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血與骨.la)
正和二十九年的冬天,洪范沒有回家。
時光見他每日忙活,便也撒開蹄子奔跑。
一轉眼,年關就撞在眼前。
龍湫鎮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
這兒的年三十夜沒有煙花,沒有鐵花,亦沒有萬眾之矚目。
唯志同道合者攜手舉杯,飲下一口烈酒,從喉間暖至腸胃。
正和二十九年最后一個夜晚,洪范一如往常在打坐中度過。
轉眼,五日后,天地大雪。
洪范一大早與段天南會面,繼續介紹關于“相轉移”裝甲的理論,以沙粒演示如何用微觀顆粒大范圍的位置變化吸收沖擊力、轉移動能,最后以流體阻尼波動的形式耗散為發熱。
午飯時,他收到錢宏自西京發來的信件。
信中說新一批燧發槍在大沼經過了實戰測試,取得不俗戰果。
信后以表格附帶開明行目前的燧發槍產能,包括各個部件制造所需工時以及成本。
一個月產二十把,一把三兩銀。
前者受限于人手,后者一方面在于武者遠高于凡人的薪水,另一方面在于槍管和槍機的材料。
哪怕在冶金發達的西京,五煉以上的槍管用鋼成本依然超過生鐵三十倍。
讀完全文,洪范沒有立刻起草回信,而是自抽屜中另取一帖。
這帖子里筆跡密密麻麻。
前半部寫的是他回憶整理出的煉鋼知識——貝塞麥轉爐、西門子平爐、托馬斯轉爐、電弧爐,乃至LD純氧煉鋼等等——其中老舊的部分尚有些手繪草圖,先進的只有基本概念。
后半部是當前多個版本的試驗結果。
對于大華的冶煉工藝,洪范已經很了解。
生鐵是由礦石冶煉得到的液態鑄鐵,含碳量和雜質很高,性脆易碎。
熟鐵是將生鐵經過“炒”、“蒸”等工藝脫碳后的鐵,柔軟可鍛,但除碳以外的雜質并未減少,故需要反復加熱鍛打,除雜滲碳方能成鋼。
洪范在金海見識過崔家“鍛打滲碳”循環往復的基礎灌鋼法,后來投奔百勝軍的王庭工匠又向他展示了更為先進的手段。
置熟鐵于爐中,懸生鐵板于爐口,升爐溫至一千二百度以上,直至生鐵板熔化時翻動熟鐵,使鐵水均勻淋灑,同時完成滲碳與氧化二道工序,大幅節省鍛打次數。
但這本質上還是灌鋼法。
這種方法出產的鋼鐵品質不夠均勻,且周期長、產量低,要浪費大量的人力與燃料。
洪范曾對此頗為費解。
明明器作監已經發現了鐵的性質基于碳的含量——含碳量極高是生鐵,極低是熟鐵,鋼正處在兩者之間。
但這并未催發煉鋼術質變發展。
因為武者階層壟斷著知識與資源,而他們看不上鋼鐵——渾然境隨手能劈斷精鋼,先天境甚至嫌棄玄鐵軟弱,至于一、二品神兵已脫離量產范疇,需要更珍稀罕見的材料。
洪范只能自己來。
一整個冬天,他除去與段天南交流武道理論并改進殺法,其余時間都在與鋼鐵打交道。
同日,申時一刻(下午三點十五)。
逢慶敲門進來,自斗篷上抖下霧一般的雪絨。
“公子,都準備好了。”
他口中噴出白氣,躬身以示尊敬。
洪范停下筆,掩上門,不說話,隨逢慶步入鎮子。
雪還在下。
荒蕪碎散的白色擠開乾坤,往上撐到山間,往下壓在梁瓦。
平日挺拔的房屋只好蜷縮著趴伏。
洪范抬起下巴眺望。
隔著鎮子他看不見伊山湖,只有左攔山背著日頭,留下冰藍色的輪廓。
試驗的地點在鎮外百勝軍的軍器營。
這里本是龍湫鎮老鐵匠的鋪面,后來被屢次擴建。
