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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惡毒

  草料與黑油倒入無首大馬的斷頸,火折一閃,大馬身軀膨脹,肌肉線條清晰如刀刻。

  它拉著殘破不堪的車廂,奮蹄而去。

  蘇真與兩位女子坐在只剩塊底板的車廂上,再度踏上了前往九妙仙宮的旅程。

  南裳關懷地問了一番陸綺仙子的情況,蘇真也未隱瞞,如實告知。

  “妙蓮菩薩神通廣大,垂憐保佑。”南裳雙手合十。

  蘇真也假模假樣地為陸綺祈禱。

  他已經下定殺死陸綺的決心,但缺少機會。

  該怎樣制造機會?

  對刺客一無所知的蘇真無法空想出答案,但現實很快給了他靈感。

  馬車駛出這片山谷之后,遇上了一個龐大的商隊,商隊由一群巨象押運,領頭大象額垂金飾,身披金甲,鋪滿錦繡的背脊上面坐著腰懸寶劍、指拈靈符的護衛。

  見到仙人的車隊,護衛們忙將手上靈符藏至身后,遙遙一禮,以表尊敬。

  “好大的陣仗。”

  戚霞橫掌遮光,高聲贊嘆,見護衛們行禮,更是與有榮焉。

  “是啊,你看那一排子彩旗和紅緞,說不定是哪個大王朝的公主出嫁的嫁妝呢。”南裳羨慕地說。

  趁著她們出神之際,蘇真拿著一截車廂上偷偷掰下的尖銳斷木,挪到無首駿馬附近,對著馬臀用盡全力一扎。

  他想讓馬匹受驚去沖撞車隊,制造混亂,可事與愿違,這馬皮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他的全力一刺竟然未傷大馬分毫。

  馬不停蹄,翻踏起的煙塵里,巨象組成的商隊已離他遠去。

  南裳回頭之時,蘇真將這截尖木悄悄丟棄。

  山谷之外,景色不復明秀,沿途山禿如赭,水濁如泔,荒涼一片。

  從南裳口中得知,這多是當年人妖廝殺的遺址,許多妖物死前會施展秘術,將足下土地咒死,以這寸草不生的毒壤為其埋骨。

  蘇真望著這童禿不毛的山巒,以拳轟碎鬼蟲鐵殼的畫面又在腦中翻騰,灼得他胸膛炙熱。

  他想再度覺醒這樣的力量。

  可他無論怎么嘗試都無濟于事,這副身體像塊冷漠的木頭,再也沒有與他產生奇異的共鳴。

  “余月,你不必這樣用功的,等到了九妙宮,我們自會得到正統的內門心法傳承,到時候再修煉,事半功倍。”南裳關切地說。

  蘇真心不在焉地點頭。

  戚霞冷哼一聲,道:“她想浪費時間就讓她去浪費好了,她可是聰明人,不需要教。”

  戚霞的心情倒是越來越好了。

  她每看到雄城建筑,都會指著那些疊翠重樓,丹漆之頂問南裳,說,那會不會是九妙宮,南裳一次又一次否認,她說九妙宮是仙府,人間的樓閣再如何高聳恢弘,也只是對仙家建筑的拙劣效仿。

  蘇真沒有心思領略沿途風光,他知道,只要順利抵達九妙仙宮,他將再也沒有活路。

  絕望讓他抑制不住幻想,幻想一場飛來橫禍,幻想有大俠途經此地,但沒有任何奇跡發生,今天整座天下都像大吉之日,一片安寧祥和。

  老君漸漸變得蒼紅。

  一天即將過去。

  黃昏中,無首駿馬停了下來,三位紫袍殺手飛快在野外清出空地,畫下守護的法印,安營扎寨。

  蘇真等人則負責架火開爐,重新煎藥。

  嗶啵嗶啵的燒柴聲里,山嵐漸漸褪去顏色,天地之間只余這一抹亮光。

  “干娘,我要怎么打開這副身體的鐐銬?”蘇真在心中問。

  “修煉,一步一個腳印地修煉。”余月說。

  “來得及嗎?”蘇真問。

  “再絕世的天才也要時間,你這才幾天?急不得,急不得。”余月聽起來很悠閑。

  “干娘大人,你不怕我被陸綺殺死嗎?”蘇真再問。

  “那我只能再當幾千年孤魂野鬼,直到尋找到下一個與我立契的靈魂啦~”余月的聲線一下又凄涼起來。

  時間不多,余月也沒和他再嘮,笑著為他加油鼓勁:

  “好啦好啦,打起精神,你的夢中情人要來啦,可別萎靡不振的。”

  門輕輕地打開了。

  背著帆布包的少女小心翼翼走了進來,靛藍的緊身牛仔褲,寬松的粉色T恤,白色的運動鞋踩在地上沒有響聲,她緩慢地來到蘇真的病床邊,撿了把椅子坐下。

  蘇真醒過來時,恰好看到了邵曉曉。

  柔順烏黑的長發,平整如切的劉海,干凈的眼眸會讓人想起陽光明媚的淺灘,那里藏著漂亮的珊瑚和發光的貝殼。

  蘇真緊繃的心弦一點點放松。

  “我有吵到你嗎?”邵曉曉拘謹地問。

  “沒,沒有。”

  蘇真頭還有些暈,他定了定神,擠出一絲虛弱的笑,道:“邵老師好。”

  聽到邵老師這個稱呼,邵曉曉忍不住咬住了嘴唇,但她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小聲地問:“蘇真同學,你還要再休息一下嗎?”

