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馬融的調侃,袁樹毫不在意。
孟子要是能活,那孔子也能活。
孔子活了,難道會先殺自己?
“孟子死了,不會再活過來的,而且就算要被砍,也應該是董仲舒之輩率先被砍,劉向、賈逵之流接著被砍,是他們先動手的,我不過拾人牙慧罷了,論及注解,我遠不如先輩。”
“依我來看,你倒是不遑多讓。”
馬融搖頭,苦笑道:“孟子的本意是著重于仁義的講述,雖然他有些過于在意仁義的重要性,但是你這一注解,等于鼓勵學子們去懷疑先賢的書,真要說起來,這會被稱作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也好,循規蹈矩也好,孟子都不可能來找我麻煩了。”
袁樹雙手攤開,笑道:“正主不在,其他人又如何看待我?而且孟子本身也不是經典,研習者甚少,只要我最后勝出,那么我注解的孟子,就是孟老夫子的本意,他要是不高興,等我死了,再去向他賠罪。”
馬融翻了個白眼。
“天不怕,地不怕,活人不怕,死人也不怕,你不僅是個圣賢種,也是個混世魔王啊!”
袁樹嘻嘻一笑。
“混世魔王也不錯,總好過看著這個天下就那么爛下去,老師,您覺得我的注解如何?我的打算又如何?”
“老夫還能怎么說?”
馬融苦笑道:“今文家以孔子為尊,古文家以周公為尊,試圖以周公壓制孔子,而你更進一步,直接以虞舜為尊,是要用虞舜力壓周公、孔子乎?”
“那當然,就準他們用先賢撐場面,不準我用?”
袁樹笑道:“而且孟子所說的虞舜的所作所為確實非常符合我關于致良知的設想,用他來為我代言,成就致良知之學,實在是再美妙不過了。”
馬融也跟著無奈的笑了一陣子。
而后,馬融收起笑容,頗為嚴肅地看向了袁樹。
“術,你若一定要這樣做,未來,一定會與很多人成為敵人,他們會不遺余力的進攻你,將你之所學視作異端邪說,就算你出身袁氏也沒有用。”
“如此,豈不更好?”
袁樹正色道:“我之所為,堪比變法,那些腐朽墮落之輩自然會仇視于我,我又有何懼?倒不如說他們全都跳出來,正大光明反對我,我也好將他們一掃而空,重塑士人之精神。”
馬融不由動容。
“變法…這兩個字,可意味著人頭滾滾啊,術,你當真有如此決心嗎?”
“若無決心,何苦走這條路?”
袁樹點頭,說道:“不讓那些蟲豸人頭滾滾,就要讓全天下人為他們的愚蠢而人頭滾滾,所以,還是讓那群蟲豸人頭滾滾好了。”
“…………”
馬融又沉默了許久。
然后似乎是意識到了什么,一聲長嘆,苦笑出聲。
“收你為徒,以你為高足,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一定是好事。”
袁樹笑道:“老師,您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我就當你這說的是好話吧。”
馬融拿起了袁樹為孟子的注解竹簡,翻看了一會兒,緩緩道:“我會讓人放出風去,對于你所作的孟子解詁,我甚為欣賞,最后幫你一把,可接下來的路,術,就要你自己往下走了。”
“老師!”
袁樹這下是真的感動了。
馬融雖然在外界多有不好的名聲,但是對自己的照顧和提攜確是實打實的,這種厚待,讓袁樹非常感動。
結果他這邊正感動呢,馬融忽然咧嘴一笑,朝著袁樹眨了眨眼睛。
“為師都這么幫你了,以后你成為圣賢了,可要多多照拂馬氏啊。”
“………”
袁樹頓時覺得自己滿滿的感動瞬間化作了膽固醇…
“老師,這…”
“為師不會為難你,真要觸犯了國法,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馬融笑呵呵道:“但是馬氏如果有天資聰穎的后生,你可別忘了提攜,就如同為師提攜你一樣,多少照顧一些,說到底,為師也不是什么大公無私之人嘛!”
