩家科技公司,剩三千,跑腿費,怎么樣?”
夏桉說著,拿起檸檬茶喝了一口。
當下的工商代辦價格公道,九百一個件。
市場經濟紅火,滿街都是。
夏桉讓他們跑腿的目的是培養,以及…
“別整天在地下室呆著,出來活動活動,大夏天的,街上看看黑絲美腿不好?”
張、劉同時訕笑撓頭,連不好意思的動作都整齊劃一。
夏桉差點笑噴。
又說:“這幾天如果閑了,幫我租個場地,門頭也行,公建也行,我可能會當個倉庫,如果你們不嫌棄,收拾收拾搬去住,當給我看門,咋樣?”
這頓上午茶,張、劉二人恨不得搶著結賬。
可惜夏桉并不打算離開,說還要在這見人,到時一起結,讓他們麻溜走就是。
隨后,夏桉一人吹著微風,搖頭晃腦地聽著歌。
咖啡廳里的輕音樂早就被商業街上的舞臺歌聲蓋了過去。
隨著近兩年選秀火爆,各個地方臺也都爭相效仿,推出各種素人選秀節目。
06超女東山賽區的總決賽上周剛剛結束,省臺本著舞臺架子別浪費,順勢把自己搞的唱起來換標再利用。
一群非主流頭型的潮女,胸前貼著圓圓的號碼牌,接連登臺獻唱。
目前這首愛笑的眼睛還不錯,夏桉微微側頭遙望。
長相…太遠,看不清。
手機振動一下,林佳佳終于給他回復了半小時前的短信。
當時夏桉聽著歌,想起林佳佳是個小麥霸,便問:
有時間唱K去哇?
在忙,改日吧 愛笑的眼睛順利通過海選,張春敏苦著臉走進來。
沒有寒暄,沒有鋪墊,開口第一句是:
“我打算辭去唐氏集團所有職務,您看在小琬的面子上,告訴我真話,我還會受牽連么?”
夏桉明白了。
張春敏這幾天應該已經查實盛唐貿易和錦唐地產的黑暗面。
卻還是有些好奇唐琬怎么編排自己身份的。
來之前問也不說,調皮。
夏桉淡淡笑了笑,抬手幫張春敏點了套綠茶。
“別急,先敗敗火。
“張叔,我倒是有個更好的建議,你想不想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