  “不用了,老師開始講課吧。”蘇真打起精神。

  邵曉曉嗯了一聲,打開書包,將課本和作業一并翻出來,她從來沒有給人輔導過功課,難免有些緊張。

  “語文就不教你啦,你自己看看書就好了,我直接給你講數學了哦。”邵曉曉說。

  “好啊。”

  蘇真努力支起上半身。

  沒什么準備工作,也沒過多的寒暄,邵曉曉的第一堂課就在這個黃昏頭開始。

  她的語速不快,但很有耐心,她是典型的少女聲線,說不出有什么特別,但就是怎么聽也聽不厭,要是一不小心講錯了,她就吐吐小舌頭,自我檢討幾句。

  “…導數零點不可求時,先確定符號為恒正或恒負的式子…蘇真,這些概念我講明白了嗎?”

  “講明白了,我覺得你講的比蔣老師好多了。”蘇真說。

  “別亂說,蔣老師當了幾十年老師了,雖然兇,但是教起學生來不差的。”

  邵曉曉謙虛地說完,又道:“既然你聽明白了,那你來復述一下。”

  “啊?”

  “啊什么,你不是聽明白了嗎?”

  “我…那個,零點…求導…”

  邵曉曉是偏嬌小型的,可板起臉時,壓迫感十足,蘇真大有一種上課開小差時被老師薅起來提問的感覺,又愧疚又緊張,終于,他不堪重負,說:

  “其實我理解得也不是特別透徹,老師能再給我講一下嗎。”

  邵曉曉倒沒生氣,只是用板栗象征性在他額上敲了敲,說:“那我再講一遍咯,有不懂的地方隨時問我,知道嗎?”

  “知道了,邵老師。”蘇真乖巧點頭。

  他先前一直想著刺殺陸綺的事,心亂如麻,無法專心,此刻在邵曉曉的教誨之下,他選擇靜下心來學習——無意義的煩躁只會拖垮他的精神,他干脆把學習當成放松。

  教完蘇真時,天已經全黑了。

  邵曉曉坐在椅子上舒展著手臂與雙腿,宣布今天的講課順利結束,蘇真看著邵曉曉開心的模樣,忽然覺得學習好像也不是什么痛苦的事,這是他第一次沉浸于聽講,只是不知道是沉浸于數學的世界還是耽溺于美色之中了。

  “邵曉曉,你明明講得這么好,為什么成績不是拔尖呀?”蘇真好奇地問。

  邵曉曉愣了一下,眼中閃過受驚小兔般的慌張,她說:“我也不是很聰明啊,而且我考試的時候容易緊張,發揮不好也很正常哎。”

  “緊張?可我感覺你是很冷靜的人啊,冷靜到都有些高冷了。”蘇真說。

  “高冷?哪有啊。”邵曉曉拒不承認。

  “邵同學不會是故意考差的吧?”蘇真狐疑道。

  “誰會故意考不好呀。”邵曉曉小嘴皺起。

  世界像是突然安靜了下來,被壁燈照得白慘慘的病房落針可聞。

  邵曉曉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晃動著雙腿,她的腿很細,卻不是那種竹竿腿,修身牛仔褲繃出微微的肉感,線條透著引人遐思的彈性,裸露的一小截足脛更是欺霜賽雪。

  安靜的醫院,落下的夜色,夢中的少女。

  蘇真忽然生出一種不真實感,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實景,而是記憶中有關青春的剪影。

  突然,邵曉曉打破了這份寧靜:“蘇真同學,你以后想考哪所大學呀?”

  蘇真愣住,他還沒做好迎接這個問題的準備。

  “我以后想考潭沙大學。”

  邵曉曉主動開口,夕色已沉,她眼睛反倒更加明亮。

  “那我也是。”蘇真說。

  邵曉曉抿唇一笑,說:“那你可要好好努力了,別復讀呀,以后當我學弟可就不好了。”

  “考上就是祖墳冒青煙啦,當個學弟有什么的。”蘇真跟著笑了。

  “哦?”邵曉曉眨了眨眼,說:“那你叫聲學姐試試?”

  女孩子總愛挑逗男生叫姐姐,邵曉曉似乎也不例外。

  打趣一句之后,邵曉曉將課本收回書包里,又從書包的側袋中取出發繩,她的五指將發繩撐開,與蘇真揮手告別:

  “好啦,我先回家了,明天再來給你輔導功課,我今天教你的內容你要好好消化,我明天會考的!”