看著他一副老小孩厚顏無恥的模樣,袁樹愣了愣,便放聲笑了出來。
“老師,您這模樣倒是和那些不講道理的垂髫小兒一樣。”
“人老了,就是這樣的,你老了你也這樣,總之,你必須要答應為師!”
“好好好,我答應,我答應!”
袁樹無奈的點了點頭:“但是我丑話說在前頭,跟我作對的,干了喪盡天良的混帳事情的,我可不會放過,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不會因為他們是馬伏波和您的后人就會有所寬佑。”
“混帳東西我也是容不下的,隨你。”
馬融笑著說道:“那剩下的,為師可就托付給你了,馬氏家族未來能否存續,能否昌盛,可就看你的造化了。”
袁樹笑著點了點頭,卻忽然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
“老師,這可能是我的錯覺,我怎么感覺您這是在…托孤?”
馬融聞言,一臉的理所當然,連連點頭。
“為師都八十八歲了,什么時候死掉都不奇怪,就算是托孤,難道有錯嗎?”
“我又不姓馬,您的兒子孫子年齡都比我大,要托孤也不是托給我吧?而且老師明明還活著,那么急著托孤,不至于吧?”
袁樹握住了馬融的手:“老師,您的身體素來很好,好好休息,按時吃藥,等來年開春,咱們師徒可以去野外踏青啊。”
聞言,馬融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渴望與向往。
“踏青,好啊,好啊,為師也好久沒有去踏青過了…”
“所以,老師一定要按時吃藥,養好身體。”
袁樹像是安撫一個生病了卻不愿意吃苦藥的小娃娃似的,拍了拍馬融日漸枯槁的雙手。
稍晚些時候,袁樹離開了馬融的臥房,對門外伺候馬融的貼身老仆馬德交代了一番。
“德叔,記得一定要讓老師按時吃藥,如果有什么事情,立刻派人來告訴我。”
“好的。”
馬德點了點頭,目送袁樹離開了馬融的臥房。
袁樹離開之后,馬德進入房內。
“郎君,袁君已經離開了。”
“嗯,去把他們都喊來吧。”
“郎君,這…”
“都喊來!”
“喏。”
馬德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按照馬融的吩咐,把留在馬氏族地內的負責家業的幾個成年男性族人都給喊到了他的床前。
等那幾人全都來了,馬融讓他們一起坐下,聽自己說話。
“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一日不如一日,隨時都會死掉,我老了,八十八歲了,就算死了,也不是值得傷心的事情,但是臨死前,我總有些擔憂的事情,這些事情不處理好,我死不瞑目。
這些年,因為我喜好豪奢,所以花費甚多,這里頭,自然有你們的一份功勞,沒有你們經營產業,我也不會有如此豪奢的日子,這一點,我記在心底里,所以臨死前,要給你們留一條后路。
當今天下局勢,越發混亂,我很害怕往后還要鬧出大的亂子,屆時我馬氏一族難以應付,恐有傾覆之危,我死之后,你們唯一可以依靠、信任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袁術。”
幾個成年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臉都是驚異。
“不要覺得奇怪,我八十八歲了,什么人沒見過?什么事情沒經歷過?袁術雖然現在還年幼,但是等他成年之后,他必然能成大事,只有緊緊跟隨他的腳步,馬氏才能得以延續。
這些年,你們明里暗里做了很多不符合國家律法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是我都沒說,這里頭有我的私心,所以我感到很愧疚,我死之后,你們就把那些不符合規矩的勾當都給停掉,不要再做。
然后,關于土地產業,也維持在目前的規模,再也不要擴張哪怕一寸,無論是收購,還是其他什么手段,全部停掉,維持現狀,對待家中下人、佃農,要寬容,要仁德,不準肆意欺凌、為非作歹。
對待家中子弟,更要嚴格管束,絕不允許有違法亂紀之事,否則,招惹了禍事,危及馬氏家族的傳承,那你們可就是家族的罪人,我就算是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馬融說了一大堆,感覺很是疲累,喘了幾口氣,又繼續堅持說。
“袁術已經答應我,未來會照拂馬氏,你們也要記住,遇到無法應對的事情,一定要找袁術,只有他才能幫助你們,但他是個嫉惡如仇的人,所以,你們更要老實本分做人做事。
這么多年來,我拖著疲憊衰老之軀教授弟子、傳承學問,所為的,一是傳承我自己的學問,二,就是結一份善緣,為后人留一條或者兩三條后路,遇到危險了,會有人念著我的情,出手幫你們一把。
這是我最后能為你們做的事情,也算是那么多年來對你們供養我這個豪奢的老頭子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回報,希望你們能夠自省,自我約束,牢記我的交代,不要忘記,如此,我便能安心了。”
幾個族人有些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紛紛寬慰馬融,讓他好好休養身體,不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但是馬融只是搖頭。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只要你們記住,遵紀守法,本分度日,遇到危難,就找袁術,這十六個字,你們給我記住,不準忘,能做到嗎?”
