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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殘詩

第58章殘詩  “你見到的第一個匠人…是我?”

  蘇真喃喃自語,茫然若失。

  “是呀。”

  封臉上的微笑時而濃,時而淡,隨時要讓這寒風吹去,“莫石頭說,我的血讓人換過,應是苗母姥姥的手筆吧,我換的定是你的血,你腕下的針眼便是證明。余月,伱說奇不奇,我換了你的血后,亙古不破的詛咒便土崩瓦解啦。”

  蘇真木然而立,遍體寒涼。

  封不再隱瞞,她伸出手,捧起了他的臉,溫柔笑道:“還想不起自己是誰嗎?真是個健忘的神仙啊,要我喝出你的真名么?你便是…”

  蘇真聽到這里,哪里還不懂,他輕輕開口,接上了封的話:“我是…先天織姥元君?”

  不,余月才是先天織姥元君。

  諸多疑問在這一刻解開。

  老匠所的詛咒亙古不破,可又怎么影響得了這位始作俑者?

  余月是先天織姥元君,曾是四尊神匠之一,這詛咒便是她與其他匠人親設的!

  難怪苗母姥姥會如此善待他,因為姥姥親眼看穿了他身份的異常,她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見證了十六歲時得到的預言,見證了先天織姥元君從地獄回歸人間。

  更早之前。

  陸綺的車隊駛入老匠所,鐵做的車廂內,封向他投來視線,說:“我們都會被鍛造成刀刃,我是尋常的刀,你是絕世的刃。”

  她的目光與蘇真交匯。

  詛咒已在這一刻定下,當時的他們都不知曉。

  之后,封承受了他的血液,也成了一名裁縫,所以才抵御住了老匠所的詛咒。

  封成了裁縫…

  已成為匠人的她,怎么能離開老匠所呢?

  匠人離開老匠所,正如普通人踏入其中,都會承受詛咒而死。

  仿佛雷霆轟入,蘇真看著封,大腦一片空白。

  “你承了先天織姥元君的血,縱是離了老匠所,應也不會有事的吧…”蘇真極力避開那個可怕的念頭。

  “元君只有一位,那便是你,每一個后裔都承了你的血,我與他們并無不同。”封平靜地戳破了他的幻想。

  她好像早已知曉一切。

  “那,那你…”蘇真抓住她的手臂,失魂落魄:“你與我回去,回老匠所去!”

  “余月,我知曉你的心情,但你別犯傻啦。”封對她輕輕搖頭。

  蘇真呆呆地看著她。

  他想起了苗母姥姥。

  想起了姥姥最后的那聲“對不起”。

  他想明白了。

  苗母姥姥知曉一切,但她需要封來為自己護航,所以沒有將真相闡明。

  封踏出老匠所的那刻起,便走上了一條通往黃泉的不歸路。

  封顯然也知道這點,她全不在意,自顧自道:“我在舉家被滅時就該死的,在刺殺陸綺不成時就該死的,在詛咒發作時就該死的,我都沒想到我命這么大,竟能活到今天,算命的說我孤星煞命,我看他有失偏頗了。”

  “封…”

  像是無數柄刀刃插進心口,積壓已久的酸澀霎時涌上心頭,蘇真嘴唇張開,話還沒說出口,眼淚搶先奪眶而出,將他所有的言語都淹回了喉嚨中去。

  封笑得云淡風輕,她伸出手,輕輕刮過蘇真的眼眶,說:“明年今日再為我哭泣,今天笑著陪我走完這最后一程吧,來追我,讓我瞧瞧你輕功練得如何。”

  封說罷,便一展雙臂,沿著極陡的雪坡向下掠去。

  她在崖壁、石林之間穿梭不停,足下輕功了得,好似蜻蜓點水。

  走了一段后,封回頭望向蘇真,不悅道:“怎么這么慢?你不愿陪我玩么?”

