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意乍起間,陸無咎又迅速將其斂去,平靜問道:“小道友師傅在附近?”
阮星搖頭:“不在,家師想降神過來,見見前輩。”
陸無咎略一沉吟,頷首道:“可以。”
“前輩稍等,晚輩得布置一下科儀!”
阮星聞言大喜,見陸無咎皺眉,又連忙解釋道:
“家師雖然法力高強,但終究不是法主,難以請神而來,唯有以降神科儀,才能請靈而來。”
陸無咎點了點頭:“請便!”
阮星四周看了看:“此乃官道,恐有行人打擾,還請前輩移步山林。”
陸無咎欣然應允。
一行人隨即往山林之中行去。
至僻靜處,阮星喚來十幾頭猖兵猖將,驅趕林中野獸,這才準備降神科儀事項。
降神科儀頗為復雜,須設法壇,祭以五供,誦經祈禮,才能降神而來。
此時,身處野外,一切從簡。
只見阮星取出一張堂單鋪在地上,擬作法壇,又以玉石、瑪瑙、香檀、蠟燭,無根水作五供,這才告罪陸無咎一聲,盤膝而坐,誦經祈禮起來。
沒多久,抑揚頓挫的誦經聲,回蕩在山野之間,幽幽燭火將阮星映照得不似活人,若有路人經過,怕是能嚇得兩腿發軟。
陸無咎坐在旁邊,七星劍橫在膝上,凝神細聽。
“道香一炷,十方肅靜。法音三通,真靈咸聽。謹炷真香,虔誠啟請六壬門下地煞堂主,下赴法壇,受今供養,上吾僮身…”
咒語循環往復,不時在真名處,停頓重音。
陸無咎凝神細聽之下,便見那聲音悄然在他心中回響,熟悉的請神感應再次浮現于心中。
這次他沒有應召而去。
而是反復辨聽禱詞,心中晦澀不明之處,如遇清風,撥云見日。
他猜的沒錯,請神咒的關鍵,在于咒語。
每當阮星念到指向模糊之處時,他的感應明顯清晰不少;
若是念到指向清晰的“地煞堂主”時,他的感應隨之模糊。
這讓他有了些許猜測,具體情況,還需實驗一二,才能洞悉。
漸漸地,咒語聲逐漸消失,阮星卻低眉順眼,恍如陷入沉睡。
少頃,在一個激靈中,驀然睜開雙眼。
剎那間,童子還是那童子,氣質卻豁然大變。
他悠然起身,看著坐在旁邊陸無咎,拱手作揖:
“貧道六壬派地煞堂主羊鳳昭,見過陸道友!”
陸無咎亦起身回禮:
“久仰!”
“劣徒多有冒犯,還望道友恕罪。”
“無妨,此事已結,道友無需掛念。”
羊鳳昭點了點頭,那童子面孔倏然詭譎一笑道:
“劣徒請神之人,是道友吧?”
聲落,山林仿佛突然喧囂起來,那是夜梟的振翅,山鼠的竄逃,幾聲老馬響鼻,清晰入耳。
陸無咎心神凝滯中,淡然一笑道:
“道友好眼力!不知道友是如何認出?”
羊鳳昭見狀,伸手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自顧自盤膝而坐,目光掠過陸無咎臉龐,看向他身后深邃夜空:
“燈明塵現,夜暗星顯。貧道修行百余年,請神不下百次。莫說九大法主,便是六壬仙師,貧道也是請過,其之魂靈各有千秋。貧道此番降神而來,只覺這濁劣之軀,如蒙滌洗,這絕非九大法主,乃至六壬仙師手筆,再看道友氣息,結果顯而易見。”
不愧是名門大派,果然有點東西…陸無咎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道友這是問罪來了?”
羊鳳昭搖頭:“道友此言差矣,此事,乃劣徒有眼無珠動手在前,道友能夠留他性命,還回猖兵,貧道已然感激不盡,豈敢怪罪!”
陸無咎聞言古井無波。
羊鳳昭繼續道:“貧道早年行走江湖,對南陽風土人情頗為熟稔,倒是道友,面生的緊?不知道友師從何處?”
陸無咎道:“無門無派!”
無門無派?
羊鳳昭哈哈笑道:“道友好本事,無門無派修為便如此了得,若是得遇名門望派,只怕天地都要為之讓步。”
陸無咎道:“道友謬贊,不過僥幸修得粗淺功夫罷了。”
羊鳳昭連連擺手,又是一番恭維。
相談甚歡中,羊鳳昭突然道:
“不瞞道友,貧道此來,乃是有事相求。”
“愿聞其詳。”
“貧道欲登階法主,還需兵馬元帥一位,道友可否委身為帥,助貧道一臂之力!”
