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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月光

  十一年前…

  一九九八年。

  春風席卷山野,陽光普照大地。

  南塘中心小學的四樓,四年級二班的教室里,坐在第三排的兩個女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夏如。”

  同桌的女生喊她的名字。

  “怎么了?”

  夏如很小一個,梳著平平整整的劉海,穿著白色的碎花連衣裙,精致的小臉蛋沒什么表情,與她奶聲奶氣的聲音很不匹配。

  “我要和你絕交!”

  “哦。”

  小夏如并不吃驚,她問:“蘇清嘉,你這次又是什么原因?”

  “期中考試你不給我抄英語答案,害我只考了七十八分。”蘇清嘉皺著小嘴唇,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四年級的英語都只能考七十八分,以后你可怎么辦?蘇清嘉,你語文數學都學的那么好,怎么到英語就掉鏈子了?我覺得你應該好好讀書,如果你想學,我可以教你,如果你要抄,那不可以。”夏如苦口婆心地勸說,儼然是小大人的態度。

  “為什么不可以?我們可是從幼兒園小班就認識的朋友!”蘇清嘉說:“而且,你別用這種語氣說話好嘛,你當你是老師嘛?”

  “這和友誼沒關系,我是說…”

  “明明就有!我要和你絕交!”

  蘇清嘉狠狠別過去頭,胳膊肘支在桌面上,雙手捧腮,眼中噴薄著憤怒的火光。

  夏如想說什么,終于沒有開口,她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窗外,春風吹起了大量的晚櫻花瓣,望著好似落雪,小學生們大喊著“下雪啦下雪啦”爭先恐后趴窗口看,只余蘇清嘉與夏如兩人坐在座位上,與一切的喧囂格格不入。

  夏如取出作業本,拿起鉛筆認真做起了習題,她用的是作業本后面描述的小學生標準坐姿,所有的間距都恰到好處。

  冷戰了兩節課后,夏如的胳膊被戳了戳。

  “小如。”

  蘇清嘉睜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盯著夏如:“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我不能給你抄作業,以前給你抄,是因為你說你都會做,只是懶得浪費時間,我被你騙了。”夏如一本正經道。

  “噓——我不是說這個,放學之后,我要做一件大事,我希望你能陪我去。”蘇清嘉說。

  “什么大事?”

  夏如的疑惑在放學后得到了解答,原來,蘇清嘉想讓她陪她接弟弟放學。

  “這當然是大事啦,只有大人才能接小朋友放學,我去接弟弟放學,我就是大人了。”蘇清嘉有理有據地說。

  “蘇清嘉,你怎么四年級了,還這么幼稚。”夏如無奈地問。

  “你才幼稚,你接過弟弟放學嗎?”

  “我沒有弟弟。”

  走過傷痕累累的馬路,兩岸的田地一片青綠,從這里可以看見南塘著名的九香山的一角,低矮的云腳要將它與天空焊接在一起。馬路的轉角是個加油站,離加油站不遠的地方有擺攤的小市集,掛著“麻衣神相”招牌的老人帶著墨鏡,雙手攏袖坐在路邊,問小姑娘要不要算命。

  南塘幼兒園的門口,蘇清嘉等到了蘇真放學。

  “姐姐,你怎么來…啊!”

  “怎么樣?我弟弟可愛嗎?”蘇清嘉一把捏住了蘇真的臉蛋,對著夏如炫耀道。

  “一般。”夏如回應。

  蘇清嘉努了努嘴,一邊糾正著蘇真額頭貼歪了的紅星,一邊向他介紹道:“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夏如,來,叫夏如姐姐。”

  小蘇真性格內向,他怯生生地抬頭,又飛快低了下去,鼻尖發出輕輕的聲音,不情不愿的,蘇清嘉為了在夏如面前彰顯自己在家中的權威,非要蘇真喊她姐姐,蘇真本就很聽姐姐話,終于抵不住姐姐的軟磨硬泡,喃喃道:

  “夏如姐姐。”

  “弟弟真乖啊。”蘇清嘉摸了摸蘇真的頭。

  夏如雙手慣常地搭在書包的肩帶上,她看著這個稚聲稚氣的小男孩,心中并無波瀾。

  “回家吧。”

  夏如不喜歡嘈雜的環境,想早點離開。

  這時,蘇清嘉忽然扭過頭來,近乎無厘頭地說了一句:“夏如,我家弟弟喊你姐姐了哦,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替我照顧好他哦。”

  “你怎么會不在?”