  蘇真這才收懾心神,運轉法力追了上去,他的身法遠沒有封輕盈,更像一頭全力追獵的豹子。

  老君當空,灼灼放著光亮,雪寒已散,轉眼大火煮煉山巒,白霧彌天。

  蘇真穿越白霧,衣裳、發絲、臉頰盡被濡濕。

  他與封時遠時近,雖沒被拉開距離,卻怎么也追不上去。

  他實在無心再追,生出一計,假裝失足落崖,實則以手扒住巖壁,爬山虎般貼在上面,封果然停步,卻沒來救,而是將刀往地上一插,疊腿坐在刀柄上,笑道:“余月,你騙騙別人也就罷了,還想騙我?我看你要白費力氣到什么時候?”

  封嘲弄之時,卻見身旁的巖壁之下,一個白影竄出,以擒拿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蘇真竟以法力吸附巖壁,沿著懸崖悄無聲息地潛到了附近。

  封肩膀一震,將這一爪卸脫,之后雙臂齊出,腿腳鞭舞,繞著那柄插在石頭中的鋼刀,與蘇真拆解招式。

  封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蘇真拳腳中的阻滯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竟是十多年苦練才能有的瀟灑飄逸,輕靈變幻。

  老匠所抽筋拔骨的苦練,苗母姥姥不計成本的喂藥,加上一場場生死打熬,竟真在一個多月塑成了一位小高手,若以后再學些厲害的法術,前途不可限量。

  想到這里,封嫣然一笑,心情大悅。

  蘇真也想起了老匠所中的一場場苦練,拳腳拆解一如往昔,他心中更感酸苦,手腳也慢了下去。

  封語氣轉而嚴厲,冷冷道:“別分神,看招!”

  蘇真幾次想要收手,可看到封沉浸其中,笑容洋溢,也不忍打斷,就這樣又一齊拆了上百招,招式酣暢淋漓,綿綿不絕,仿佛永遠也沒個盡頭。

  遠處又有來人。

  封這才收手。

  這次倒不是什么敵人,而是名門修士。

  修士們自稱是四神宮之一天華宮的弟子。

  他們說,那群妖孽離開老匠所后,一定得尋個方向突圍,四大神宮各鎮一方,其中三座相距不遠,可互相照應,唯有天華宮孤居一隅,臨于鬼王母海側,妖物們若是攻破了天華宮,就可以霸走當地的水路,用大船將搶來的兵器運回妖國。

  “沒有人會來救天華宮的,大招寺遭逢大難,元氣未復,泥象山離妖國近,離老匠所遠,其他幾座神宮則恨不得將天華宮分食,我們身為天華宮弟子,只能自救!”

  封大感佩服,道:“早聽聞天華宮居于富庶之地,弟子不貪財氣貪俠氣,果然不假。”

  幾名弟子又問起封來歷,封說:“我與這位妹妹皆來自九妙宮。”

  “九妙宮?便是陸綺那九妙宮?”弟子們面面相覷。

  封心思轉動,想著過去九妙宮名聲不算顯赫,如今怎么連偏居一隅的天華宮都知曉了。

  “陸綺仙子誅殺十二邪羅漢之一的善慈,為西景國除去一大要害,真是當之無愧的仙子。”另一名弟子更露出仰慕之色:“聽聞陸綺仙子容顏絕美,不知以后有沒有機會一見。”

  “若能平安度過此劫,日后三十二宮大盟會上,自能見著。”

  寒暄贊賞之后,他們便與這天華宮弟子別過。

  等那幾名弟子走遠,封才幽幽開口:“名門弟子作風的確不俗,可惜就是有些笨。”

  “哪里笨?”

  “無論勝敗,此戰之后天華宮必受重創,神宮的名額可不是亙古恒定的,光是這千年就換過三次,之后天華宮元氣大傷,以陸綺的野心,極有可能要借此機會將天華宮從四神宮譜上除名,再添上九妙宮的名字。”

  談起這些時,封語氣冷冽,絲毫不掩飾對陸綺的仇恨。

  “余月,方才斗得酣暢么?若沒盡興,我再陪你過上幾招?”封說。

  蘇真盯著她,一言不發。

  “真沒勁,這段時日以來,你刀術拳腳越來越快,怎么不見嘴皮子反倒越磨越笨了?”封雖是嘲笑,卻不敢與他對視。

  蘇真閉上眼睛,有什么東西在心中寸寸崩裂,他澀聲發問:“封,詛咒發作了嗎?”