“嗡——”
陸無咎膝上法劍驀然出鞘,聲如梟鳴,驚得羊鳳昭眼皮直跳,連忙抬手虛壓:
“道友,誤會,貧道的意思是,道友既無山門,不妨入我六壬仙門,自立法壇,為上壇兵馬元帥,助貧道登階。”
“道友若能助我一臂之力,貧道曾得中土傳度疏牒一張,可贈予道友。”
陸無咎眉頭微微展開:“還請道友明言。”
羊鳳昭暗暗松了一口氣,連忙解釋起來。
六壬派以豢養猖兵猖將為修行之道,登階玄機,暗藏兵馬之中,兵馬越多,質量越高,登階概率越大。
法主登階尤甚。
因此六壬派弟子,多廣收門徒,層層分封,聚猖為主。
羊鳳昭早就準備好了登階科儀,只是一直不敢登階,原因無他,縱觀歷任教主、堂主登階,他的配置并不高。
這才起了請外援的念頭。
陸無咎并不是他唯一聘請之人,目的就是提高成功率。
而羊鳳昭所言的“兵馬元帥”,并不是委身于他麾下,而是擔任六壬仙門客卿。
——也就是上壇兵馬元帥。
原來,六壬兵馬,分為上壇、中壇、下壇三類。
上壇乃仙門將吏,地位殊勝,唯有虔誠供奉,方可請降;
一般是六壬仙師嫡系兵馬,以及客卿兵馬。
中壇為師門將吏,乃師門豢養,弟子佩受兵符,即可調遣;
這是師門合營兵馬,門中弟子每年都得繳納一定數量的兵馬,作為供奉。
下壇為五猖兵馬,乃私人兵馬,收冤魂厲鬼,煉制而出。
“貧道若自立法壇,以后豈不是也要為六壬派而戰?”
“道友多慮了,上壇兵馬,多用化名,道友不說,無人知曉。若是不愿,門人弟子請神,大可一概不理。”
陸無咎聽罷,有些怦然心動。
六壬派做法,更像是搭建了一個平臺,大家各憑本事賺錢。
他對香火道不感興趣,卻對六壬派煉猖馭猖之道十分感興趣。
至于助羊鳳昭登階,不過順水推舟。
“不知貴派有多少上壇兵馬元帥?”
“不多,僅十六位!”
陸無咎心中一跳,這數字可不少。
“此事還容貧道考慮一二。”
“這是自然。”
兩人隨即又討論了一些細節,以及交換了聯系方式之后,陸無咎這才告辭離去。
山中安靜了下來。
阮星渾身一顫,一道虛影自體內邁步而出,觀其形態,乃是一名滿頭白發的老者。
“師傅!他、他…弟子請的祖師真的是他?”
阮星瞧見師傅,一臉激動莫名。
羊鳳昭點了點頭。
“啊,那師傅您還邀他出任上壇兵馬元帥?還請他助您登階?”
“你當時念的是什么咒?”
“咒?”阮星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請神咒啊!”
羊鳳昭眼神意味深長。
阮星一愣,臉色煞白:“師傅,你的意思是,他、他是神仙?”
羊鳳昭負手而立,看著漫天繁星,幽幽吐了一口氣:“我六壬法脈,全賴六壬仙師之殊勝,能夠劫六壬之神降,不是神仙,也近似神仙。”
阮星道:“可弟子瞧他不過肉眼凡胎,先天元炁更是潰于體表,哪里有神仙模樣?”
羊鳳昭:“那你怎么被揍得不得不請神,甚至把人家請到了體內?”
阮星啞口無言,半晌訥訥道:“弟子、弟子也是一時大意,猖兵被收了嘛!”
“嘴硬!”羊鳳昭戳著阮星的眉頭,恨鐵不成鋼道:“你呀你,說什么除魔衛道,是不是瞧上人家女鬼,想煉成私兵!”
阮星小臉陡然一紅:“哪、哪有!”
“你說人家遭了蠱惑,我看你才遭了蠱惑。你只看到桃云籠罩,你可知,她修的乃是花柳魔道。”
“啊?!”
阮星表情登時古怪起來:“神仙玩的這么變態嗎?”
羊鳳昭搖頭不言,目光看向遠處。
“可是師傅,這般貿然請他助您登階,是不是太倉促了?要不要調查一下?”