  “前兩天我們村上的李老頭就出車禍死掉了,他以前經常在我們家門口逛,夸自己身體硬朗,十幾年沒得過病。你瞧,世事無常,誰說得準呢?”蘇清嘉撒嬌一樣挽住夏如的胳膊。

  “就算你不在了,你的父母也會照顧好他的。”夏如不為所動,理智地說。

  “可是他就沒有姐姐了啊。”蘇清嘉說。

  夏如成績優秀,遇事有著超出同齡人的理性與冷靜,但她忽然發現,這種品質在死纏爛打面前顯得有些脆弱,于是,夏如冷冰冰的的臉蛋上少見地閃爍起掙扎的光芒,她咬著嬌嫩嫩的嘴唇,說:

  “不然,我還是給你抄英語吧?”

  “哎哎,小如,沒想到你是這么沒有底線的人!”蘇清嘉氣壞了。

  “…”

  小蘇真懵懂地仰著頭,沒太懂兩位姐姐在爭吵什么,只是囁嚅了句:“姐姐不會不在的。”

  幼兒園放學的音樂還在悠揚地飄動,女孩和男孩穿過人群,走向通往鄉村的林蔭小道,暖融融的春風迎面吹來,夾道綠油油的野草里,一叢叢地點綴著點地梅、二月蘭和油菜花,蘇清嘉仰首挺胸,紅領巾被光照得鮮艷。

  夏如低著頭,隨意踢弄著路邊的石頭,樂觀地想至少這周的周記有素材了。

  蘇真努力跟上姐姐的腳步,他對一切都一無所知,只是想努力跟緊姐姐的腳步。

  三人一直走,一直走到了老榕樹下才互相道別。

  記憶的鏡頭拉遠。

  清風悠揚,云舒云卷。

  寧靜的鄉村公路上,這一幕再尋常不過。

  ————

  “想起來了嗎?”

  轉眼已是十年,白馬過窗,夏如描述著當年發生的場景,像是從退潮的海灘上拾起了一枚小巧的貝殼。

  “好像…有些印象了。”

  余月并沒有繼承蘇真的記憶,只是裝模作樣地搪塞一下,并問:“所以你回來,是打算替姐姐照顧我的嗎?”

  “算是目的之一。”夏如說。

  “還有別的目的?”

  余月一邊問著,一邊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夏如,不得不說,夏如漂亮得惹眼,腰細腿長前凸后翹不說,一身時髦的打扮更是無可挑剔,可這樣的容貌似乎又只是她氣質的陪襯,她有著與生俱來的冷,這種冷趨近于無欲無求和冷漠,而非許多美人矯揉故作的高冷。

  夏如忽視了余月輕浮的目光,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看向了站在一旁護士姐姐,護士姐姐正磕著不知哪里掏出來的瓜子,津津有味地聽她們說話,面對夏如忽然起來的審視,她顯得有些心虛:

  “我,我在觀察病人的病情。”

  夏如不說話。

  護士姐姐倔強地站了一會兒之后,只得拋棄聽八卦的念頭,悻悻然離去。

  余月想了想,問:“除了和我姐姐一起接過我放學,我們之間沒有別的交集了嗎?”

  “沒有了。”夏如回答。

  “那你這么遠來找我,就因為姐姐的,嗯…托孤嗎?”余月問。

  “也不全是。”夏如說。

  “還有別的事?”

  “嗯,但現在我不能和你說。”

  “為什么?”

  “你得先向我證明,你是一個合格的弟弟。”夏如說。

  “我哪里不合格了?”余月忿忿不平。

  “你英語不合格。”

  夏如說:“我看過你的成績單,從高一第一次月考開始,你的英語成績就一直很差,始終在及格線徘徊,去年的期末考試,你的英語成績更是跌入谷底,連八十分都不到,你這樣考下去,以后是讀不上大學的。”

  “夏如姐姐,你不是來照顧我的嗎?”余月委屈道。

  “我替你姐姐照顧你,不是替她服侍你,我本就是你英語老師,要對你的成績負責。”夏如說:“還有,在外面你要喊我姐姐我沒意見,但在學校里,你必須喊我老師。”

  “是,夏老師。”

  余月努了努嘴。

  “好了,我還有事。你好好養病,祝你早日康復。”

  夏如起身離開,又忽地想起了什么,飛快寫了張紙條撕給他,說:“對了,你出院后的周末我會給你輔導英語,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地址這兩個二選一,你自己決定。”

  “等等。”

  走到門口時,余月突然開口,夏如停步回頭,問:“什么事?”