馬融瞪大了眼睛看著幾人。
幾人互相看看,面面相覷,最后沒辦法,只能集體向馬融躬身行禮。
“您的教誨,不敢忘懷。”
“這就對了…”
馬融松了口氣,擺了擺手。
“去吧,去吧,都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往后的日子,好為之,好為之…”
馬融沒有再說更多的話,閉上眼睛就休息了。
幾個成年族人離開了馬融的臥房,走到門外,還是難以接受如此突如其來的馬融的“臨終遺言”。
但是不管他們能不能接受,時間是不會停下的。
十一月底,一場大雪降下,大雪的第二日,袁樹和盧植正在給孟子解詁做最后的修訂的時候,雒陽那邊來了消息。
以瀆職、抗旨不尊的罪名被下獄的前河南尹李膺在牢獄中供出了自己的“同案犯”,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這些同案犯都是宦官子弟,或者是和宦官有關系的人。
宦官們擔心李膺失去理智亂咬一通,把他們也給咬了出來,讓桓帝知道了一些不能知道的事情,從而落得和過去的五侯一樣的下場,于是態度開始軟化,不再強硬的要求處死李膺等人。
與此同時,大司空竇融玄孫、桓帝竇皇后的父親、關西名士、城門校尉竇武為首的一系列同情“黨人”的官員也紛紛上書請求桓帝不要對這些“黨人”下死手,認為這有傷天和。
宦官這般的態度軟化,竇武為首的一批第三方官員同情,李膺等人的黨羽、同僚又全力奔走相救,桓帝面對著重重壓力,實在無法獨斷專行的下令把這些黨人全部殺死。
但他也不想就此認輸,不想那么容易就放過這去挑戰他權力的“逆賊”,他還想掙扎一番。
于是雒陽的格局就那么僵持住了。
沒有轉好,但也沒有繼續變壞,這場大的政治動蕩似乎沒有了繼續發酵下去的可能性,一切,正在朝好的地方轉變。
袁樹得知這一切之后,知道第一次黨錮之禍差不多到這里為止了。
桓帝劉志還是有點政治手腕的,第一次黨錮之禍并沒有波及太多人,也沒有傷及士人的根本,并未從根本上扭轉士人對東漢帝國的看法。
并且他的一些政治措施也有效的延緩了東漢帝國的崩潰,比如三互法的推行。
這對于東漢帝國來說,算是下坡路上的一次難得的急剎車。
可惜,踩住剎車的桓帝劉志沒有多少壽命了。
袁樹沒有再關注雒陽的事情,而是順勢面向一心會成員和馬氏弟子門生群體首次公開了自己所作的孟子解詁。
馬融也在非常合適的時機對外放出風聲,表示自己非常欣賞袁樹對孟子的解讀,等于以自己的名聲為袁樹公開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