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垂野,斜曛照觀。
在眾弟子迫不及待中,陸無咎終于領著他們出道觀,往后山行去。
冬日山靜林幽,踩過枯黃草甸酥脆作響,不時驚起一群山雀,在嘰嘰喳喳中撲騰著飛向斑駁山林。
老律觀弟子興奮極了。
跟在陸無咎身后,東張西望,議論紛紛。
一行人循著羊腸小道剛走到山壁前,一只松鼠就跳了出來,拱手作揖之后,便是往林中行去。
這一幕瞧得老律觀弟子稀奇不已。
待看到草木低伏,荊棘讓道,更是驚訝萬分。
陸先生果然是老律山神的好友!
有松鼠領路,再險的山道,也如履平地。
行至半途,忽有弟子遙指驚呼。
“快看,那是不是登神大典?”
只見山野盡頭,孤峰之巔,有璀璨燈火照亮巨木樓閣,若神霄懸空,好不壯觀!
待行至近前,目之所及,老律觀眾弟子無不仰瞻失態。
卻見山崖之巔,一株老松樹高愈九丈,粗碩如大廈,枝葉攏抱間,化為三層宴會廳。
有燈籠、彩帶、風鈴、望子…高掛枝頭,左右飄飛。
乍看之下,如登人間仙境。
然而視線下移,卻見老松所迎之客,皆為山中精怪。
就見人身虎首,一身道袍的山君,拱手作揖;
狀貌如猴,臉如荷白的山魈,抓耳撓腮,欲攀松直登高堂;
低著長長脖子,嘴尖如劍的仙鶴,正與蛤蟆相談甚歡;
還有僅布兜遮羞,渾身豪毛如刺的黑面郎,扛著一箱財寶,欲叩山神門楣。
一眼掃去,平日只在餐桌之上出現的野味家畜,紛紛披人衣,說人言,那畫面對于老律觀弟子來說,堪稱劌目怵心。
尤其是當他們抵達,場中無數精怪妖邪無不側目而視之時,眾弟子的雀躍之心,霎時熄了半截,下意識往陸無咎身后躲了躲。
陸無咎面色如常,徑直走向巨木門前,奉上賀禮。
鹿精謁者隨之唱名:
“老律觀客卿陸無咎到——”
聲剛落,立即引來一片竊竊私語之聲。
“他就是老律觀客卿?瞧著細皮嫩肉,沒想到手段倒是殘忍!”
“山神大人請他干嘛?”
“俺瞧著不過初入道門,真有傳說中那么厲害?”
在場群妖低聲議論,樓閣上更有妖邪探首,紛紛瞧個稀奇。
“陸客卿賀禮白芍一對,山參一根,五爪龍一扎,何首烏一顆!”
緊隨其后的賀禮之音,聽得場中驟然一靜。
“噗嗤——”
俄而,一聲嗤笑,頓時引來一片笑聲,更有甚者指指點點。
山神登神大典,送藥材而來,這簡直就像是送屠夫下水,裁縫針線,廚子碗筷。
不能說不應景,只能說是敷衍至極。
老律觀已經窮困潦倒至斯?
此時莫說眾妖,就是柳青檀也是臊得小臉一紅,心想,難不成先生知道觀拮據,所以才僅備薄禮?
可這禮也太薄了!
莫說辦宴主家是山神,就是山下地主老財,也顯寒酸。
心中正窘迫,“噠噠噠…”一陣腳步聲從巨木樓閣之中傳來,
卻見今日主角老律山神,一襲翠綠長袍,紆青佩紫,大步流星而來。
他一眼便看到那托盤上的藥材,腳步一頓,一臉試探的看向陸無咎。
——這、這分明是兩人初次相遇之時,左護法敲詐勒索的藥材。
這豈不是說…龍花洞滅門誅族之事,乃是陸道友做的?!
“道友!”
老律山神走近,拱手作揖間,誠惶誠恐道:
“道友,小小慶典,何至于此?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柳青檀傻眼了。
不是吧,幾味藥材,何必如此諂媚之態?