拿下端麗城后,洪范尋裘元魁說了話,于是在這得到間磚瓦房。
這屋子只開一扇小窗,頂上的積雪半融化,檐角冰棱比別處長一倍。
洪范推門進去,裸露的皮膚因冷熱劇烈變化而瘙癢。
視界陡暗,剎那后瞳孔已適應。
面積比外觀看起來更寬敞,一根鐵梁居中架起,下方懸著個柱身錐頂的鋼制轉爐,其外緣直徑一米、高比一人。
只這爐子便是天價。
屋內已有十幾人等候,各個肌肉健碩,貫通修為打底,大多是端麗城一戰間隨洪范沖殺過的軍官。
古意新也在。
鋼遠勝鐵,是誰都知道的事情。
但他這輩子只見過精鋼刀劍卻未見過精鋼農具,于是聽說洪范想要煉出廉價精鋼,便每次都來打下手,擠占練武的時間也無所謂。
“第三十二次測試,麻煩各位。”
洪范命令道。
所有人動了起來。
隔壁相連的煉鐵房內,兩位上身精赤的漢子打開高爐放出早備好的鐵水,在大桶內倒至指定刻度。
第三人上前確認,混入定量的生石灰造渣劑,并有第四第五人混合攪拌。
“料妥了。”
他們喊道。
古意新點點頭,單臂提起大桶——畢竟是先期試驗,沒有布設太完善的機械轉運結構。
他穿過磚房,沿鐵梯爬到轉爐口,將鐵水傾倒作金紅色流瀑。
一次一噸半,價值二百七十兩白銀。
洪范手扶鋼架,炎流勁緩緩延伸,確認爐內溫度在一千二百攝氏度。
此時石灰溶解很慢,組成低氧化鈣的鐵錳硅酸渣。
“鼓風。”
他深深吸氣,給出手勢。
左近,一位修習逍遙引的渾然境軍官定向驅動氣流。
風沿鋼制管道進入,經轉爐底細長的六組白云石燒結進氣口吹入鐵水。
所有人屏息以待。
化學反應依次開始。
鐵水中占含量統治地位的是鐵,所以吹煉時進來的氧氣最先與鐵結合成氧化亞鐵,同時放出大量的熱。
溫度迅速攀升到一千三百度。
鐵水中的錳和硅動了起來,從氧化亞鐵中奪取氧而氧化。
隨著溫度更高,它們越發活躍,直接跟氧反應生成二氧化硅與氧化錳。
爐口逸出褐色煙霧。
更多熱量放出,將爐溫提升到一千五百攝氏度。
這是此世人類尚無法以燃料燃燒達到的溫度。
此時碳終于活躍,快速還原氧化鐵為鐵單質,并與氧氣熱烈結合放出二氧化碳。
一千六百度了。
反應的劇烈程度臻至巔峰,轉爐口如火山般爆發,噴薄出純金色的爐氣星火。
磚房被映照得通明。
瓦背上傳來水流潺潺之聲。
窗外冰棱不斷斷裂,砸碎在屋角。
洪范忍著眼睛酸澀死盯著爐口,觀察火焰的顏色和亮度,臉上的汗出了又干。
他在等待。
等待硫化鐵與磷在生石灰的作用下沉淀為渣狀硫化鈣與磷酸鈣,除去成品鋼的熱脆性與冷脆性。
烈火在咆哮,擁抱,純化。
一刻鐘后,噴發的爐氣逐漸純凈通明。
“火候到了。”
洪范說道,聲音干裂低沉。
被鐵與火攫取靈魂的眾人回過神來。
他們聚集視線看見火光凝固在洪范面堂,襯得他如金剛般莊嚴。
“得令。”
逢慶沙啞應和,傾盡渾然一脈神力,拽下通過滑輪拴在轉爐底部的鐵索。
鋼爐偏轉,煉好的鋼水緩緩倒出。
所有人都被攥住脖子,看著液體一點點冷凝出形狀,黯淡了耀眼的金紅。
“洪公子,我動手了。”
一位名叫牛更生,曾做過鐵匠學徒的貫通武者說道。
洪范點頭。
牛更生上前,用鋼鉗夾起一塊錠子,以鐵錘大力鍛打。
錠子受擊,表面留下粗淺的印記,往四面微微延展。
人們愣住、揉眼睛,確認自己看清了錘下的堅硬與柔韌。
他們咬住牙、用目光請示,得準許后拔出自己的刀劍劈砍,直到確認得不能再確認。
“成了,這回成了!它真的是鋼!”