  “夏老師,你最喜歡的花是不是白百合花?”余月問。

  夏如不說話。

  余月緩解尷尬似地展顏一笑,道:“我只是覺得老師的氣質和白百合很像,雪白,圣潔。”

  “我聽班主任說你是個內向低調的孩子,看來他看錯了。”夏如離開。

  余月躺在病床上,輕輕哼著小曲,護士姐姐進來后興沖沖地問她和那位夏老師聊了什么,余月說這是秘密,可不能分享出去,護士姐姐冷笑不止,說你嘚瑟個什么勁,你姐姐是讓她照顧你,又不是把她許配給你了。

  余月吐了吐舌頭。

  周日。

  夏如沒再來看她,百無聊賴的余月單手翻看著醫院里借來的故事書,時鐘滴答滴答走著,窗外的鳥鳴聲來來往往,有時還有孩子的哭聲,永不停歇般的哭聲。

  護士姐姐邊抱怨邊走進病房時,余月將書折了個角,放在了一旁。

  “怎么不看了?”護士姐姐隨口問。

  “有些困。”余月說。

  “你不是剛睡醒嗎?”護士姐姐疑惑。

  “就是…頭有點暈。”余月說。

  “頭暈?”

  護士姐姐沒太當回事,可當她轉過頭去時,卻發現,床上的病人頭一歪,眼一閉,生死不知,她起初還以為這高中生又在和自己開玩笑,有些氣憤,心想這小子真是越來越過分了,出于職業素養,她還是去瞧了瞧。

  “蘇真,你以后是要考表演系嗎?快醒過來吧,別裝了,喂喂,你的英語老師來看你啦,快睜眼…蘇,蘇真?”

  蘇真懵懵懂懂地睜開了眼。

  他看著眼前的護士,一臉茫然,護士姐姐正拍著胸脯,皺著眉頭,“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再這樣嚇唬人,我可就讓你轉院了啊。”

  “陸,陸綺?”

  蘇真睜開眼,視線白茫茫一片,找不到焦點,只看到一個白衣女人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他有氣無力地開口,本能地喊出陸綺的名字,聲音透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懼。

  “陸綺?誰是陸綺啊?”護士姐姐皺緊眉頭。

  病房里的消毒水氣味飄進鼻腔,刺激得蘇真微微清醒,他終于看清了眼前的白衣女子,原來是個年輕的小護士,不是那個身懷隱秘、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他又回到了這個世界,之前經歷的一切恍若幻夢。

  “你,你好。”蘇真輕聲打了個招呼,身體虛弱,氣若游絲。

  護士姐姐氣笑了:“這又是哪一出?剛剛裝死,現在裝失憶了?”

  “我…”

  “你什么?”

  蘇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他要是解釋清楚,估計就要被護士姐姐轉去精神病院了,他只好說:“我,我頭有點痛,什么也記不清了,這兩天有發生什么事嗎?”

  “記不清?昨天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女生也記不清了?”護士姐姐問。

  漂亮的不像話的女生…邵曉曉來看過我?

  “喏,她還給你留了聯系方式,還和你約了地址,讓你自己選。”護士姐姐又說。

  “是,是嗎?”

  蘇真拿起旁邊的紙條,心想邵曉曉居然主動約自己了嗎,他將紙條收好,說:“嗯,有一點印象…”

  護士姐姐冷笑不止,說:“昨天還在我面前一副揚眉吐氣的勁,今天就裝傻充愣了?還有你這說話的語氣,怎么和換了個人似的,你不去當演員真是屈才了,到時候成了大明星,別忘記姐姐這兩天的照料之恩啊。”

