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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林中瓦罐墳

  空山鬼雨,似有似無,寒意深重。

  黃山地帶的冬季將來,山凍月稀,草木萎蔫。

  叮當、叮叮當!

  急促的銅鈴聲在枯木老林中響起,一道身影忽地的從山坳中鉆出來,搖來晃去,動靜不小。

  余缺身上素白,麻衣單薄,面頰寒瘦,跺腳蹦足的在山間走著,哆哆嗦嗦的搖鈴鐺。

  他身上背著個竹制書笈,腳上還穿著登山木屐,一副趕考的少年郎模樣,餐風露宿,正是急切的要去黃山縣城中求學考舉,不想誤了學期。

  “天惶惶,地惶惶,我是山中趕路郎,過路君子勿擾我,一路走到大天光。”

  借著月色,余缺硬著頭皮在林中快走,口中還自語不停。

  四周有風聲、枯枝爛葉聲、怪叫聲,聲聲刺耳,全都讓他手中的銅鈴越發戰栗,人也疑神疑鬼的。

  忽然,有貓叫般的聲音在路邊響起:

  “錯了、念錯了,后生你快停下。”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余缺心神一顫,他的動作頓時僵住,一動都不敢動,連忙屏住呼吸。

  悄悄的,他用余光,又在路邊瞥見了一個墳頭似的窯洞。

  那窯洞只有半人高,靠著山壁而修,頂上有著遮風擋雨的油布棚頂,門口還用一塊塊紅磚封口,但是沒有封死,露出了人頭大小的黑洞洞,正直勾勾的對著余缺。

  看著這怪墳窯洞,余缺的后背嗖的發麻。

  他強撐著,顫聲叫道:“有人?”

  “對,有人。”

  一道虛弱的聲音從窯洞中傳出,聲音老而細,應該是個老婦人。

  聽見對方能出人聲對話,余缺松了口氣。

  他穩住手,摸了摸身上,發現全身已經是冒出一陣冷汗,涼颼颼的。他又摸了摸自個書笈上小篷子,發覺山里的這鬼天氣好似下一刻就要下雨。

  已經走夜路了,可不能再趟雨走路,否則不被熊吃鬼咬,他這小身子骨也夠嗆能挨到黃山縣城。

  這時余缺緊緊盯向了那怪墳窯洞,以及洞上的大棚頂,嘀咕道:“這莫非是山中的獵戶,建來躲雨躲獸的?”

  于是他鼓起膽子,上前拱了一拱,試探問道:

  “老人家,夜里有雨,借個地先避避?”

  窯洞中的老人沙啞著嗓子:“好說好說,正好你也和老身嘮叨幾句。”

  余缺沒回話,只是點點頭,他緊繃著身子,抱住書笈,背靠在巖壁上,還緊張的磕扣起了木屐間的爛泥。

  緩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老人家想要和他嘮嗑,于是沖著窯洞里說:

  “對了,老人家說我念錯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窯洞中的老婦人沒在乎他失禮,絮絮叨叨:

  “哎呀!你這后生。

  那‘天惶惶、地惶惶’,原句明明是‘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光’。這是用來止小兒夜哭的,哪能被你胡亂改了咒語,用來趕路?

  你這樣亂念,是求不得神明庇佑,只會惹來妖魔鬼怪的眼紅。”

  余缺的動作一僵,面色尷尬,小聲道:“不至于吧…”

  譏笑聲從窯洞中傳出:

  “老身的孫兒當年就愛哭鬧,找縣里的仙家求符水時,仙家是特意交代過的。萬不要胡亂更改了咒語,否則有禍無福。騙你作甚…”

  仙家者,世間對修行中人的稱呼。

  仙家能養神飼鬼,專治邪事,所說的忌諱自然不會有假。

  余缺沒說話了,手上也不敢扣泥了,似乎唯恐聲音大了,驚擾到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咕嚕咕嚕。

  但是他的腹中忽然發出一陣腸鳴音,格外響,一陣饑餓感瞬間襲上了他的心頭。他咽咽嗓子,伸手入懷中,就要拿出吃食。

  但奇怪的是,他摸來摸去,原本應該放在胸口的燒餅不見了,空蕩蕩的,極可能是趕路時蹦出,掉在了路上。

  余缺剛穩住的心神,又有點發麻:“我燒餅呢?”