暗中嬉笑群妖也是驚掉了下巴,老律山神這態度不對勁啊?
這幾味藥材莫非貓膩暗藏?
一個個打眼細瞧,也瞧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此時,只有老律山神知道,這幾味藥材代表的是什么?
殺左護法容易,但滅其滿門難。
蕩盡殘魂剩魄更難!
若是露了馬腳,那等于就是要和黑龍王結下死仇。
老律山神自詡,哪怕登階山神,實力地位遠超左護法,也不敢動手。
陸無咎哈哈笑道:“哎,幾味藥材,醫汝心疾,莫要推辭,莫要客氣!”
老律山神長長吸了一口氣:“大恩不言謝,抹月秕風之所,道友莫要嫌棄,請!”
陸無咎拱手回禮,領著眾弟子大步而入。
這宴會廳,從外面看著是三層,內部來看也是三層,不同的是,中間鏤空,呈“回”字形。
上下直視無礙,卻又等級森嚴。
老律山神領著陸無咎,在眾妖側目中直奔三層,態度客氣,閑談隨意。
陸無咎盛贊老律山神送來的野果、凍果滋味不俗;
老律山神祝賀老律觀所收新徒,端是五官端正,骨蘊靈光。
互吹互捧間,老律山神將陸無咎領到三樓右側首席,正是宴會廳最尊貴的位置。
這是一張案幾,案幾之后,設七八個蒲團,細節考慮十分周到。
陸無咎也不客氣,撩起道袍,便是盤膝而坐,眾弟子挨個坐在后面,看得群妖竊竊私語。
等到老律山神告罪一聲,招待其他客人之時,柳青檀終于忍不住了:“先生,那幾味藥材有何玄妙之處?為何山神如此激動?”
陸無咎笑道:“這叫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
柳青檀聞言似懂非懂。
霓裳眨著大眼睛道:“百年木魅,一朝登神,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先生卻說心疾,很顯然先生和老律山神私交甚篤,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說不得那幾味藥材就是見證。”
柳青檀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陸無咎笑了笑,有些驚訝霓裳的聰慧。
正說著,老律觀弟子下意識看向樓梯口,卻是終于來了一個人類。
這是一名老者剛剛登階而上,瞧見陸無咎,便連忙小跑過來,拱手道:“王影見過陸道友,道友別來無恙?”
陸無咎起身回禮:“承蒙掛念,無恙無恙!”
兩人閑聊幾句,王影隨即告退,在不遠處坐了下來。
霓裳感嘆道:“先生,在老律山朋友不少呀?”
陸無咎頷首:“左右鄰居而已!”
霓裳又好奇問道:“那他為什么沒有影子?”
“沒有影子?”
老律觀眾弟子詫異,凝神望去,果然就見那王影身旁不見影子,一個個頓時面面相覷。
“先生,它難道是鬼?”
柳青檀下意識道,說完立馬意識到不對勁:
“不對啊,若是冤魂厲鬼,我等應該看不見才對,還是說它是積年老鬼,已然凝出了實體?”
霓裳道:“書上說,凝出實體的鬼怪,也是有影子的呀!”
眾人頓時迷糊了,下意識看向陸無咎。
陸無咎道:“它是魍魎,影外微陰也,附于尸身,自然沒有影子。”
霓裳呢喃道:“原來它就是傳說中的魍魎!”
老律眾弟子聞言,也是嘖嘖驚嘆不已,有種大開眼界之感。
經此變故,眾人對宴上群妖頓時起了幾分興趣。
一個個偷偷打量,低聲議論不止。
都說紙上得來終覺淺,此言果然不假,同一種精怪,也有不同形態。
修為淺的,純粹野獸模樣;
修為深的,已然煉化出幾分人樣;
當然了,也有不屑煉化,始終保持野獸姿態。
此時身處其中,暗中觀察之下,再與書本記載略一對照,登時有種醍醐灌頂的恍然大悟之感。
更是因此對精怪袪了魅。
眼見天色將黑,宴席將起,又是一聲唱名傳來,驚得陸無咎端杯動作為之一頓。
“歡喜堂堂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