  蘇真支支吾吾地應了幾聲,心想:余月的性格和自己迥然不同,身邊的人見了,難免也會覺得割裂吧。

  只希望余月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讓他難以收場。

  說來也怪,先前他還在詭異的世界經歷生死,轉眼又來到了安寧整潔的病房里,窗外秋風吹拂落葉,一切井然有序。這種感覺無法言說,只像是走在無休止的謎團里,似夢還醒。

  安寧的環境終于可以供他思考。

  按他最后看到的一幕來看,陸綺應是早早地料到了一切,她隱藏了某種極可怕的力量,那是青毛天尊與大招寺羅漢聯手也無法企及的力量,夜幕落下之前,大和尚已然身死,其他敵人也在劫難逃,尤其是封花…

  封花。

  她被陸綺屠滅滿門,又虔誠地服侍多年,當她懷揣著隱忍與仇恨將刀刃插入陸綺身軀時,卻并非大仇得報,而是陷入了設計好的陰謀里。

  她從一個黑沼走入了另一個黑沼。

  等到下一次見她,這位殘缺的少女很可能已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一想到這里,蘇真感到深深的無力。

  自身難保的他根本無力改變這些。

  護士姐姐看蘇真不說話,以為他又在搞什么怪點子,“好了好了,別發呆了,不然還以為你腦子燒…”

  護士姐姐隨手搭上了他的額頭,短暫的停滯后手閃電般縮了回來:“怎么燙成這樣?”

  ‘原來是發燒了嗎?難怪這么暈’

  蘇真也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一點,很快,他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他又做了個夢,夢里整個世界都擁有魔法,考試也變成了揮舞法杖比拼魔力,輪到他上場時,同學們齊齊嘲笑,說這人就是上次唯一不合格的那個。刺耳的嘲笑聲中,法力在他體內洶涌,今日,他注定要技驚四座…

  夢醒了。

  醒來已是傍晚。

  蘇真高燒已退,唯一健全的那只手也打上了點滴,他暈乎乎地看著天花板,回想起剛剛那個荒誕的夢,不由失笑,心想這個世界真是殘酷,連個美夢都不讓人做完。

  他又想起了妙嚴宮草芥般的人命,想起了彌漫的毒霧與沙塵,想起了病重臥榻的母親,想起了陸綺滅世妖魔般的背影,心像被剜了一塊,無力與失落再度襲來:

  “你說,活著有什么意思?”

  這可把護士姐姐嚇了一跳:“怎么沒意思了?每天下班回去看看劇就很有趣啊。”

  “是么?”

  “當然啊,你不是好學生嗎,好學生也有這么多煩惱嗎?”

  “好學生…嗎?”

  蘇真嘆了口氣,心想自己實在無法經營好余月給他預備的形象。

  蘇真情緒低落時,敲門時咚咚咚響起,很輕,透著幾分膽怯。

  本就沒關緊的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娉婷俏麗的少女立在門口,她穿著裁剪得體的雪紡連衣裙,露出一小截細白小腿,腳上踩著的是雙白色的平底帆布鞋,她并攏著雙腿,雙手負后,身體微微前傾,小貓般的眼睛打量著病房,細聲細氣地問:

  “那個…我能進來嗎?”

  “邵曉曉?”

  在那個世界里,南裳、封花都是明星級別的美女,更別提陸綺這樣絕世妖嬈的仙子,蘇真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可邵曉曉在他面前出現的剎那,他的心還是停跳了半拍。

  就像在高樓拔地的都市里看遍了霓虹四射的夜景,自以為見識了世上最絢麗的光影,卻在某夜酒醒推窗時驀然驚愕,眼前并無其他,只有皎白的月光將陽臺照成霜色。

  “進,進來吧。”蘇真有些緊張。

  邵曉曉輕盈地走了進來,腳步無聲,她雖刻意遮擋,卻還是露出了一角粉色的花瓣,看樣子像康乃馨,病房里的消毒水味變薄了,浮動起淡淡的芬芳。

  護士姐姐木訥地立在原地,她看著這個有些拘謹的女生,心中靈光一閃,問:“她就是陸綺嗎?”

  “陸綺?”

  邵曉曉呆呆地眨了眨眼。

  蘇真心想這護士姐姐昨天不是見過她嗎,怎么也在裝傻,這是聽了他的夢話,在故意作弄么?

  “那個,護士姐姐,點滴打完了我會搖鈴的。”蘇真連忙說。

  護士姐姐心領神會,眼下這個場景,自己在病房里的確有些多余了,她識趣地離開,離開前,不忘陰陽怪氣了一句:“唉,你說活著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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