“兩刻鐘!原本要五日、十日才能灌出的精鋼,我們只用了兩刻鐘,一次便是三千斤!”
“而且咱們沒有用一根碳,一顆煤,是這些鐵聽了星君命令,在爐里自己煉了自己!”
叫嚷聲雜亂而真摯。
人群的眼神也在白熾的高溫中凈化,望向爐邊那人如同望著神明。
洪范沒有在意這一切。
“還不止如此…”
他喃喃道,腦漿如注滿鐵水的江河般沸騰,靈感似錘頭擊打鐵砧的火花般爆濺。
“三十二爐鐵水,我們都是在完全除碳前提早開爐,直接出鋼。”
“而以后,我們可以先除掉所有碳質,再回添入定量的碳或其他金屬,這樣便能量產出合金鋼來…”
洪范自干裂的唇間吐出氣聲,指尖不自覺撓著臉頰癢處,落下細細的皮屑與鹽粒。
“工藝還未完成呢!”
他聲音大了幾分。
“這爐子太小,之后要做得更大;
進氣不能靠武者,可以換水力風箱,也可以試試用蒸汽機鼓風,十分鐘出一爐,一次足以煉出十幾噸鋼水!
爐殼要用多層設計,在內表面換用更好的耐熱隔離層,防止鋼體被侵蝕…”
洪范越說越急,突地眼前發黑腦中泛白,耳邊只剩擂鼓般的心跳。
他壓住嘔吐,拍了拍逢慶肩頭,一個人走出屋子。
雪依然在下。
純白的冰蛾撲在洪范臉上,嗤嗤蒸成溫熱的霧氣。
但他心源處正涌出無盡熱量,使這天地凍不住人的血肉骨骼。
一整個冬天了,洪范仿佛寄居蟹背著甲殼。
這一回他久違地叉腰舒展,望見了龍湫鎮連綿的平房,望見了道道縹緲的炊煙,望見了左攔山的黑峰高聳拔起、尖如利刃,仰刺血日之心。
噗噗踏雪聲自背后傳來。
“才幾個月,從念頭到器具,什么都是新的,你居然就做成了!”
古意新贊嘆道,站在他側后。
“不,這只是個開始。”
洪范搖頭。
他的思維如火燃燒,不經冷卻便吐出話語。
“農業時代自有它的溫柔與嫻靜。”
“但舊時代的頑疾,只能通過革新治愈。”
“古兄,我已見過,新的時代需要新的血液與骨骼:
那血是黑色的,是煤與石油,在無數顆巨大心臟中熊熊燃燒;
那骨是銀色的,是鋼鐵與合金,化作軌道、機車、巖石上的樁與凝土中的筋…”
他激動說著,一句連一句,發覺古意新愣了神方才停下。
“對不住。”
洪范喉頭滾動,口中無物可咽,便雙手按入及膝大雪,待其冰涼后捂住滾燙的太陽穴。
“我不該說那些沒用的。”
他自嘲道,接著許下莊重的諾言。
“古兄,且看吧;
十年,不,只五年;
我要把涼州的鋼鐵價格打到現在的十分之一!”
另,說一下更新的事。
我病情復發是在去年十一月底,期間幾次起落,到三月初終于寫出一章,以為狀態大好了,誰知彼時提筆幾日后人又往下走,最后拖拉到四月下旬才有力量。
因此沒能按計劃在五月底更完第三卷。
好在最近的狀態頗為出色。
希望我之后碼字一切順利。
也祝大家好。.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