  “我才不告訴你。”

  封冷哼一聲,別過頭去,用從未有過的嬌態說:“少說些傷人的話,我還好好的呢,你也打起精神,我可不喜歡被喪氣鬼跟著。”

  她將刀挑在肩上,大步向前走去。

  這不像殺手的作風。

  今日是她學刀以來最不像殺手的一天。

  不知是不是挑選的路過于偏僻,接下來的一段路程中,兩人連個鬼影都沒見著,唯有這如浪峰巒一座迭著一座,以酷暑和嚴寒對這兩個外來者肆無忌憚地宣泄敵意。

  封偶爾說話,偶爾沉默,更多的時間則在看山,仿佛這貧瘠的群山是世上最壯麗的美景。

  途徑峽谷時,風吹來了一陣小雨,雨水和殘雪雜糅成冰,本就險峻的道路更加難行。

  “能背我一段路嗎?”封忽然問。

  蘇真知曉了什么,目光一黯,說:“好啊。”

  他身子伏低,讓封趴在他的背上。

  這一背,又是好多個時辰。

  兩邊的山巒忽然變得逼仄,兩片崖壁擠成了一線天,走在里面,什么也瞧不見,只有遠處的出口白茫茫一片。

  “其實我之前騙你了。”封說。

  “騙我什么了?”

  “西景國沒有我說的那么不堪,好門好派不算太少。”封笑道。

  她總是在笑,仿佛這個世界上有數不完的開心事一樣,她繼續說:“但星星點點的好什么也改變不了,西景國藏污納垢太多,積弊成疾,我帶你去殺人,是為了讓你習慣殺人,這是這個世界的病癥,你只有染上了它,才能活下去。”

  “我…我明白的。”蘇真輕輕點頭。

  “明白就好。”

  封悠悠地望向前方,忽然問:“你喜歡當殺手嗎?”

  蘇真輕輕搖頭,誠實地說:“我更想當俠客。”

  “俠客?哈,你小時候故事話本看多了吧。”

  封嘲笑了一句,又夢囈似地說:“我小時候好像也有過這樣的想法,實在是記不得了。”

  光越來越接近。

  蘇真走了出去。

  仿佛來到了世外桃源。

  眼前的世界被雨水洗過,掛滿了綠油油的亮色,鱗片般的樹皮上藤蘿纏繞、苔蘚新嫩,老君的光從葉隙間落下,竟篩出迷人的玫紅。

  堆積腐葉的地上竄出一株株類似蕨類的植物,它們不顧一切地生長著,擠占了所有的貧瘠。熔銀似的溪流從山石間穿過,將本就幽靜的世界滋養得更加茂盛。

  不知不覺間,荒山已盡數落在身后。

  “真美啊。”

  封知道,它在這一刻是最美的,再稍稍等一會兒,可能就會感到乏味與平常,所以她近乎貪婪地睜大眼眸,欣賞著它展露的美好。

  風穿過林子,帶落了幾片葉子。

  封掐了個訣。

  一只白色的手從虛空中裂出。

  它五指靈巧,做著穿針引線的動作,以無形的絲線將葉片縫回了樹梢上。

  這只手指格外纖細,在陽光中晶瑩透明,蘇真這次瞧得一清二楚。

  這是裁縫血脈傳承的絕技。

  待到縫補完葉片,那只白色的手才飛回她身邊。

  “放我下來吧。”

  封輕輕耳語,嗓音比百靈鳥更加動聽。

  蘇真攙扶著她立直。

  詛咒早已發作,她裙下的大腿變作絲綢,只好以假肢為拐杖,扶著蘇真的臂彎,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著。

  “封,你瞧。”蘇真停步,指向前方。

  封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大片野,繞溪生長的野,它們正盛開著,瓣極小,一簇又一簇,宛若紫色的云海。

  “封紫野丁…”

  封怔了怔,莞爾道:“竟又是封紫野丁,看來我一生也擺脫不掉這名字了。”