“確實倉促!”
羊鳳昭頓了頓,語氣幽幽:“不過,親朋摯友,有時候也未必能比得過陌生人。”
阮星愣住了。
八卦之火剛剛涌起,師尊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以后想必也是有福之人。”
聲落,這一縷分魂隨風散去。
大難不死?
阮星念叨著師傅的話,臉色倏然一白,一股難以言喻的后怕和恐懼在心中滋生。
陸無咎辭了羊鳳昭之后,翻身上馬,就是往深山老林而去。
夜幕低垂,星辰漸隱,唯有草木的沙沙聲,襯托得夜色愈發寧靜。
“仙長,妾身…妾身騙了仙長!”
岑櫻突然開了口,聲音踟躇而惶恐。
“哦?”
“妾身不是隴右宕縣人士,家中也不曾供奉什么仙師,妾身其實出身…房中派,所修乃是花柳魔道!妾身見到道長第一時間,就已經施展了蠱惑之法。”
陸無咎扭頭看向并行于月影下的岑櫻。
說出這話的岑櫻,仿佛終于松了一口氣,一臉坦然赴死姿態。
“然后呢?成功了嗎?”
“啊?”
岑櫻一愣,半晌,結結巴巴道:“應該…沒有吧?”
陸無咎內視了一眼,籠罩在魂魄上的三清鈴幻影,隨口道:“說說房中派!”
岑櫻凌亂了。
這么大事情,這就揭過去了?
還是打算問出房中派情況,再殺了她?
“怎么?非得讓我把劍架在你脖子上,你才肯開口?”
“不敢。”
岑櫻低眉順眼,略一整理措辭,隨即娓娓道來。
她對房中派了解的也并不多。
因為她僅僅是外門外派弟子,甚至沒去過總部。
不過,即便如此,依舊足以令陸無咎一窺這個江湖最負盛名的旁門左道。
其實,陸無咎對房中派早有耳聞。
準確的說,是江湖散修對房中派十分感興趣,以至于從散修口中榨取信息的陸無咎,對房中派也頗為了解。
此時再聽岑櫻介紹起來,兩相印證之下,便知岑櫻并未撒謊。
很多細節,甚至遠超散修所知。
陸無咎聽完,好奇道:
“你既修花柳魔道,怎么又脫離了房中派?”
“他們逼死了我妹妹,我就殺死了他們,此事激怒了門中長老,所以死在了道旁,僥幸吞了一口破曉紫氣,這才茍延殘喘至今。”
岑櫻語氣十分平靜,仿佛在敘述他人的事情。
陸無咎點了點頭,沒有追問。
岑櫻想了想道:“仙長,房中派在南陽分堂外,有一座拋尸谷,其內可能有殘魂駐留,仙長要去嗎?”
“拋尸谷?”
“房中派門規甚嚴,總有門人弟子熬不過去,所以日積月累之下,就有了這么一個地方。”
“此事不急,有件事,還需要你配合一下。”
陸無咎勒馬而停,目光炯炯有神的看向岑櫻。
那火熱目光看得岑櫻眼皮直跳。
這目光她太熟悉了。
罷了,她輕咬嘴唇,道:“仙長垂詢,妾身豈有不從之理。”
陸無咎:“很好!這附近哪里還有僻靜住所?”
岑櫻低頭看了一眼四周低伏的草木,輕聲道:“梁城往西十里,有一座村寨,村寨后面有座野廟,或可安寢。”
“妙極,走!”
陸無咎大贊一聲,隨即卷起岑櫻,調轉方向,狂奔而去。
十里山路,在趕林鞭下,彈指即至。
遠遠便見一座青磚小廟杵立于山林之野,走近一看,說是廟,更像是神龕,在夜色下,黝黑門戶仿佛蝕骨銷魂魔窟。
陸無咎將老馬拴在廟外,領著岑櫻進了野廟,一揮長袖,法力澎湃而起,將屋中灰塵,一掃而空。
看得岑櫻薄唇輕咬。
陸無咎拍了拍廟中一塊頑石。
“來,坐。”
“是。”
岑櫻盈盈作福,挨著陸無咎坐了下來,雙手不自覺理了理頭發。
“你對請神咒,了解多少?”
“嗯?”
“不了解嗎?沒關系,我有一段請神咒,你先聽我念一遍,回頭吟誦此咒。”
岑櫻眨了眨眼睛,這是打算請神出竅,神魂相愉?
“好,妾身都依仙長。”