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三章滅門.la)
正和三十年,六月初一。
日頭朝云嵐城潑了層白蠟,蟬鳴尖得像水開的壺聲。
萬物都在灼熱中煎熬。
城南千面風府衙,琉璃鏤空熏爐里豎起一線白煙,如靈蛇抬首,力竭后沉在兩丈長的根雕茶盤。
風慕白青袍鶴氅坐在主位,花白須發披在兩肩。
小他一甲子年紀的風曼云斜靠在側位,用玉簪扎著飛天髻。
“昨夜在城里取了六十二人,大部分是流民和乞丐,少部分是外城的幫閑與流鶯。”
風曼云煩躁得蹙著眉。
“這才第二批人,又引起許多流言,城里越發敏感了。”
風慕白只擺了擺手。
“難免的,凡人的事不打緊。”
“正平侯的事呢?”
他聲音沉了些。
“第三批探子也回來了,戰場從汀山北麓一字劃到南山腳。”
風曼云坐直身子,回道。
“鐵掌印與烈火刀痕共六十二記,此外古意新、裘元魁亦參戰。”
“從遺跡看,他死于三人圍攻。”
風慕白聞言偏過頭。
“這么巧嗎?”
“正平侯武道剛猛,人卻不莽撞。”
“有千絲念洞照心眼相助,結果還被百勝軍整個高層一同撞見?”
他似笑非笑。
“只能是唐家走漏。”
風曼云雙目瞇起,下了論斷。
筆直煙柱受她注目,寸寸斷開。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風慕白輕拍扶手。
“事情全攬在段天南身上,說明唐少游不打算越界,呵,真是好時機、好魄力。”
他猛一揮手,將殘煙掃入虛無。
兩位元磁均止語。
數息后,一位侍者步入堂內,說龔家二老爺龔英叡求見中丞,人已候在前堂。
待侍者得令去領人,風曼云顯出些吃驚。
“龔家這回是正經投了拜帖的,怎么是他來?”
龔二年紀未到五十,在她的認知里屬于少壯,沒資格代表全族正式拜訪風慕白。
“龔家有了變化,就這兩天的事。”
風慕白解答道,看向熏爐上筆直的新煙。
“王上與正平侯的謀劃在龔府內只有幾人知曉,如今事發突然,便有一大幫人糾在一起朝族老們發難,連龔世華也彈壓不住。”
“大樹倒了,猢猻怕了;越怕越爭,越爭越怕。”
風曼云冷笑道。
“堂堂二等世家,氣境只剩下一位先天,想是不堪用了。”
“不至于,朽物也有朽物的用處。”
風慕白輕聲說著,整理衣襟。
過了片刻,一位身著朱紅禮服、威嚴高冠的長髯中年人大步入內。
“正平侯府掌書記見過中丞,見過侯爺。”
龔英叡向兩人行禮。
風慕白在座上微微躬身,風曼云只瞥他一眼,懶散地點了點頭。
“請坐。”
風慕白伸手請道。
龔英叡見狀垂目拱手,再開口:“英叡此次來,是代表闔族與中丞有事相商。”
室內稍靜。
風慕白不動聲色。
“好個不卑不亢。”
風曼云眉頭微豎,哂道,自座上彈起,繞過茶桌與龔英叡,大步離去。
“請坐。”
風慕白再開口。
這回龔英叡終于坐下。
“現在多事之秋,本座便不與你客套,有事請直說吧。”
風慕白直視他,沒有動茶具。
“此來第一件事,是為了先家君正平侯。”
龔英叡深吸口氣,回視茶盤對面力量千百倍于自己的地榜宗師。
“家君為王庭奔波死于非命,如今王上薄涼不愿見我龔家人,只能尋中丞要個說法。”
但不論他面上如何不動如山,心臟加速的跳動都瞞不過旁人。
“侯爺一受王上請托,二急嫡女血仇,憤然拔刀卻不濟于時運,橫死反賊之手,本座甚哀之。”
風慕白語帶沉痛。
“如今王上先失王妃其愛,又失國丈其親,既悲且傷,故不愿見人。”
這幾句話說得工整平緩,恰到好處。
只是他未免把王庭的關系摘得太過干凈,以至于龔正平之事仿佛只在私人。
龔英叡肉眼可見地失望,但沒有反駁——在大事上,千面風中丞從來不與人討價還價。
“既得此言,那便只有第二件事了。”
龔英叡繃緊臉龐,有一種寧折不彎的剛毅。
“龔家希望闔族南遷回昭縣,請中丞準許。”
他說得理直氣壯,仿佛風慕白不得不允,不允便是不道無德。
“為何?”
風慕白終于有些錯愕。
“族內上下所愿。”
龔英叡知道自己答非所問。
但他沒有進一步解釋,也不好解釋。
若說百勝軍兵鋒南壓,云嵐城危急,那龔家作為臣子自有義務留下來守御。
若說天風軍開始在城內抓人血祭,龔家忌憚驚懼,那便是不信任王庭。
言語之虛,掩飾不了離心離德之實。
“暫避還是長遷?”
風慕白沉凝片刻,往下推進話題。
“長遷。”
龔英叡即答。
風慕白頷首——既然是大族長遷,必將帶走大量金銀錢糧車馬。
“龔家在王庭與天風軍任職的人呢?”
他問。
“自當繼續為王庭履職。”
龔英叡回。
“他們的家人呢?”
再問。
“族里現下的打算是一并走。”
再回。
龔英叡等待對方提要求,但老中丞對這些細枝末節似乎毫不關心。
“時局不易,你我兩家可能共渡難關?王庭不會忘記你們的付出…”
風慕白收拾心情,語重心長作最后一勸。
“先家君將會在昭縣下葬。”
龔英叡回道,眸中終于浮出少許未壓住的憤怒。
“決斗不勝便出手暗殺,這事終究不光彩,龔家不會往外說。”
他補了一句。
“好吧,本座知曉了。”
風慕白深長地嘆了口氣,仔細打量對坐之人的眉眼。
“你且回吧,兩日內便會有回應。”
一日后。
夜幕蹣跚地跨入淮陽王城。
二十年如一日,風暴嵐山閃爍回旋、頂入云層,仿佛巨獸沉海后的漩渦,自人間抽取魂靈。
長街闊落,青靴踩在青磚。
風曼云一身衣裙素黑,披著夜晚。
龔府門前,兩位侍衛還未來得及問話,就被無形之刃摘下腦袋。
大門不推自開。
“蕭瑟風”不請自入,殺氣漫溢如潮。
半刻鐘后,“怒焰”龔世華被劈成兩截的尸體跌落在地,頭臉似土塊,眼似混濁的琉璃,從生命降格成物體。
白石階上,半凝固的血像貪婪的舌頭般舔入縫隙,在峨眉月的映照下潤得像玉。
鐵靴從上面踏過,帶起咔吱咔吱的粘連聲。
手持火把的天風軍戴著鐵面具,自每一間屋舍內搜出每一個人,反抗的就打斷骨頭,嚎叫的就卸下下巴。
是夜,包括龔英叡在內,過七百人被帶上風云頂祭獻;他們的生機化作浩大光體中的線線銀白,他們的故事成為不再更新、與日俱減的歷史。
這大約夠風間客數日之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