  她走向淡紫色的海。

  一束束光芒將她纖瘦的身影照亮,她的皮膚又在光中漸漸失去紋理,變得朦朧。

  她忽然吟起了那首詩,那首段長命死前吟誦的詩,并將最后一句填補完整:

  “孤身漂泊赴人間,此身廢逐未曾閑。天高云渺無定處,總有清風拂面顏。”

  她的吟唱宛若歌聲,聽不出一點悲哀,她對蘇真說:“我死之后,把我葬在風里,我大半生都在當人的奴隸,死后可不想做誰的衣裳。”

  崩解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她緩緩向前走去。

  無數白色的絲線從她衣裳間逸出,她的腳步漸漸踉蹌,保持笑容都顯得勉強。

  某一刻,林中忽然掀起了狂風。

  蘇真預感到了什么,倉皇地對她伸出手。

  “當初告訴我真相的是眉河老祖,他掌握著無數的秘密,以后若有需要,可去十六溪谷找他。”

  最后一刻,封笑容收斂,眼眸中閃爍出懾人的精芒,方才的莞爾仿佛全是偽裝,死亡的瞬息,她還是選擇做那個鋒芒無雙的殺手:

  “余月,去當個俠客吧,記得替我殺死陸綺。”

  蘇真倉促地應了一聲,身體像是被剜去了什么,他本能地向前方大喊:“我叫蘇真!”

  封的身軀剎那消散,不知聽沒聽見。

  她化作數不清的絲線,輕盈地被風卷到天上,留在蘇真指尖的,只剩一條空空蕩蕩的白裙。

  裙上還殘留著少女的余溫。

  苗母姥姥縫制的腿感應到主人死去,也散成絲縷。

  右瞳光華微閃,似要墜下淚來。

  封死了。

  那個方才還在對他微笑的少女死了。

  她是被陸綺害死的。

  她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死的。

  她一生命運坎坷,拼盡全力活著,卻仍是不得善終。

  他抱著這件衣裳,帶著封最后的痕跡離開了這片森林。

  他在風景怡人的山嵐間徘徊良久,終于尋了一個僻靜之處將其埋葬,他坐在墳邊,看著如蓋的蒼穹,等到最后一縷絲線也已被風吹走時,他再也彈壓不住心頭的悲傷,眼淚奪眶而出。

  墳墓前,蘇真許下了注定銘記終生的誓言:

  “總有一天,我會殺死陸綺,將她碎尸萬段。”

  老君在這一刻變得蒼紅。

  蒼紅如血。

  余月在他心中念叨什么,他一句也沒有聽清。

  一只無形的巨手拽著他的魂魄升空。

  周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他睜開眼,看到了如山如海的人影,他們熱情高昂,他們歡欣鼓舞。

  “蘇真,你可是深藏不露啊,這次運動會全靠你為我們班爭光了,我先前還懷疑你,沒想到你連一千米的校記錄都破了。”

  “扔鉛球的記錄也被蘇真同學破了哦。”

  “都沒有蘇真在籃球比賽上的發揮帥,當時都落后幾十個球了,蘇真一換上去,立馬奮起直追,在最后一秒給他們班絕殺了!”

  “是啊是啊,以前九個班,我們八強都進不去,這次直接奪冠了!”

  蘇真看著手上的獎杯,又望向歡呼的人群。

  眼前的一切好似都是幻影。

  他們都是在為誰歡呼?

  左腿上的繃帶拆掉了。

  什么時候拆的呢?

  他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蘇真啊,你這個獎杯小心點拿哦,不是送給你的,等會拍完照要還回去的。”

  主任還在一旁提醒他。

  他什么也聽不見。

  繼續向前走去,就像一臺早就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直至木然地走上站臺,人群發出比先前更加熱烈的呼喊,邵曉曉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注意到了什么,緩緩收斂住笑容,怔怔地問:

  “蘇真同學怎么在哭?”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聲音。

  熱烈的聲浪壓過了一切。

  他是今日最受矚目的焦點,整個世界都顯得那么興高采烈。

  草樹木跟著沙沙作響。

  像是能聽懂人的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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