  “知道了,邵老師。”蘇真揮手。

  說話間,邵曉曉已經用發繩綁了個干凈的單馬尾辮,離開時馬尾辮輕輕甩動,掃過薄窄的肩,秀麗的背,雪白的后頸若隱若現。

  少女消失不見,只剩香風繚繞。

  蘇真的記憶里忽然出現這樣一幕場景:

  白裙子的邵曉曉從圖書館走出,交疊在胸前的雙臂壓著一本書,風將她額前的發幕吹動,垂在頰畔的纖細發絲飄來飄去,她對他微笑點頭,嘴唇翕動,說了三個字,然后從他身邊飛快走過,步與步的間距很小。

  ‘這,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蘇真呆呆地坐在病床上。

  窗外夜色四合。

  他想了好久,可他實在無法想起這一幕是在哪天發生的了,它明明那么真實,發絲的細節都纖毫畢現,它又像夢一樣模糊,沒有任何時間地點前因后果。

  ——更像日思夜想后合成出來的畫面。

  不會是穿越穿到精神錯亂了吧?

  蘇真苦思冥想時,護士姐姐走了進來。

  “對同齡人喊老師,還叫得這么親昵,真不害臊。”護士說。

  “什么?”

  蘇真思緒一下子拉回,“你還聽墻角?”

  “我可沒有。”護士姐姐連忙否認,“剛剛路過,不小心聽到的,我可不是那種喜歡偷聽別人隱私的人。”

  蘇真一臉不相信的樣子。

  “好啦,開心一點,你再過兩天就能出院了,不過,如果你想讓那個小姑娘多多輔導你,我也可以徇私枉法,幫你隱瞞病情,延長幾天。”護士姐姐開玩笑道。

  “不必。”

  蘇真堅決反對:“我們正人君子不搞這些。”

  護士姐姐笑了起來,也不知在笑什么。

  蘇真仰起頭,看著白閃閃的壁燈,暫時忘記了那些煩心事,倍感輕松。

  小時候看武俠電視劇,他心神往之,光記得巨俠們飛檐走壁行俠仗義了,沒看見多少小俠慘死在匪徒刀下,如今他身陷險局身不由己,才終于體會到個中辛酸苦楚。

  而且,他一沒有高人授技,二沒有前輩傳功,真的是主角的劇本嗎?

  但他又不得不繼續前進,那是治愈母親的唯一希望。

  無窮的疲憊海水倒灌般涌進身體,他閉上眼,飛快地睡了過去。

  這是他這幾天睡的最死的一次。

  等他再次醒來時,耳畔又響起了熟悉的燒火聲,嗶啵嗶啵的聲音里,濃稠的藥香在空氣中化開。

  “我去給陸仙子奉藥。”

  戚霞的聲音響起,她見蘇真醒來,更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怕他搶掉功勞似的。

  蘇真發現身上多披了一件青色的衣裳,他捻了捻這手感更勝絲綢的手感,看向一旁雙手烤火的南裳。

  南裳嫣然一笑,說:“晚上天寒得厲害,這篝火太小,暖不住身,我看你身嬌體薄,怕你凍著了,便多給你披了一件。”

  “那你呢?”蘇真問。

  “姐姐可是修真者,這點冷不算什么的。”南裳說。

  “你就對她好去吧。”

  戚霞見到這幕,眸中閃著嫉妒,她說:“南裳,你心思太單純了,這般對誰都好,早晚會吃大虧的。”

  南裳微笑垂首,倒也沒有反駁。

  戚霞取出瓷碗,用雪水擦洗過數遍之后,拎起藥壺,將滾燙冒泡的湯藥引入碗中。

  “我去見陸綺仙子了。”

  戚霞端著瓷碗,聲音難抑歡快。

  蘇真與南裳坐在原處,閑聊了一會兒。

  南裳談起了她在琉門修道的往事。

  她說,琉門雖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派,卻沒那些歪風邪氣,從香主、堂主到長老、掌門,每個人都待她很好,那會兒她在門中受寵,靈獸當坐騎,仙丹當豆子,好生快活。

  “那會兒我不知世間險惡,還當西景國都是好人呢。”

  南裳自嘲地笑,又捧著臉蛋,望著遠處山巒的形狀,癡癡道:“做人不可忘本,以后修道有成,我一定要好好回報師門。”

  “修道有成…”

  蘇真喃喃,問道:“這得修多少年?”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成為陸綺那樣的仙子。”南裳堅定地說。

  前方。

  紫袍殺手忽然出現,殺手的手里拎著什么。

  等蘇真看清殺手手中之物時,瞳孔不由自主地緊縮。

  是一具尸體。

  戚霞的尸體。

  先前還得意洋洋的少女已經死去,尸身被殺手隨意拋到了她們面前。

  戚霞躺在地上,仰面向天,眼睛瞪得渾圓,她唇角凝固著黑色的血液,原本白皙的皮膚上凸出了一根根青紫色的血絲,脖頸更是如遭雷殛,焦爛失行。

  “她端來的藥里有毒。”

  紫袍殺手冰冷的聲音刀子一樣插進了蘇真的心臟,是昨天那位女殺手,荊雪,她俯瞰著爐火余燼旁的兩人,漠然發問:“是誰想害陸綺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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