  好在一股慈愛的笑罵聲,又從窯洞里面響起來:

  “你這后生,癡傻的緊,趕路也不帶點干糧焦面啥的。”

  嚓嚓的聲音響起來,窯洞里面傳來喘息,一個瓦罐被舉起,斜斜的出現在了余缺眼中。

  洞口里趴著黑影,對方舉著瓦罐,道:

  “老身這里還有些冷面條、大半個饅頭。天氣冷,還沒發嗖,你將就著吃點。”

  余缺拘謹又遲疑,他想要辭讓,但是一陣甜味鉆入他的鼻子中,讓他喉嚨發癢,心里也貓抓似的,想吃。

  于是他借著紙般的月光,瞥了眼瓦罐里面,才咽著嗓子道:

  “真香啊!您這饅頭還是糖心的哩,香甜的緊,家里人待您可真好。”

  笑聲又響:

  “是啊,真好…只可惜,再砌上幾塊磚,就再也吃不上咯。”

  余缺這時才又注意到了眼前怪異的窯洞,擔憂且遲疑的出聲問:

  “這是何解?老人家為何要在洞口封上磚頭,躲避猛獸?”

  窯洞里傳出虛弱的聲音:

  “山里的熊瞎子虎蠻子有什么好躲的,躲人哩。人老了,過六十,不堪用了。我那大兒子,便同他婆娘,將我背來了這里。

  修一個小墳,吃喝拉撒都在洞里,每日送一次飯,就在洞口砌一塊磚。等什么時候洞口封死,也就不送飯了,這里就成了老身的墳頭,村里都管這叫作‘瓦罐墳’。”

  這話讓余缺恍然大悟,一并感到驚悚,他駭然道:

  “老人家!這等寄死窯的惡習,晚輩只在書上見過。

  縣中的教諭還說,整個黃山地帶早就取締了這等惡習,您家里人怎能還這般荒唐做事?!”

  無奈的聲音響起:

  “官有官法,家有家難。口里沒糧,又何必要娘?”

  見老婦人主動為家里人解釋,余缺一時沉默無言。

  但不知怎的,他緊繃的身子忽然緩和了許多,手里也有熱氣了。

  畢竟窮鬼不是鬼,沒什么好怕的。

  而窯洞里的老婦人見他沉默,又笑著說:

  “不過他們兩口子狠心,老身那乖孫兒卻可愛喲,親我。他就那樣一個小小的人兒,自己跑了一天一夜來給我送飯,回去前還扒掉好幾塊磚頭。”

  老婦人自豪的嘮叨著,可洞里又傳出了壓不住的嗚咽聲:

  “這面條、這饅頭…就是他送的。

  你且吃點,吃了若是還有氣力。不要扒這磚墻,扒了只會拖累我乖孫一家。

  只希望你能順路去趟村里,幫老身給乖孫最后捎幾句話…奶奶想你,嗚嗚乖孫兒。”

  哭訴陣陣。

  余缺看了看頭上的棚頂,他一咬牙,啪地站起身,朝著洞口里面作了一揖,喝道:

  “妥!吃人糧食,受人之托。老人家你放心,晚輩不扒磚,這就趕過去,順便問問老人家你那好大兒!”

  他渾身熱氣上涌,心情豪邁,騰騰的走上前一步。

  呲呲,瓦罐也在洞口上摩擦,洞里的人費力的將罐子更加往外遞出,口里嗚咽聲也更重了,哭喜難分。

  余缺伸手去接那瓦罐,打算大口吞吃,吃完辦事!

  只是剛摸上,他的手一哆嗦,啪咔一聲響!

  余缺沒拿穩,罐子忽地就從磚墻上掉下,重重的砸在了巖石上,碎的四分五裂。

  瓦罐里的口糧自然也就濺了出來,大半都掛在磚墻上。

  月光一照,墻壁上粉嫩嫩、花花綠綠的,霎是好看,但很明顯不是什么面條,而更像是涼生生的雞腸鴨腸,黏膩濕滑,生猛發腥。

  其中最好看的,當屬那罐底上的一顆小兒腦殼。

  它骨碌一轉后,黑洞洞的眼眶和余缺對視著,半張小臉上充斥著一副懵懂又難以置信的表情。

  余缺也懵懂的看著這一幕。

  這時他的腦子也終于嗡嗡一晃,口鼻間的香甜之氣已經大變模樣,瞬間成了腥臭、臊臭、糞臭,惡心不已。

  此刻在那窯洞中,陣陣嗚咽的聲音則是更加起勁了,像是在哭訴、又像是在咽口水,發笑。

  嚓嚓!

  一張頭戴壽帽、面生白毛的女性老臉,出現在了窯口后面,直勾勾的看著余缺。

  毛臉老婦的眼神像貓,陰鷙又饑渴,她廝磨著爪牙,對余缺興奮的尖笑:

  “后生娃,你咋還不吃哩,吃飽了才有氣力上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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